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睿
(安徽大學法學院 安徽合肥 230000)
自佘祥林等冤假錯案通過媒體報道陸續進入公眾視野以來,如何確保法官公正審判,維護司法權威,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這一議題正式被提上日程,在此背景下,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頒布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首次提出如果有錯案發生,則判案的法官對錯案終身負責。錯案追責制的實施的確為廣大法官職業人員敲響了警鐘,促使他們在判案的過程中態度更為嚴謹、負責,但萬事萬物皆有兩面性,錯案責任追究制落實后,一些不和諧的現象也漸漸浮現且愈演愈烈,這些問題也引發了學界的普遍關注。
(一)法官責任承擔范圍廣、種類多。我國對“錯案”的認知在很長時間內都停留在依據審判結果進行判斷的階段,比如,當案件進入二審,二審法院推翻一審判決改判。則認定一審法院作出的判決是錯誤的很顯然,這種情況下,一個法官,客觀上沒有違反審理案件的正當程序,不存在枉法裁判的不當行為;主觀上,不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最終只因為其作出的裁判被上級推翻而向其問責。對于這樣荒謬的結論,我們只有感慨:法官被普遍渲染的強盜邏輯所綁架,以罪人的身份釘在十字架上接受拷問。不僅僅是二審改判,再審改判以及被上級法院依法發回重審的案件也一度被視為“錯案”,這種模糊標準、界限的做法直接導致法官被追責的案件范圍如惡性腫瘤般滋生、擴展。
我國的法官受《法官法》的調整,在其34條中明確列述了法官承擔責任的形式,按照法律位階的原則,各地出臺的關于法官錯案責任追究的法規或規定都不得違反《法官法》所確立的內容。可目前國內的現實是:懲罰法官的方式隨意增設,種類層出不窮,諸如扣發薪金、福利、剝奪審判員資格的處罰等。
(二)審判權“上移”,責任轉嫁。錯案責任追究制是通過預設懲戒的方式向法官施加壓力,從而達到減少錯判的效果。法官為降低被追責的可能,一方面,保持中立,依據雙方提供的證據,認定案件事實,做出犯罪嫌疑人有罪、無罪、罪輕、罪重的判斷;另一方面,為規避判斷被追責的可能性,尋求責任轉嫁。所謂“責任轉嫁”即將案件的審判權轉移到其他個人或組織的手中,以“不審”來追求“無過”。這種審判權的上移包含看得見的上移與看不見的上移。看得見的上移就是將案件交由審判委員會討論解決,有些學者通過對部分法官的訪問指出:在錯案責任追究實施的當下,若法官處理案件時預見到被追責的風險,需要有人分擔責任時,多數就會想到將案件提交至審判委員會,顯而易見,法官將審判委員會作為“避風港”從而規避風險的行為直接誘發審委會任務量增加,舊案堆積。
除了明里將案件轉交審判委員會,還有一種方式是法官慣用的,即就個案案情向上級法院的法官請示,這就是看不見的審判權上移。正如前文所說,我國一度以“結果論”判斷個案是否為錯案,包括二審、再審改判,依法發回重審的案件都會被視為錯案,這種情況下,若一審法官與上級法院法官在審判意見上存在分歧,則一審法官面臨問責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所以向上級法院請示、匯報并獲得答復就成為了法官規避風險的重要途徑。基于此,即使案件上訴至二審,二審法官在“達成一致”的情境下也會維持原判,二審終審的審判制度從內里被削弱,實質上是一審終審,一審法官淪為二審法官或再審法官的代言人。更深一步,上級法院法官介入案件一審是對一審法官審判權獨立性的挑戰,有損司法權威。
(三)法官“出走”,人才流失。在法官錯案責任追究制實施后,媒體報刊上最常出現的標題就是某某法院法官辭職,全國范圍內掀起了離職潮,糾其原因,《決定》中不僅明確了錯案問責制,而且將其高度進一步提升,強調法官對錯案終身負責,如果說案件都有訴訟時效期限,那么對于法官的追責則沒有底線,這種嚴苛的規定必然會引起執業法官的恐慌。除此之外,對于部分錯案法官的判決也使得其他法官心有戚戚然,在王桂榮法官案中,王桂榮法官為避免追責曾三次將案件送至審委會討論,可最終仍逃不過被追責的命運,當審委會這座避風港都失靈時,就意味著錯案的風險是避無可避,切斷了法官們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在職業環境危機四伏的情況下,離職出走似乎成為了最后的出路。
錯案責任追究制實施后所呈現出的種種負面現象,都根植于制度本身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集中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責任追究依據違背《法官法》。法官錯案責任追究實施的法律依據是違背《法官法》的,產生摩擦的原因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首先,《法官法》中明確提出必須是存在法定事由,經過法定程序后才能對法官進行處分。縱觀全球各國,跨越法系,從法律位階來看,各國普遍以高位階的法律來規定對法官進行處罰、任免相關內容,例如憲法,由此可以類推出我國《法官法》中所指的“法定事項”應當是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并通過的法律來規定。而各地所指定的法規或規定并不屬于上位法,在法律位階上不符合要求。其次,如上文所述,《法官法》中已經以列舉的方式闡明了懲戒法官的方法,包括“記過”“記大過”等,而在國內各地的法律文件中,卻出現了《法官法》中未有規定的內容,例如扣發薪金、福利,剝奪審判員資格等。
(二)問責標準錯誤傾斜。我國司法界對錯案的認定標準始終滯留于“結果論”階段,從裁判的正確與否來判斷案件是否歸類于錯案,法官是否需要被追責,這種觀點的問題在于單純地將案件的審判類型化為數學公式的計算,每一個數學公式最后會得到確定的計算結果,可是審判結論卻不能被精確化,同一個案件經過不同的法官審理會得出不同的審判結果,這一切都是源于法官掌握的自由裁量權。將自由裁量權賦予法官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應對法律的滯后性,畢竟立法者在立法之初并不能預見未來社會的發展,也不可能涵蓋現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法官在審理案件過程中會充分發揮個性化的邏輯,利用工作中積累的經驗,得出個性化的審判結果,由此可見,追求唯一正確判決是與法律精神相違背的。也正是“結果論”的作祟,才出現了法官雖有審判權卻不敢判案,寧愿請示上級或將案件提交至審判委員會的情況。
除卻以結果看裁判,問責標準中的另一突出問題在于過分強調主觀故意,可是在各地問責的法律依據文本中對于“故意”沒有明確的界定,故意作為存在于精神上的形態最終要依靠行為去體現,如果僅以是否故意去判斷法官是否擔責,則更多地略有瑕疵的審判行為也可能被劃入基于“故意”而實施的行為序列中,如此一來,法官責任追究制會成為一個泥潭,很多本無措法官都會身陷其中。
(三)追責主體不適當。我國的錯案責任追究制度與他國的不同之處凸顯在追責主體上,國內將審判委員會作為追責主體,當然,也存在特殊情況,如當審委會中成員成為錯案責任人時,某市《追究辦法》中規定在此情況下,審委會討論案件時該成員應當回避,可是就回避后,是否另行制定追責人,如何確定人選,《辦法》中都未提及。這一立法漏洞就造成了一個死循環,被追究責任的主體同時也是問責主體,就好比一場球賽,競爭雙方中一隊的隊員同時也是裁判員,這顯然有違公正,上升到法律精神層次而言,任何人都不得成為自己的法官,企圖通過審判機構內部監督達到糾錯,并維護司法權威的效果,這一制度設計過于理想化,實踐的結果就是與初衷相悖,自欺欺人。
(四)法官獨立性的缺失。錯案責任追究中,“終身負責”這一概念的提出無疑加重了法官的負擔,一味強調法官肩上的重則而對其合法權益不給予有效的保障,只張不弛,最終必然適得其反,打消法官工作的熱情,所以法官的職業保障也是錯案責任追究制構建中的重要一環。
錯案責任追究制若想真正實現降低錯案率,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與司法權威,首要任務就是給予法官獨立地位。由于我國的國情限制,法官在國內并不享有充分的獨立性:第一,我國的法院層級對應著行政級別,法官也有相應的科層制,所以從法官到法院都實現了行政化,在行政體制下,法官自然會受到來自庭長、院長和審委會的影響,法官想要隔絕外界的壓力,獨立的完成自由心證的過程是很有難度的;第二,法院的經費來源于地方政府財政撥款,而案件審理、證據收集以及查明比對都需要資金,地方政府基于其財權完全可能向法院施加壓力控制審判走向。
(一)將錯案追責納入《法官法》中。中國的地域面積廣泛,行政區劃復雜,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一項行政制度想要被有效的貫徹、落實,就必須有統一的法律規范作為依據,否則就會出現目前國內錯案責任追究制面臨的困境:各地的法規或制度層出不窮,地方司法機構各行其是。雖然《法官法》中規定了法官的禁止性行為以及對應的懲戒辦法,可是就錯案情境下的具體的違法行為、如何承擔責任和享有豁免的條件都只字未提。按照各國在高位階法律中就法官任免、懲戒的內容進行規定的習慣,遍覽國內現有立法,《法官法》是錯案責任追究制最好的容身之所,也有人提出要另起爐灶,單獨就錯案責任追究的內容起草一部法律,筆者認為這種做有浪費司法資源之嫌,畢竟本身問責制對應的主體就只包括法官,并非如同民法那樣包含所有的社會成員,主體范圍上狹窄;另外,若果另起爐灶,則新法與《法官法》之間可能存在沖突,新的問題又會出現,所以修訂《法官法》,將錯案責任追究納入其中勢在必行。
(二)錯案標準重定位。我國慣用裁判結果來判定案件是否為錯案,法官是否要承擔責任,而司法實踐表明這種錯案標準并不合理,對此我國可以從其他國家的立法中尋找到解決之道。美國也好、德國也罷,普遍采用“絕對主義”的標準,即從法官的行為正確與否來判定法官是否應當承擔責任,對于“絕對主義”我們并不能直接照搬照套,結合我國的司法現狀,將主觀意識與客觀行為并重,共同作為追責標準顯得更為合適。
1.主觀意識的判斷。在前文也有介紹到我國的追責標準中包含主觀故意的內容,可具體到個案時,何種為故意并未詳盡闡述。針對主觀意圖是否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可以從產生錯誤的原因入手。主觀意識的判斷過程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判斷產生錯誤的行為是基于自身原因,還是來自于外部的阻礙,如果來自于外部阻礙,則法官當然不擔責。例如,若法律本身存在漏洞,則法官沒有義務為此買單。但如果最后錯案的產生的歸咎于法官自身的因素,那么進入第二個階段。階段二,判斷促使法官作出錯誤決定的自身因素是否可控,如果法官根本沒有控制該因素的可能,不存在期待可能性,則法官不承擔責任,但若該因素是可控的,則流程進入第三階段;階段三。尋找法官是否符合減輕責任或豁免的條件,如果滿足該條件,則法官承擔的責任可被減輕或者不用承擔責任。比如說,法官享有自由裁量權,根據各自對法律條文的不同理解形成最終的裁判,不能因為其理解的偏差而對其追責。
2.客觀行為的區分。既然要做到主觀意識與客觀行為并重,那么,對于法官的客觀行為也要進行區分,如果法官實施了典型的違法違紀行為,則其當然承擔法律責任,如徇私舞弊、枉法裁判等。事實上,從行為也可以反向推導出主觀意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是主觀故意的體現。還有一些行為是法官基于自身對案件的認識,對法律條文的理解而實施的,這些不應劃分為違法行為,正如有些學者所言“無罪判決的客觀存在并不違反訴訟規律”。
(三)獨立的問責主體。當前我國對法官追責的機構是審判委員會,在實踐中往往會出現自己審判自己的情況,所以,建立獨立的問責機構已經迫在眉睫。在問責主體的設置上可以借鑒國外立法,美國設立有司法委員會,該委員會的成員包括聯邦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上訴法院的首席法官、地區的法官,從組成結構可看出,美國的司法委員會完全實現了司法獨立,斬斷了立法、行政機構的干涉,同時也了擺脫審判委員會“自審自”的尷尬處境;英國也設有類似于司法委員會的機構,叫做大法院辦公廳,其權限囊括法官的任免、懲戒等。不僅僅是英美法系國家,大陸法系國家在問責主體的設立上也有自己的特色,日本的裁判所就是對違法違紀、恣意斷案導致錯案的法官施加懲戒的機構。
因此,我國也可設立單獨的司法委員會,成員從最高院、各省高院、巡回法院的法官中挑選,還應有國內知名的法學學者、檢察院、監察委等機構成員參與,這樣擴大了問責主體的范圍,有助于實現更為專業、全面的監督。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司法委員會中應當盡量行政人員的介入,這樣才有利于司法獨立的真正實現,也是法院系統去行政化的重要一步。
(四)法官權益的保障。由于職業特性,法官職業風險較高,經常受到打擊報復、威脅恐嚇,而在錯案責任追究制實行后,法官的職業風險不僅僅來源于外部,還有司法系統內部的監督、問責,職業高壓的作用下,法官可能會有工作態度懈怠甚至選擇離職的情況出現,為避免人才流失,確有必要提高對法官合法權益的保障。
1.法院系統去行政化。保護法官合法權益的首要任務就是對法院系統去行政化,法官不再受到行政級別的制約,就拿美國來說,美國的司法系統是完全獨立于立法、行政機關的,任何一位普通的律師都有可能被直接任命為地方法院、上訴法院甚至于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并不需要按照級別一級一級慢慢晉升,在這種背景下,美國的法官對于等級之說毫無概念,也就避免了他們在形成自由心證的過程中受上級的影響,保護了審判權的獨立性,保護了法官的獨立地位。
除卻行政級別的廢止,法院的資金來源也必須保持獨立,目前國內法院的資金完全依賴于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如果地方政府勒緊了錢袋子,那法院的法官就斷了口糧,這時談司法獨立無異于畫餅充饑,所以,法院必須實現人、財、物的自主管理,擺脫行政機關的鐐銬。
2.法官職業保障。我國的法官有明確的退休年齡限制,可與我國不同,美國的法官是終身任職,因為美國的法官在任職前大都做了多年律師,從律師到法官的身份轉變是經驗積累所產生的質變,美國培養一個職業法官需要大量的投入,相應的,美國法官的素質也普遍高于我國,讓法官終身奉獻于司法事業,是處于成本的考量也有利于充分發揮法官的智慧。除美國外的其他國家雖有退休年齡的限制,但同樣規定了法官適用終身制,除非受到彈劾被免職,否則法官終身任職,終身制是對法官職業群體的尊重,也是法官的一項重要職業保障,有了終身制在面對錯案終身問責的規定時法官也就不會過于惶恐。
錯案責任追究制實施的初衷在于降低錯案率,樹立司法權威,可這一制度在實施的過程中卻有諸多的負面現象頻生:因“結果主義”化的追責標準導致錯案的涉及范圍過廣,加上沒有統一的立法規定,各地對法官的懲戒方法層出不窮;將審判委員會作為追責機關直接誘發追責主體與責任者同為一人的鬧劇;法官為規避責任,就個案請示、報告上級成為工作常態,嚴重破壞審判獨立、法官獨立。這一系列問題都亟待解決。修訂《法官法》,統一錯案責任追究法律依據;重新確立責任標準,推翻“結果主義”;設立司法委員會,掌握任免、懲處法官大權;對法院系統去行政化,加強法官職業保障,推行終身制都是完善法官錯案責任追究制的任務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