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單車押金性質及規則設計研究

王世海，鞠 秀，孫博陽，甄小瑩

（北京交通大學 法學院,北京100044）

一、共享單車商業模式中的押金

（一）共享單車押金的特殊性

共享單車的發展是“互聯網+”思維的典型體現。這一模式使得共享單車押金具備了超出傳統押金“一般保證”功能，具有金融層面的特殊價值。其特殊性表現在：

1.一物多押，一人一押

實踐當中我們所熟知的押金大多以保證對象數量為標準收取，即傳統的“一物一押”。而目前市面上的共享單車大多采用用戶首次注冊繳納押金后方可用車的模式，也就是押金按人頭收取，即“一人一押”。這種押金收取模式結合“單車用戶數與投放量的倍數關系”，不難想象，每一輛共享單車上都可能存在著多筆押金，這就形成了“一物多押”的現象。

對于“一物多押”，《物權法》雖沒有關于押金的規定，但對于抵押卻有類似的規定：“財產抵押后，該財產的價值大于所擔保債權的余額部分，可以再次抵押，但不得超出其余額部分。”然而這一規定與共享單車“一物多押”現象有著兩點明顯不同：第一，目的不同。該規定意在充分實現擔保物的價值，促進市場資金融通；共享單車則是針對具體用戶行為進行保障，同時也實現了囤積資金的金融價值。第二，性質不同。該法律規定是對擔保物權的規定，而共享單車押金則呈現附解除條件的債權屬性。

“一物多押、一人一押”是共享單車押金最顯著的特殊性，由此，我們還可推及其具有的另一重要區別，即債權設定的擔保價值總額遠遠超出債權標的總額。

2.擔保價值高于擔保標的價值

擔保的設立在于確保債權人實現其債權，因而在設立擔保時，擔保物的價值以滿足債權的價值為準。根據《2018中國移動互聯網春季報告》顯示：OFO 2018年3月份的活躍用戶數量達到了2600多萬，而根據OFO 2018年4月發布的“聲明”，其共享單車的市場投放量在1000萬輛左右。也就是說，平均每一輛單車在同時享受2.6位用戶的押金保證。OFO的制造成本約在200元左右，現行的押金收取標準為99元/人，一輛共享單車所受擔保為300元左右，且隨著共享單車不斷成熟，其制造成本不斷降低，也就是說每一輛共享單車的投放者都正在享受著遠超于其自身價值的擔保，并且該差距在未來依然會增大[1]。

3.共享單車的押金退還與租賃業務具有分離性

傳統押金往往與基礎交易保持著從屬性，即一旦基礎交易停止，收押人則不再具有占有押金的合法理由，而應當及時退還押金。但是，在共享單車模式下，用戶和平臺之間的租賃關系呈現間斷性的租賃模式，有著單次租賃時間短、租賃頻率高的特點，所以，按次交付押金的方式并不符合共享單車出行模式應有的效率考量。因而，共享單車采用會員制，從押金覆蓋的時間來看就是，從客戶簽訂“用戶協議”、注冊單車賬戶起，到注銷賬戶止。押金擔保的是長期交易，而非用戶一次性地使用單車的行為。這樣的押金與租賃業務的分離模式也更好地適應了共享單車的短期、多次租賃的模式[2]。

（二）共享單車押金的特殊價值

如前文論述，共享單車的三個特性使得它具有了金融層面的重要價值。綜觀共享單車，無論是押金還是預付資金都遠遠高于用戶的單次租賃使用費用，且押金和預付資金的龐大和穩定性，使得我們能夠自然地將共享單車的盈利模式與普通提供租賃服務的公司區別開來。巨額資金沉淀使我們可以自然地聯想到以“支付寶”為代表的第三方支付機構的客戶備付金。

1.第三方支付機構及客戶備付金

第三方支付是“信用缺位”條件下的“補位產物”[3]，以最具代表性的支付寶為例，同時保護買賣雙方的利益，在三者之間保持中立的地位，并根據與買賣雙方的服務協議以及對交易信息的知悉而享有一定的自由裁斷權。賣方、支付寶與買方三者之間類似于一種居間行為。

第三方支付機構采用的是“信用擔保，二次結算”模式，實質上是在收款人和付款人之間設立過渡賬戶，使收支款項在支付平臺上實現可控性停頓，待雙方意見達成一致再決定資金的去留[4]。這一獨特的支付系統必然導致大量的資金沉淀于第三方支付機構的賬戶上，即形成了“沉淀資金”。沉淀資金的來源主要包括以下兩種：

（1）在途資金

在第三方支付系統中，為了實現上文所述的交易安全，資金無論如何都會在支付機構的賬戶上作一定時間的停留，從而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沉淀資金”，如支付寶。

（2）支付工具吸存資金

為了保障交易的順利、便捷，第三方支付機構通常會提供賬戶充值服務。通俗來講，很像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儲值卡——消費者提前購買充值過的購物卡，卡內余額可在每一次消費時完成結算。

2.第三方支付機構的盈利模式

（1）收取商戶服務的傭金及服務費

以支付寶為例，根據《支付寶服務收費規則》，其對通過它的平臺完成的轉賬、快速提現、信用卡支付等7項服務進行收費，并根據“交易流量”對不同的服務收取不同的服務費用。支付寶作為占有網絡支付半壁江山的市場主體，在全國范圍內，每秒有近百萬的交易發生，可觀的交易流量對于支付寶來說就是可觀的傭金和服務費的收入。

（2）沉淀資金的高額利息

根據2017年11月11日淘寶網的現場實時數據顯示：活動開場后55秒，活動支付寶交易額破1億，到38分零5秒，突破50億元。姑且假設日交易額為50億元，按照資金沉淀時間為7日計算，沉淀資金規模為350億元，若按照存款利率0.36%計算，其一年的利息收益為1.26億元。雖然支付寶始終聲稱其從不打客戶備付金的主意，但是在沒有備付金利息返還給用戶的規則的情況下，它仍然難以擺脫“吃備付金利息”和“挪用備付金投資”的嫌疑。

3.共享單車押金和客戶備付金的異同

根據客戶備付金的定義，我們可以很明顯地判斷出共享單車押金和客戶備付金的差別。首先，在法律關系方面，客戶備付金源于第三方支付機構“信用擔保、二次結算”[5]模式的居間行為，既存在居間合同又存在買方和支付機構之間的保管關系，而共享單車押金則源于租賃法律關系的債權性擔保；其次，在法律主體數量方面，客戶備付金存在著賣方、買方以及第三方支付機構這樣三個平等的法律主體，而共享單車押金則僅有用戶和平臺兩個法律關系主體。

雖然有著明顯的區別，但共享單車押金的“巨額性”和“穩定性”又使得人們在思考單車公司的盈利模式時，可以輕易聯想到類似于“沉淀資金”的額外收益即銀行利息及風險投資收益，這才是單車公司真正的贏利點所在，而絕非“1元/ 半小時”的租金。這便是共享單車押金在發揮著其“擔保用戶合理用車”的基本作用外，給共享單車公司帶來的重要的特殊價值。并且酷騎單車等6家單車企業倒閉后出現的“押金退還難”問題也更加充分地印證了這一點。

“互聯網金融思維+押金”使共享單車押金超出了傳統押金一般擔保的作用。如果共享單車企業能夠將巨額用戶押金合理、穩健地用于單車生產和維護、公司運營、技術研發等活動上，并且輔以有效監管，共享單車企業就能夠實現新模式下的健康發展。

（三）共享單車押金的特殊風險

1.風險種類

在通常的交易行為當中，交付押金一方所面臨的押金風險來自于押金收取標準以及何時可以請求返還押金上，而共享單車用戶面臨的風險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押金退還程序問題，二是公司倒閉后押金難以退還的問題。

（1）押金退還程序

目前市面上的單車公司基本都對押金退還規定了“到賬期限”。在技術能夠做到押金“及時到賬”的情況下，單車公司保留此規定，不僅給眾多的用戶帶來了不便，也欠缺法律上的合理性。

押金的繳納作為用戶在注冊后的未來一段時間內妥善使用單車的保證是具備合理性的，但如果用戶通過平臺解除用戶協議，去除“使用者”的身份后，單車企業對于用戶押金的占有則是缺乏合法依據占有他人財產，應當屬于非法占有。如若企業挪用押金進行投資取得收益，則產生了不當得利的問題。

（2）押金安全

2017年共有6家共享單車企業倒閉，均引發了用戶押金難以收回的問題。不斷上演的共享單車企業倒閉和消費者押金無法退回的事件，給整個共享單車市場敲響了警鐘。

目前，共享單車投資的主要方式仍然是天使投資和風險投資，而龐大且穩定的押金儲備給共享單車企業提供了風險投資的資本。但金融市場的不穩定性和高度的風險性使得用戶押金處于一個不穩定的危險狀態，一旦共享單車企業投資出現問題或者投資資金鏈出現問題,則必然會導致用戶押金難以退還的結果。

2．風險來源

目前，針對共享單車，僅有2007年交通部聯合十部委出臺的《關于鼓勵和規范互聯網租賃自行車發展的指導意見》。《意見》從鼓勵企業提供免押金服務、設立專款專用賬戶、完善押金退還制度幾個角度對押金進行了概括性規定，但是并未對押金的使用邊界、平臺的權利義務等直接影響用戶押金安全的問題作出具體規定。此外，用戶對于自己的押金去向一概不知，只有當申請退回時，才可獲悉自己的押金是否安全，在用戶和平臺之間存在著嚴重的信息不對等，且這種不對等，沒有法定的信息披露義務以及信息獲悉權利來緩解。

綜上，共享單車目前所暴露的風險可以歸結為兩大原因：第一，共享單車作為新生事物，尚未形成與之相匹配的健全有效的法律規制；第二，單車平臺與用戶之間的信息不對等，使得用戶無法對單車平臺進行社會監督從而維護自己的利益。

二、共享單車商業模式中的押金規則設計建議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共享單車押金風險集中在企業對用戶押金的利用缺乏邊界限制和監管上，所以在考量共享單車押金的規制時，應當通過特殊的規則設計，來實現共享單車用戶和企業之間的利益平衡，實現以下目的追求：第一，允許共享單車公司創新押金收取模式，安全、穩健地利用押金，培育共享單車行業；第二，在支持創新的基礎上，避免系統性風險，保護用戶利益，確保用戶押金安全。因而，筆者比照與共享單車盈利模式有著相似點的支付寶的管理方法，提出以下幾點規則：

（一）“客戶備付金”集中監管制度的借鑒

長期以來，第三方支付機構在法律真空與監管缺位中摸索著前進，埋伏著巨大的金融風險與經濟安全隱患，廣泛的市場應用給第三方支付機構帶來了可觀的資金沉淀。直至2010年央行出臺《非金融機構支付服務管理辦法》（下稱《管理辦法》）才正式結束其“原始成長期”[5]，納入法律調整的范圍。對于客戶備付金，歷經2013年《支付機構客戶備付金存管辦法》（以下簡稱《存管辦法》）以及2017年《中國人民銀行辦公廳關于實施支付機構客戶備付金集中存管有關事項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不斷加強對沉淀資金的嚴格監管。

在上文，我們討論了共享單車押金及客戶備付金之間的差異和本質上的相似點。第三方支付機構以及客戶備付金也經歷了長時間的原始成長期，自產生以來，始終面臨著“沉淀資金”安全的質疑。共享單車作為新型業態，也正處于規范體系不完善的初始成長階段。因而，我們認為，在思考對共享單車押金的監管辦法時，不妨借鑒央行對“客戶備付金”的監管方式。

1.央行舉措：客戶備付金集中監管

中國人民銀行辦公廳于2017年1月13日下發《通知》，文件第一、二條分別規定“自2017年4月17日起，支付機構應將客戶備付金按照一定比例交存至指定機構專用存款賬戶”。

央行認為，就數據統計來看，客戶備付金已經形成龐大的規模，但分散存放使得備付金具有很大風險，體現在：一是客戶備付金被支付機構挪用，進行理財產品購買和高風險投資上；二是許多支付機構利用規模巨大的客戶備付金來賺取利息收入，偏離了其主業，破壞了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5]。而對客戶備付金進行集中監管則能夠糾正和防止支付機構違規挪用客戶備付金，降低給消費者帶來的風險，維護市場競爭和金融秩序。同時，按一定比例實施集中監管，也給了支付機構自由地妥善運用客戶備付金的空間，有利于盤活資金，促進支付機構的發展。

2.客服備付金在共享單車中的具體辦法

通過“客戶備付金集中監管”，政府要求共享單車企業拿出與所收的押金成比例的自有資金作為備付金，用于及時滿足需要退還押金的消費者。同時，允許共享單車企業對比例外的押金進行合理投資，避免大量資金沉淀喪失應有效率，同時又能夠使共享單車企業的閑置押金合理、穩健地用于單車生產和維護、公司日常運營、技術研發與創新。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設置怎樣的備付金比例能夠更好地實現這一目標。

《通知》明確列明了網絡支付業務、銀行卡收單業務和預付卡發行與受理三類業務的各個機構應當交付的比例，《管理辦法》對三種業務類型也做了明確的界定。筆者認為，雖然共享單車收取押金的業務沒法與這三種服務嚴格地對應，但是它確實基于相同的金融原理，即在收取環節形成了他人可以請求返還的巨額資金沉淀，且一定程度上滿足“網絡服務”中的“互聯網支付”的形態。因此，我們認為，共享單車企業收取備付金的比例應當參照《通知》中對“網絡支付”的規定，即對共享單車行業的不同企業，按照《非銀行支付機構分類評級管理辦法》規定的“客戶備付金管理、合規與風險防范、客戶權益保護、系統安全性、反洗錢措施”六大指標進行評級，根據級別，交付備付金。

（二）企業的披露義務

依照上文的分析，共享單車公司就客戶支付的押金，最大程度上也僅需按照20%的比例支付，那么對剩余80%的客戶押金，共享單車公司依然享有很大的自主性。那么對這部分押金，該如何有效地實現監管，確保其安全？我們認為，應當讓共享單車企業負有一定程度上的信息披露義務，如同金融機構一樣，通過外部監督，實現對資金的監管。

1.披露與商業秘密的保護

所謂商業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并經權利人采取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在思考讓共享單車負有披露義務時，應當是立足于其具有金融性質，在營業模式上具有金融的特點，而這種營業模式上的金融性質是共享單車沒有對外公開的部分，那就不得不考慮到企業經營的商業秘密問題。如同商業秘密的定義，雖然公眾大體知悉押金對共享單車公司的重要價值，但其內在究竟如何運作，仍是企業內部未經公開的信息，所以，共享單車押金對單車公司而言能夠產生巨大的經濟價值。因此，披露義務一方面要實現押金具體情況的公開，另一方面也應當注意對共享單車公司的保護。

2.披露義務的范圍

參考《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信息披露自律管理規范》的規定，金融協會應當在其網站上向公眾就項目融資人、項目發起人、項目信息等信息進行公布。金融機構的披露義務要求盡可能公開透明，以便利投資人了解項目信息和進展。

我們認為，共享單車公司介于租賃公司和互聯網金融之間，應當使其負有高于支付寶的披露義務，至少應當定期向公眾披露公司的現有用戶情況、押金儲備總額以及賬戶現有的穩定押金儲備，使用戶能夠依據這些信息，自主決定是否應當申請賬戶注銷，從而取回自己的押金。此外，鑒于用戶知識水平不一、判斷能力不同，不宜要求共享單車公司向用戶披露其押金的具體用途，以免引起用戶不必要的不安，從而造成用戶押金沉淀的波動。

（三）退還程序

共享單車用戶最為關心、與用戶利益最為緊密的問題，就是用戶想要取回押金時能否取回押金以及能否及時取回押金。共享單車現有的押金退還規則，普遍規定共享單車用戶申請押金退還后“1-3”或“3-7”個工作日押金返還原賬戶。在目前的互聯網支付機制完全可以實現“退款即時到帳”的情況下，各家共享單車公司依然規定了延遲退款，容易讓人與前文提到過的押金池相聯系。也就是說，用戶的押金存在于共享單車公司的賬戶每一天，都會給共享單車公司帶來收益。這種額外的收入是建立在用戶的返還請求權無法實現的基礎上的，然而基于前文對普通押金出押人返還請求權發生時間的分析，在用戶注銷賬戶的那一刻起，用戶即享有了要求共享單車公司返還押金的請求權，所以，單車公司的延遲退款無疑是對用戶返還請求權的侵害。我們認為，應當推動行業協會以及行政主管部門以《指導意見》為原則，制定關于規范押金返還機制的實施細則，押金退還時間不應過長，這樣會剝奪用戶處分這筆返還押金來取得收益的權利；也無需要求即時到帳，應當給共享單車公司一定的反應時間來處理全國范圍內的用戶退款。

三、結語

押金作為當今經濟交往中重要的擔保手段，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對于共享單車而言，結合了商業模式的押金使其具有了區別于一般押金的特殊性，包括“一物多押，一人一押”、擔保價值高于擔保標的價值、押金退還與租賃業務相分離等，這些特殊性成就了共享單車押金特殊的商業價值，給共享單車企業帶來了金融方面的特殊價值，同時也顯現出高于一般押金的特殊風險，產生了押金安全方面的諸多問題。基于對其特殊性和風險的分析，筆者從“客戶備付金”集中監管制度、企業的信息披露義務、退還程序三個方面提出我們的考量和建議，希望能夠以此為共享單車押金問題的解決提供參考。當然，對于一項仍處于“原始成長期”的新型業態，還應當發揮市場監管的作用，為共享單車行業內部營造一個自由、公平、開放、非壟斷的競爭環境，通過充分的市場競爭，調整押金模式，進而實現共享單車行業的長足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