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輝
(安徽大學法學院 安徽合肥 230601)
終身監禁制度在我國刑法典中已經正式確立。從立法之初該制度備受爭議,甚至有學者強烈反對該制度入刑。但從目前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終身監禁是利大于弊。當然,該制度的實施所引發的一系列理論與實踐層面的問題需要進一步的探析。為此,本文擬從終身監禁的法律定性為出發點,對該制度的具體司法適用予以明確,以期對終身監禁制度的進一步完善提供借鑒意義。
一項新的制度如何在法律上精準的定性是司法機關正確理解和運用該制度的前提條件。終身監禁不是刑法上獨立的刑種已是刑法學界的共識,因為一個獨立刑種的設立在形式上需要總則予以確定,實質上要在分則的具體罪名上有普遍適用的功效。但該制度的法律性質在刑法學界卻存在不同的看法,筆者就針對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進行簡要的梳理。
觀點一:終身監禁制度是無期徒刑的執行方式。有學者認為,“終身監禁”不是一種刑罰執行制度,而是在執行“無期徒刑”這一刑罰過程中適用的一種特殊的刑罰執行方法,當然,這種執行方式依照現行刑法僅適用重特大貪污賄賂犯罪。
筆者認為,終身監禁制度既不是無期徒刑的執行方式,也不是“中間刑罰”,更不屬于死刑立即執行的替代措施。從法條的邏輯結構上講,終身監禁以死緩的啟動為前提,是死緩的一種特殊執行方式。理由如下:
第一,終身監禁不依附于無期徒刑的執行,無期徒刑只是終身監禁的執行效果。被告人因為貪污受賄犯罪被判處死緩,司法機關根據其犯罪情節的輕重、是否自愿悔罪等量刑情節決定是否對被告人實行終身監禁。若適用終身監禁,被告人在2年的考驗期結束后,沒有故意犯罪或者重大立功行為,死緩的處罰減為無期徒刑,并且不得減刑假釋。終身監禁的效果就是剝奪被告人的終身自由,這樣的效果在表面上理解確實是因為執行無期徒刑而導致的,但是無期徒刑只是死緩考驗期滿后的執行結果之一,除了會出現無期徒刑的結果之外,還可能存在死刑立即執行或者25年有期徒刑的情形。假如被告人直接被判處無期徒刑,依照刑法第383條是根本不能產生終身監禁的效果。所以從根源上講,終身監禁只能是死緩的執行方式而并非無期徒刑的執行方式。
第二,關于中間刑罰的概念,黃京平按照其應有的含義進行了闡釋,但是刑法學界關于“中間刑罰”的還未達成統一見解。死刑刑罰的執行按照其嚴厲程度可以分為死刑立即執行、終身監禁的死緩、限制減刑的死緩、一般的死緩。終身監禁的嚴厲程度的確位于死刑立即執行與限制減刑的死緩之間,但不能用“中間刑罰”這一固有名詞來定性,否則就具有成為獨立刑種的嫌疑。張明楷也認為如果使用中間刑罰這個概念,實際上把死刑立即執行與純粹的死緩割裂開來,將兩者視為相對獨立的刑種,進而得出終身監禁是中間刑罰的結論,而這樣結論明顯是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5](P79)
第三,“死刑替代措施”可以理解為在沒有死刑的條件下,尋求一種可以達到與死刑效果相當的措施來代替死刑?!疤娲睉小叭〈?、替換”之意。但目前《刑法修正案(九)》在貪污賄賂犯罪中增設終身監禁的同時并沒有把該罪的死刑刑罰廢除。被告人所犯罪刑達到死刑的量刑標準理應處以死刑立即執行,而非可以用終身刑來代替。這兩種刑罰雖然都屬于死刑的范疇,但是導致一生一死的結果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但是如果對于被告人處以死刑過于苛刻,被判死緩又不能做到罪刑相適應,可以對于被告人實施終身監禁,這時仍然不能說是死刑替代措施,因為行為人的犯罪行為根本沒有達到死刑的標準,何來死刑替代一說?
第四,黎宏持有的上述觀點,筆者認為這種表述不夠準確。死刑的執行方法只有兩種,即死刑立即執行和死緩。將終身監禁定性于死刑執行方式,并且不同于現有的死緩措施,那么從字面意思是否可以理解為死刑的執行方法有三種,即死刑立即執行、一般的死緩、不得減刑假釋的死緩,且這三種方式相互獨立。但是,從法條表述來看,終身監禁的啟動仍然是依附于死緩的實施。所以,把終身監禁定性為死緩的執行方式比較準確,只是終身監禁在死緩的具體實施方式上比較特殊而已。依照筆者的觀點,死緩依據執行方式的不同可以分為三種:第一是可以減刑假釋的死緩(一般的死緩);第二是限制減刑的死緩;第三是不得減刑假釋的死緩(終身監禁的死緩)。
《刑法修正案(九)》生效后,對于修正后的第383條第四款能否適用于生效前所實施的貪污賄賂犯罪成為了首要解決的問題。我國基于保障人權和貫徹罪刑法定原則的考慮,在刑法溯及力上仍適用“從舊兼從輕”原則,只有新法比舊法更有利于被告人時才可以適用新法,否則應當對于被告人適用舊法。那么,終身監禁制度是否更加有利于被告人不僅要從制度本身考察,而且還要結合修正后的定罪量刑標準以及從寬處罰情節進行綜合判斷,方能得出正確結論。
第一,從立法機關設置終身監禁的意圖來看,認為因重特大貪污受賄犯罪本應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犯罪分子,基于慎用死刑和防止犯罪分子因過度減刑而逃避刑罰的考慮,適用終身監禁,可以做到罪刑相一致。[6]如上述所言,終身監禁的嚴厲程度在一般的死緩之上又在死刑立即執行之下。一方面,終身監禁可以針對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偏重,判處死緩又偏輕,適用終身監禁能做到罪刑相適應的被告人;另一方面,根據“少殺、慎殺”的刑事政策,對于應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被告人也可適用終身監禁。但是被告人單純被判處死緩足以體現罪刑相適應是絕對不能適用終身監禁的。總的來說,在立法原意上該制度是有利于被告人的。根據舊法應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被告人可以適用新法規定的終身監禁。從這個角度看,適用終身監禁是符合從舊兼從輕原則的。
第二,貪污受賄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在修正案中得到了提高。立法機關將定罪量刑標準從原有的固定具體數額修改為較為開放的概括式數額。在死刑的適用標準上,將過去的“十萬元以上的+情節特別嚴重”修改為“數額特別巨大+遭受特別重大損失”。司法機關針對概括式數額的標準在總結司法實踐中具體案例的基礎上再制定出司法解釋予以明確。當然,司法解釋中關于概括式數額的標準也只是定位在一定的范圍區間,并不會精確到具體的數額,這樣的設置在司法實踐中會更容易操作,有利于實現個案公平正義。比如在2016年最高院與最高檢出臺的辦理貪污賄賂案件的司法解釋中,可以明確看到數額在3萬元以上不足20萬元的,應當認定為“數額較大”。數額在20萬元以上不足300萬元的,應當認定“數額巨大”。數額在300萬元以上的就屬于“數額特別巨大”。依據最新的定罪量刑標準,明顯可以看出較大幅度的提高了貪污受賄犯罪適死刑適用標準,符合有利于被告人原則。
第三,修正案擴大了從寬處罰情節的適用情形。依照第383條第三款之規定,相比較修正案之前,立法機關把從寬處罰的情節做了進一步的明確和提示。該規定一方面不僅將酌定的量刑情節設定成法定量刑情節在貪污賄賂犯罪中予以法定化,另一方面把從寬處罰的情節涵蓋了第一款的所有情形的貪污賄賂犯罪,甚至是可以判處死刑的最為嚴重的情形。依據司法實踐的總結,從寬處罰情節存在于大量的貪污受賄案件中,而且被告人都會在不同程度上獲得寬大處理。所以依據修正前的刑法應當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但適用了修正后的第三款從寬處罰規定,有可能被判處終身監禁或者一般的死緩。
綜上所述,修正后的貪污賄賂的定罪量刑標準總體上是有利于被告人的。但是,終身監禁制度主要是針對死刑立即執行的被告人設立的。因此在司法實踐中不能全部適用修正后的新法,應當有所區別:如果被告人依據修正前的刑法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則可以根據修正后的新法適用終身監禁,此時新法具有溯及力;除此之外,新法則無溯及力。
(一)死緩考驗期內適用重大立功。終身監禁的啟動依附于死緩的實施已是不爭的事實。被告人即使被判處終身監禁,根據考驗期內罪犯的表現,也將會出現不同的執行結果:故意犯罪的,死刑立即執行;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減為25年有期徒刑;沒有故意犯罪的,減為無期徒刑,終身監禁。所以從最終的執行結果來看被告人被判處終身監禁并不必然會產生“牢底坐穿”的效果。終身監禁以死緩減為無期徒刑為前提,假如被告人因為重大立功直接減為有期徒刑,那么終身監禁的前提條件根本不存在,此時就可以阻卻終身監禁。有學者認為適用重大立功使得被告人逃脫終身監禁的刑罰,是不符合立法原意的。但是我們應當認識到,無期徒刑是死緩的執行效果之一,既然立法者的表述是“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那么就已經把因重大立功而減為有期徒刑排除在外。另一方面,貪污賄賂犯罪大多是利益集團的共同犯罪,適用重大立功則有利于被告人積極主動地揭發他人犯罪、提供犯罪線索,使司法機關更加有效地打擊犯罪。
(二)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不適用重大立功。有學者認為,在死緩考驗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又因重大立功而減為有期徒刑的,同樣可以阻卻終身監禁。理由為:第一,刑法分則規定的終身監禁并不是刑法總則關于減刑的例外規定;第二,死緩考驗期間的重大立功與無期徒刑期間的重大立功,只是發生時間與所處階段不同,但重大立功的內涵與基本性質應當具有一致性。[2](P102)筆者認為,一旦終身監禁的實施條件成就,在無期徒刑階段是不能適用重大立功。首先,要對法條進行法律解釋,文理解釋應當是眾多解釋方法中的首選。從法條表述來看,“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在前,“終身監禁”在后,依照正常的邏輯順序,兩者應該有明顯先后順序。且“不得減刑、假釋”是對于“終身監禁”的解釋和強調。假如無期徒刑階段還可以因重大立功而獲得減刑,那么立法機關何必增設“終身監禁”一詞,以示其特殊性與嚴厲性。其次,刑法分則相對于總則而言有例外規定的應當優先適用分則的規定。刑法第383條第4款規定的不得減刑假釋本身就是對于刑法第78條關于緩刑的特殊規定,應當優先適用。最后,終身監禁已經是對于應當處以死刑立即執行被告人的寬大處罰,并且在死緩期間給予了被告人獲得減刑的機會,倘若在無期徒刑還可以減刑,這必會使“終身監禁”一詞流于形式,無法發揮其實質的功效。
(一)適用于存在死刑的犯罪中符合我國減少、限制死刑適用的立法趨勢。在如今高呼廢除死刑、限制死刑的社會背景下,如何形成一系列死刑替代的刑罰措施是我國學者所追求的目標。終身監禁制度作為我國的一項新制度,是否能起到死刑替代措施的作用還有待商榷。有學者支持這一觀點,周光權認為,法律這樣規定實際上是將終身監禁作為貪污受賄罪的死刑替代措施看待,而不適用于原本應判處死緩的人,從而防止終身監禁的不當適用。[7]而張明楷的觀點恰好相反,認為終身刑是侵害人格尊嚴、比死刑更為殘酷的懲罰方法,不應該成為死刑的替代措施,故死刑的廢止不需要終身刑替代。[8]首先,筆者對于死刑的態度是減少、限制死刑適用,但應當保留必要的死刑罪名,比如嚴重的人身犯罪、公共安全犯罪與社會秩序犯罪。在保留死刑的刑法框架內,終身監禁無法發揮著死刑替代措施的作用。但是,這項制度的出臺卻可以在判處罪犯死刑偏重,死緩偏輕的情況下擴大到其他保留死刑罪名中予以適用,以致減少死刑立即執行的適用率,在這方面是符合當前“少殺、慎殺”的立法趨勢。但是,我們也應當注意到,立法機關增設貪污賄賂犯罪的終身監禁的同時并無意要把該罪名的死刑廢除,那么終身監禁與死刑立即執行同時存在的情況下,法官如何取舍適用還有待司法實踐的進一步發展。另一方面,死刑適用的集中領域在于嚴重的暴力犯罪,對于貪污賄賂犯罪適用死刑立即執行的案件少之又少。如果該項制度的適用只是僅僅停留在貪污賄賂犯罪中,而沒有被擴大到其他罪名,那么這對于減少、限制死刑的法治進程的推動作用還是非常微弱的。
(二)適用嚴重的暴力犯罪更能體現罪責相一致,發揮特殊預防的功效。我國改革開放近40年,經濟發展取得重大成果。財富的積累已經不是困擾我國發展的重大難題,人民越來越關注的是人格權、生命健康權等人身權利如何更充分的實現。相應的在法益保護位階上,人身權益的保護應當高于財產權益的保護。貪污賄賂犯罪不僅侵犯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廉潔性,而且還嚴重地侵犯了公共財產的所有權。從本質上講,貪污賄賂犯罪更多的屬于經濟犯罪。而嚴重的暴力犯罪侵犯的是人的生命權、身體健康權、人格權等人身權利。目前看來,在貪污賄賂犯罪中規定了如此嚴厲的不得減刑假釋的終身監禁制度,而嚴重的暴力犯罪在刑法第50條與81條更多體現的是限制減刑和不得假釋??梢娎嫖浑A在前的法益保護程度明顯低于位階在后的保護程度,使兩者在整個刑罰體系中顯得罪責刑不協調。只有將終身監禁的適用范圍擴大到嚴重的暴力犯罪,才能更好體現罪責相一致,突顯刑法對于人身權利的特殊保護機制。
另一方面,貪污賄賂犯罪具有特殊的身份性。被判處死緩甚至是最輕微的管制或者拘役刑罰都會導致犯罪分子終身失去公職身份。即使回歸社會,也不可能再進行貪污賄賂犯罪。因此,終身監禁無法發揮對于該犯罪的特殊預防效果。但是某些重大的暴力犯罪,特別是由于嚴重的人格扭曲、變態心理導致的人身犯罪,犯罪分子出獄后再犯的可能性極高。除非是將其肉體消滅,否則一般的刑罰對于該犯罪分子的特殊預防也達不到應有的效果。只有將其終身監禁,才能使其再犯的可能性降至最低,實現社會的安定。
(三)總體看來有利于改善我國“死刑過重,生刑過輕”的刑罰體系。我國的死刑依據執行方式可以分為死刑立即執行與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在上世紀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基于“嚴打”的刑事政策考量,死刑立即執行的適用率比較高。近些年為了貫徹保障人權的原則,對于死刑立即執行的標準掌控的非常嚴格,大多數應當被判死刑的,最終都適用了死緩。死緩雖然屬于死刑的執行方式,但是大多數罪犯被判死緩后,經過兩年的考驗期后都被減為無期徒刑或者25年的有期徒刑,因死緩期間故意犯罪且情節嚴重而被死刑立即執行的情形少之又少。因此,死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歸入生刑系列。即便是直接判為無期徒刑,在執行的過程中,也總是會通過減刑、假釋的方式使得實際執行期限在很大程度上減少,執行效果實在差強人意。反觀我國的死刑,《刑法修正案(九)》生效后,我國共有46個死刑罪名。不僅在公共安全犯罪、人身犯罪、社會秩序犯罪中存在大量死刑,甚至是經濟秩序犯罪、財產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等經濟犯罪中也存在著一定的死刑,可以說死刑罪名章章可見(除第九章的瀆職犯罪)。由此可以看出我國刑罰體系結構不甚合理,即生刑偏輕,死刑偏重。在這樣的背景條件下,終身監禁的出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刑罰體系上的缺陷。如果犯罪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偏重,基于“少殺、慎殺”的原則,可以采取終身監禁措施,留住犯罪人的生命,體現了刑法寬大的精神。但是如果犯罪人被判處普通的死緩太輕,不能做到罪刑相適應,那么對于犯罪人苛以不得減刑、假釋的終身監禁也正是加重了犯罪人刑罰的嚴厲性??梢哉f,終身監禁制度是在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下應孕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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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徐日丹.“數額較大”如何起步?“死刑立即執行”如何適用?[N].檢察日報,2016-4-19(3).
[8]張明楷.死刑的廢止不需要終身刑替代[J].法學研究,2008(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