厭倦游宦 感慨身世 家園眷戀
——陳允平宦游詞管窺

方 新

（安徽黃梅戲藝術職業學院 安徽安慶 246000）

陳允平，字君衡、衡仲，號西麓，四明鄞縣（今寧波市鄞縣）人，宋元之際詞人、詩人。他出生在一個聲名顯赫的家族里，從其高祖到父輩，一直都在朝為官，且陳氏家族中陳居仁、陳卓父子同為進士、同朝為官，傳為佳話。但是陳允平先是屢試不第，后則一直沉淪下僚，沒能延續家族的榮耀。他出仕為官，宦游各地20余載，被謀害入獄旋即被救，后仕元朝，不久棄官歸隱至終老。

陳氏有詞集《日湖漁唱》《西麓繼周集》，各存詞86首和123首（另有5首僅存調名，不計），共計209首。西麓詞中“宦游詞”數量頗多，約有49首，詞作中飽含生命沉痛，抒發感慨身世。本文重點考察這類詞，認為其詞“和平婉雅”(陳廷焯語)，借羈旅之思抒寫厭倦游宦、感慨身世和家園眷戀。

一、厭倦游宦

宦游詞多出以放情山水的面貌，而究其內質，語詞中無法回避其在半宦半隱的生涯里飽含的世情酸楚，其中透露了陳氏寂寥心緒的消息。在羈旅窮愁中，陳允平倍感飄零孤獨，漂泊既久，更感疲乏厭倦，在詞中集中地凝結為“飄”“倦”二字。

仕途沉浮，心靈無寄的個體感受，成為陳氏宦游詞作的內容主體，在他的筆下，隨風飄落的“蓬”“萍”意象多次出現，如《西平樂慢》：“泛梗飄萍”；《虞美人》：“自嘆疏狂蹤跡、似萍蓬”；《蕙蘭芳引》：“更憶飄蓬，霜綈風葛，幾度涼燠”；《尉遲杯》：“回首杜若汀洲，嘆泛梗飄萍，乍散還聚”；《一寸金》：“浩嘆飄蓬，春光幾度，依依柳邊泊”。身如蓬草和浮萍任意東西，他身心俱疲，如《蘭陵王》：“倦游尚南北”；《瑣窗寒》：“數十年南北，西湖倦客，曲江行旅”，《應天長》：“江湖幾年倦客。曾慣識、凄涼岑寂?！庇谑墙韪栉璞品爬诵魏。沤鈶n愁，如在《蘭陵王》中自況“高陽醉客”；《六丑》：“長安市上狂客”；《漁家傲》：“薄幸高陽花酒客”；《蘭陵王》：“曾系征鞍，頻護歌席”；《夜游宮》：“薄幸江南倦游子。恣輕狂，戀高陽，歌酒市”；《迎春樂》：“江湖十載疏狂跡。紅塵里、倦游客”。然而，歌舞獵奇并不能從根本上消解詞人心中的積愁，安頓思慮憂深的心靈，他重復地敘說無情無趣又無奈的宦游生涯，如《齊天樂·澤國樓偶賦》：“宦情高下等風絮”；《宴清都》：“寒深試擁羊裘，松醪自酌，誰伴吟苦”；《一寸金》：“滿室凝塵澹，無心處、宦情最薄?！?/p>

如此疲倦，卻又相顧無歸期，憐傷之情，溢于筆端。如《西平樂慢》：“晚鐘煙寺，晨雞月店，征褐蕭疏，破帽攲斜”，愁境畢現；《過秦樓》：“對半床燈火，虛堂凄寂，近書思遍”，孤苦頓顯；《南鄉子》：“九十韶光風雨伴，回眸。一片花飛一片愁”，借春寫人生之苦。《六么令》：“醉中還念倦旅，觸景傷心目”，這樣的人生況味，即使是借酒買醉，也仍然使心靈無法解脫。自由，永遠是難以實現的。詞集中，《滿庭芳》清新可喜，景思交融：

槐影連陰，竹光摶露，小荷新綠浮圓。簟紋如浪，綃帳碧籠煙?；睾衔鳂蛞磺?，初雨過、流水濺濺。闌干外，沙鷗野鳥，飛過釣魚船。

浮生，同幻境，眼空四海，跡寄三椽。但隨天、休問我后誰前。要識淵明琴趣，真真意、都在無弦。熏風里，綸巾羽扇，一枕北窗眠。

前闕白描，抓住幾個點：“槐陰”“竹露”“圓荷”“西橋”“鷗鳥”以及波紋浮動、輕煙籠罩下的“釣魚船”等幾個新鮮活潑的意象，組合成靈動的畫面，其間我們依稀看到東坡詞《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阮郎歸·初夏》的影子。下闋表達自己對“淵明琴趣”的向往與傾慕。越是到生命的末期，陳允平越是傾慕陶淵明，他一直渴望擁有五柳先生的田園生活，更是體現出強烈的思歸情緒。這是陳氏學習蘇軾、傾慕淵明的又一力證。

傷春、悲秋向來是思歸的老生常談，大力抒發“思愁苦情”的西麓詞豈能例外？他集中選取了日夜哀鳴的杜鵑和不以世事為懷的鷗鷺來傳達抒發思歸、期待歸隱的情緒。

詞作中這些鳥類出現的頻率極高：“杜鵑”約出現17次，如《水龍吟》“杜鵑啼老春愁，淚痕吹作胭脂雨”；《虞美人》“十里蒹葭鷗鷺”；《綺寮怨》∶“滿院荼蘼開盡,杜鵑啼夢醒”等。

“鷗鷺”是鷗和鷺的合稱，通常表達的是淡漠世事，絕意仕進的意思，約出現24處：《驀山溪·花港觀魚》：“鷗鷺笑人癡”；《渡江云·三潭印月》：“總輸與、鷗眠葑蓼，鷺立菰蒲”；《法曲獻仙音·壽云谷謝袐撰》：“甚愛此閑中趣,尋盟舊鷗鷺”；《塞垣春》∶“煙葭露葦,滿汀鷗鷺,人在圖畫”；《虞美人·疏林遠帶寒山小》：“十里蒹葭鷗鷺、兩三雙”等。其它的鳥類如鴛鴦、鸚鵡等，雖有涉及但不多，這樣頻繁地以鷗鷺、杜鵑入詞，也成為了西麓詞一個明顯特點。

春也思歸，秋也思歸?！氨铩弊鳛橹袊糯膶W的一個母題似乎老生常談，但落實到西麓詞作中，可以發現其以“悲秋”為主題的詞作并不多見，但因為悲秋中摻入了對此生宦游漂泊的哀慟，故而僅見的幾首詞作中情感沉郁，傷己傷懷，思歸之情也更為深慟誠摯。如《齊天樂》：

客愁都在斜陽外，憑闌桂香吹晚。亂葉蟬哀，寒汀鷺泊，離緒并刀難剪。牙屏半掩。漸塵撲冰紈，浪收云簟。露入征衣，滿襟秋思付詩卷。

還思前度問酒，鳳樓人共倚，歸興無限。雁影亭皋，蛩聲院落，雙闕明河光轉。田園夢遠。嘆籬菊初黃，澗莼堪薦。拄笏西風，四山煙翠斂。

詞的上闕連綴著一系列哀情愁緒的景致，用個體的目光和情思把斜陽下、闌干外、桂花吹晚、亂葉哀蟬、寒汀泊鷺、牙屏半掩、征衣沾露等意象串起來，這滿懷的傷心都“付詩卷”，這又似乎是詞集的序言了。從“還思”進入下闕，種種景致蕭颯向晚，傷心連著秋愁，悲秋更是思歸，除了抒發羈旅窮愁之感，這里還有著回歸田園的渴盼。

又如《霜葉飛》：

碧天如水，新蟾掛、修眉初畫云表。半江楓葉自黃昏，深院砧聲悄。漸涼蝶、殘花夢曉。西風籬落寒螀小。背畫闌依依，有數點、流螢亂撲，扇底微照。凝望渺漠平蕪，蒹葭煙遠，過雁還帶愁到。拚教日日醉斜陽，但素琴橫抱。記舊譜、歸耕未了。金徽誰度凄涼調。算多少悲秋恨，恨比秋多，比秋猶少。

此詞頗有清涼意，開篇用“新蟾”“修眉”形容秋天弦月，詩意頓出。值得稱道的是詞中“半江楓葉”“深院砧聲”“涼蝶”“殘花”“寒螀”“畫闌”“數點流螢”等雖點明凄涼悲苦意，讀來卻滿是詩情。下闋更是音畫結合，有平蕪輕煙醉斜陽的畫面，也有百無聊賴彈素琴的樂聲。尤其是末句“恨比秋多，比秋猶少”的兩可句意，更是別出心裁，今人一讀，頗有狄更斯《雙城記》的開頭既視感，豐富了陳氏的創作實踐。

二、寒士的感慨身世

陳允平從青年時期就開始了長期的宦游歷程，雖然在垂暮之際，他已經看透名利，但幾十年的沉淪下僚、周游無依讓他在詞作中反復抒寫身世飄零、羈旅窮愁之感，懷才不遇、失意激憤之情，突出的作品如《蘭陵王·古堤直》：

古堤直。隔水輕陰飏碧。東風路，還是舞煙眠露，年年自春色。紅塵遍京國。留滯高陽醉客。斜陽外，千縷翠條，仿佛流鶯度金尺。

長亭半陳跡。記曾系征鞍，頻護歌席。匆匆江上又寒食?；厥滋帒睿f曾攀折，依然離恨遍四驛。倦游尚南北。

惻惻。怨懷積。漸楚榭寒收，隋苑春寂。眉顰不盡相思極。想人在何處，倚樓橫笛。閑情似絮，更那聽，夜雨滴。

這首詞成功地規摩清真《蘭陵王·柳》，雖不見于任何今人的專篇賞析文章中，然而它確是極好的作品。我們看到兩首詞的韻腳“直”“碧”“色”“國”“ 客”“尺”“跡 ”“ 席”“食 ”“ 驛”“北”“惻”“積”“寂”“極”“笛”“滴”全部相同，為詩歌史上所僅見，陳作可謂是周作的步韻篇。而且，兩個文本中的意象、感情、思致、格調甚至寫法都是大致相同的。周濟說清真此詞是“客中送客”，此評真是精到，且對陳詞也適合。兩首詞的上片都借長堤柳絲聊作送別之語，那欲歸不得的“京華倦客”或是“高陽醉客”，在歌舞紅塵里心情更悲凄。中片抒寫乍別之際的別情。下片極寫離人漸遠后，感情上的起伏波瀾。統觀兩首詞，都有曲折縈回、似淺實深的妙處，也都有吐不盡的倦怠留寓其中。詞中包含著無限的悵惘與凄惋，耐人尋味。從藝術品味上說，陳詞并不遜色。

《瑣窗寒·禁燭飛煙》也是一首表達飄零不偶、低沉感傷的作品，詞中剖白對“踏青歸，醉宿蘭舟，枕藉黃金俎”的向往。這類抒發身世的慢詞多是縱向的抒情敘事，表現情感起伏過程，在藝術手法上表現出“興”和“詩的寫法”。所謂“興”，就是層層鋪敘景物，以量的累積顯示情感的深厚。如《八寶妝·秋宵有感》：

望遠秋平。初過雨、微茫水滿煙汀。亂葒疏柳，猶帶數點殘螢。待月重簾誰共倚，信鴻斷續兩三聲。夜如何，頓涼驟覺，紈扇無情。

還思驂鸞素約，念鳳簫雁瑟，取次塵生。舊日潘郎，雙鬢半已星星。琴心錦意暗懶，又爭奈、西風吹恨醒。屏山冷，怕夢魂、飛度藍橋不成。

“望遠秋平”，起句就境界開闊，勾勒一個衰颯深沉的空間，緊接著的“雨”“煙”“柳”“螢”都增加著這空間的密度?！按轮睾煛崩L出離人的畫面，“信鴻斷續”正是凄迷的畫外音。下闕由主體情思入手，青春年少的昔日，轉眼就進入俊朗不再的暮年。末尾引入典故“裴航乞妻”，裴航通過努力如愿抱得美人歸，并雙雙羽化成仙，這里反其意而用之，一并增加詞作的厚重感。

又如《唐多令·秋暮有感》：

休去采芙蓉。秋江煙水空。帶斜陽、一片征鴻。欲頓閑愁無頓處，都著在兩眉峰。

心事寄題紅。畫橋流水東。斷腸人、無奈秋濃。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掛梧桐。

“采芙蓉”，既是舊題，又是舊事，唐太宗李世民的《采芙蓉》把眾紅采蓮中的那位沉思女子點出來，卻不寫明何人何事何故。采蓮是年節活動，人人都參與，相傳子夜所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極寫哀怨眷戀之情。上闕，語詞平淡，似無著力，依舊西麓筆調。由近事轉向“斜陽歸鴻”，復由遠拉近，愁凝兩眉間。下闕，“心事寄題紅”盡寫離別獨居的寂寞和對往日故情的追念，“懶”直接抒情并刻畫主體心理、行為，“早新月、掛梧桐”，以景結情，抒發身世之感，把心中孤寂融進清冷疏朗的意境里。

三、西麓詞中的家園眷戀

思鄉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母題，它產生于中國古代內陸鎖閉式的生存環境。士子們懷抱著事君仕進的理想，讀書應舉游宦。年歲漸長，世情日倦，家園，就成為心中無法回避的召喚和無法排解的憂傷地。情感中,無家可歸的悲涼會直擊領會深處，但人性的可貴之處就在于追求家園，自然的家園亦或是心靈永恒的歸宿,這種情感隱在人的靈魂深處。宋元之際的陳允平在疲倦的環游生涯里，不僅時時抒發寒士的身世悲苦，更是寫不盡“欲寄無托”的家園思念。如《華胥引》：

涵空斜照，掠水輕嵐，滿天紅葉。雁泊平蕪，鳧依亂荻聲唼唼。寂寞金井梧桐，漸轆轤伊軋。明月紗窗，夜寒孤枕應怯。

吟老西風，笑衰髯、頓疏如鑷。錦箋勤重，頻剔蘭燈自閱。多謝征衫初寄，尚寶香熏篋。愁憶家山，夢魂飛度千壘。

我們強調厭倦游宦引發了感慨身世，而這無法慰藉的感慨身世更是引導詞人走向追憶，走向故土家園，本詞很好的例證了這一點。上闕初寫天水輝映，煙嵐拂過水面，秋風卷起漫天紅葉，自然進入情緒鋪陳。“亂”“寂寞”“孤”“怯”寫出心中所感，這是人生經歷所孕育的悲情，并在下闕里升華為故土之思。“吟老西風，笑衰髯、頓疏如鑷”，笑自己胡須稀疏，就像是用鑷子拔除了，形容頓顯老態?！板\箋勤重，頻剔蘭燈自閱?！薄扒谥亍笔钦湎У囊馑?，珍惜家書，夜夜燈下翻看；家中寄來冬衣，也珍重地存放箱底。家書、冬衣都是那割舍不掉的物件，寄托的是游子心中那深慟的思愁。

另有《望江南》：

煙漠漠，湖外綠楊堤。滿地落花春雨后，一簾飛絮夕陽西。梁燕落香泥。

流水恨，和淚入桃蹊。鸚鵡洲邊鸚鵡恨，杜鵑枝上杜鵑啼。歸思越凄凄。

這首詞并不突出，其好處是似曾相識，所有的意象都不新鮮，落花春雨、燕落香泥、飛絮迷蒙、杜鵑啼歸，點出暮春時令，又指明思歸心境。“杜鵑枝上杜鵑啼”，此處“杜鵑”一名兩物，出自晏幾道《鷓鴣天》“杜鵑花里杜鵑啼”。心念故園，歸去不能，于是“恨”意“凄”情都流露詞作中。

陳氏所作的兩首壽詞在賀親友壽的同時表露了田園之樂的艷羨，其《臨江仙·壽千八兄》：

門外湖光清似玉，雨桐煙柳扶疏。愛閑吾亦愛吾廬。爐香心在在，杯酒樂如如。

有子專城才四十，諸孫顆顆明珠。傳家衣缽只詩書。一坡存菊意，千歲學松臞。

再如：《鷓鴣天·壽表兄陳可大》：

四壁圖書靜不嘩。里湖深處隱人家。斑衣自斗百家彩，烏帽親裁一幅紗。

新釀酒，旋烹茶。半溪霜月正梅花。前庭手種紅蘭樹，看到春風第二芽。

我們常見到的壽詞大多是祝福頌功，但是這兩首以賀壽為主題的詞作卻別出新意，以生活狀態的白描來傳達對壽主的認可和祈愿。前一首詞，上闕陳列“湖光”“煙柳”“香爐”“杯酒”來寫千八兄閑適的生活圖景，突出了“閑”字。“在在”和“如如”兩個疊字，幾乎是陳氏的發明，表達的是安逸自得的心理狀態。下闕很自然地寫出對壽主意美如菊，長青如松的祝福。后一首詞，上闕寫讀書、隱逸、著衣、裁剪等，重在自得其樂；下闕寫“釀酒”“烹茶”“種樹”等，重在自在相得。上下闕統一地繪出表兄閑適知足的隱居生活。正好傳達了陳氏內心深處對這種爛漫天然生活的向往。

中國文人有著縱情山水、徜徉自然的傳統，尤其是仕進受阻、內心焦灼之時，他們幾乎是無意識地自我“放逐”，借田園自然紓解心中之塊壘，使個體生命得到舒展。表層來看，是一花一木總關情，深層的理解，其實是山水自然的心靈洗滌，本真的回歸。正是這份深層的人與田園自然的相遇，使得仕進坎坷的陳允平，不由自主地逃避塵世，沉醉在自然、家園的迷夢里，生發了極濃厚的詩意。

敏感多情、懷抱郁結的陳允平，在命運多舛的人生境遇里，把心中的倦怠、悲苦和向往都流露于筆端。西麓宦游詞大多數并無系年，但是詞作本身卻向我們敞開陳氏心靈世界的寒士之悲，透過厭倦游宦的表層，進入感慨身世的深層，兩者融合，在經年的沉淀之后，生發出對家園的依戀，對生命自由的渴盼，這些都是陳允平宦游詞的有機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