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美伶
故事開頭,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背對鏡頭。旁人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余下的余,國家的國,偉大的偉。”旁人再次問他姓什么,他回答:“多余的余。”二次提問強調了一個“余”字的兩層含義,是影片的第一處謎題設置:余國偉為何會從“剩余人”演變為“多余人”?那是2008年冬天,余國偉出獄,以插敘的方式回到10年前的那個冬天解開謎題。1997年,鋼鐵廠保衛科干事余國偉執意參與一場兇殺案的偵破,他的執念有意無意地牽扯出一系列不可逆轉的悲劇,無法釋懷的他對懷疑的“兇手”進行了暴打,犯故意傷人罪入獄。
沃倫·巴克蘭在《謎題電影:當代電影的復雜敘事》中指出謎題電影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即故事和敘事,其妙趣之處在于對單線或多線故事的錯綜復雜的敘述。電影《暴雪將至》傳統敘事與空間敘事相結合:傳統敘事上,以“他是誰”,也就是查出兇手這一視角,不斷逼近真相;而在空間敘事上,則圍繞“我是誰”展開講述。相比之下,前者是外在的表現,也就是影片的懸疑外形,用來吸引觀眾眼球;后者則入乎其內,探討小人物生存境遇,以及人性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復雜與無奈。
余國偉是一個保衛科干事,但又不滿足于現狀,他渴望進入公安局,做一名真正的警察,能夠名正言順地參與案件偵破。在遭遇他人的冷眼、嘲諷和不理解時,他仍舊對自己的理想堅定不移。跟隨張隊長的小干警瞧不上他,諷刺他是“余神探”,在案發現場說“如果不是人手不夠,也不會喊你過來”,使喚他推車;工友們不理解他,當他在表彰大會上發表感言時,碰巧機器出錯,雪花從天而降,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雪花上,紛紛起哄,沒有人在意他說的話。他與同事存在差異,原則性強,處事認真,他不明白為什么工廠被偷了三次才抓到小偷,在他看來屬于失職;而事實卻是同事們收取了好處,包庇了小偷。可見,這是一個與時代、與他人格格不入的人物,他一直在用純潔的理想與不堪的現實對抗,但他只是一個縮影,在那個求溫飽的時代里,人們難免搞不清楚“我是誰”。
有趣的是,作為工廠保衛科的干事,余國偉有警務車、電棒、相機、手銬,干著鋤強扶弱的事,與理想職業狀態極為相似,但卻存在本質區別。他與徒弟憑借僅有的線索“模擬犯罪現場”“猜測作案手法”,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參與破案的資格,證據收集是警察干的事;他們要求工友說明不在場證據,而后又按張隊長的指示要求大家按手印,工友質疑:“一會兒要寫說明,一會兒要按手印,這不折騰人嘛?”在犯罪現場抓著一個路過的工友盤問,將其銬在自行車上跟著跑,此人打量了余國偉,疑惑地問:“你們是誰啊?”事實上,張隊長早就告訴過余國偉:“死者的身份已經確定了,不是你們廠的。”他也知道這件事不屬于他的職責范疇,可見他不是為了工作而參與其中,而是為了欲望和他人的認可,就在這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中,小人物的清醒、自知被理想、虛榮所掩蓋。
謎題電影的一大特征就是不按常規方式敘事,不受事件的因果關系限制,而是以多樣的非線性敘事結構表現事件的復雜性,敘事結構的處理上相比于以往的敘事電影也有所變化。《暴雪將至》中,真、假、虛、實貫穿始終,強化懸念,升華主題。
近年來,國產電影中涌現出大量優秀的謎題敘事題材影片,《全民目擊》《心迷宮》《追兇者也》《記憶大師》等都獲得了不錯的票房和口碑,《暴雪將至》延續了謎題電影在色彩、光線、構圖等處理上的獨特之處,壓抑、沉重的敘事基調,配上灰色的光線和局限的構圖,顯現出極端負面的外在表現。影片中出現的人物均身著暗色的衣服,與背景融為一體,唯獨徒弟小劉和愛人燕子的著裝色彩偏亮,與背景十分違和。進一步說,影片從始至終只選取了余國偉這個視角,其他人物形態都存在于他的認知中,可見小劉和燕子在他眼中最特別,余國偉珍惜他們之間的師徒情和愛情,但二者先后成為了他“建功立業”的犧牲品。通過段奕宏的演繹可以看出,人物兩次失去最在乎的人,都悲不自勝、痛心疾首,兩段情感是貨真價實的,無疑是這個漢子的軟肋。
在慶功宴上,余國偉面對大家的祝賀略顯得意,當大家說他應該進公安局拿到事業編制時,他卻說:“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很多事情都是有定數的,別瞎惦記。”他的虛榮心全在這隨遇而安里,他的理想被放進了“定數”中。最后,當余國偉暴打了重點懷疑的嫌疑人后,才從張隊長處得知案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了,但被他打的人不是真正的兇手。此處極為諷刺地揭示出,一心想立功的余國偉做的一切全是徒勞,真相最終還是被官方機構專業人員破解。
《暴雪將至》有意識地選用“雨”作為主體意象。一方面,這對應影片灰暗、陰冷的敘事基調;另一方面,借助意象的特殊性表達深層次的含義,降水擾亂視聽,使人看不到真相。此外,余國偉手不離煙,抽煙的動作表現出這個人對所做的、所想的事情感到心里沒底;而且,他視線所及的事物都被煙霧影響了原本的真實程度。更值得一提的是,對于那場并未降下的暴雪,意味著人總是被一些東西迷惑,最終沒有受到有形災害的困擾,卻被無形的災難毀了一生。
認清現實的燕子在鐵軌天橋上對余國偉說:“我都醒了,你還在做夢。”余國偉以為他能守護愛情,實則不能,那只是一種虛假的夢境。在真與假、虛與實中突顯戲劇張力,也是導演董越的創作意圖:“這種效果,我覺得就是有價值的東西,重新審視我們經歷的,我們的記憶,我們整個存在的世界是不是最真實的。”
彭吉象在《影視美學》中指出,研究內涵時,我們更接近于作為藝術的電影。電影《暴雪將至》將“暴雪”作為電影符號,并突出其所指功能,多次借助車載廣播傳遞“暴雪將至”的消息,提示人們做好防御工作。這是被預測的一場自然災害,可是卻遲遲不來,而在現實中所發生的那場不可逆轉的悲劇卻突如其來;看似距離真相越來越近,被關注的早已不是真相本身。最終,這場被預測的自然災害直到影片結尾,也就是十年后才降臨,余國偉也是在這一年才得知真相。
學者龍迪勇注意到,歷史是凝固時間、保存記憶、探究往昔的一種形式,但歷史總是生活在某一地方上的人物、發生在某一空間內的事件的歷史。基于這一點,電影《暴雪將至》設置了鋼鐵廠這個特有的空間。由此說來,長寧市第四冶煉廠是劇中的主要敘事環境,是推進劇情發展設置的虛構空間,也是時代發展進程中凝聚一代人集體記憶的現實空間典型。余國偉從獄中出來后,又再次回到鋼鐵廠,此情此景應了他那句“人喜歡回到他得意的地方”,對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人來說,工廠承載了他們所有的朝氣和夢想,如今卻在余國偉的眼前爆破。
十年過去,時代飛速變遷,從當年下崗成為“剩下的人”,到如今已不能融入到改革的大潮中去,成為“多余的人”,他打算離開,但大巴卻在大雪中寸步難行,字幕顯示“2008年1月10日我國南方發生了大范圍暴雪、冰凍等自然災害……其中湖南等7個省份受災最為嚴重”。此處的設置預示著重工業時代的潰散崩離,以余國偉為代表的小人物群的命運在變化中搖晃,進退維谷。因此,余國偉在勞模表彰大會上所說的“一定活出自己的精彩,以高昂的熱情,迎接新世紀的到來”也只能是一種理想狀態。
真兇的面目一直隱藏在黑色雨衣之后,沒人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已經罪有應得,高抽象化的影視風格的背后,體現了影片對人性本身的探究。追查真兇已然不是重點,克制心魔才是人一生都要學習的。
該片雖然是懸疑電影,但節奏上的波動并不大,讓觀者感覺像是觀看了一出無聲的暴行,從始至終跟隨敘事者找兇手,直到看完整部影片后才知道導演的意圖是讓觀眾產生“究竟誰是施暴者”的疑惑,從“兇手”到“施暴者”,從一個事件折射出一個現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余國偉的執念讓他身心不自由。嘴上說著凡事有“定數”,但心里卻相信在這已定的路徑中還存在改變命運的偶然性,而這就是人性的弱點。
1.楊晨.謎中謎——謎題電影的謎題敘事、迷影效應和文化語境[J].當代電影,2012(11).
2.宋鑫.近年國產犯罪片中的謎題敘事研究——以《全民目擊》《心迷宮》《追兇者也》為例[J].戲劇之家,20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