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北京工業大學文法學部,北京100000)
“文化”一詞,在中國古代是“文治與教化”的意思。西漢的劉向說:“凡武之光,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這里的“教化”之義頗值得玩味。從過程的意義上看,文化不僅是一種在人本身自然和身外自然的基礎上不斷創造的過程,而且是一種對人本身的自然和身外自然不斷加以改造,使人不斷從動物狀態中提升出來的過程1。
儒家的克己修身、道家的清靜無為、佛家的凈而無染,皆圍繞著通過文化實現對人自身的改造。“人之性惡,其善者為也2”。人的先天本性,固無禮義,需要靠后天的努力修身實現對性情的改造,解決人自身對利益、得失、毀譽、情色的沾戀問題,而能約束自我、克己復禮。文化通過對人性的修正改造,進而推延到人的為人處世問題,即人與人的關系問題。
在人與人的關系問題上,儒家文化通過積極入世的方式做出了較好的回應。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主流思想文化,儒家文化在廟堂與民間開倫理生活,整個人生之意義,遂有了社會人倫的指引。凡相與關系,如家庭、經濟、政治、社會等關系領域,人之行為、交往皆能綱舉目張。在人和人的關系方面,儒家文化以倫理為本位,以對方為取向,通過道德義務調和著人際關系,使之互惠、和諧、有序。
對人的心靈和人生而言,安身立命是一個無可回避的問題。安身,意味著存身和安心,儒家、道家、佛家文化,通過克己、修身、節欲或寡欲等方式,以達到治身、治心,不為外物所動,保持心安之狀態。“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3。荀子認為,修養身心的準則是“禮”,人們的一切日常行為都應由“禮”來約束,通過積極主動的努力修煉,以修正身心。
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安身立命通常被作為生命取向和意義的安頓問題。凡對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有眷顧之心的人,都會涉及到個人的生命依歸和追求這個根本問題?!瓣P注有限生命于無限意義層面的價值,是關于人的生存的根本性意義的價值,是使人安身立命的價值”4。安身立命作為人生之根本意義的依托之處,必然是超越于個體生命之有限性的,超越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橫向上,個體立于社會之中,超越于自我;一個是縱向上,個體立于歷史長河,超越于當下的生命,在時間的綿延不絕中擴展生命的意義5。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自古以來的道德理想和人生價值。梁漱溟認為,在倫理本位的社會中,人首要之關系倫理便在家庭,人從家庭中生,人生之目標便是為家庭前途而努力,上事父母,下養妻兒6。當家庭安和,又可以向治國平天下更為超越性的方向去努力。家庭、家族、家鄉、地方、國家,人生便從這層層擴展的“天地”中,獲得超越自我的意義指引。
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自古,中國人在祖先崇拜的信仰指引下,將傳宗接代確定為最大的人生任務,傳宗接代構成了中國人安身立命的基礎。每個人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還要子子孫孫傳下去,從而香火不斷、生命不息。自我有限的生命可以融入子子孫孫向下傳遞的無限事業中,而具有永恒的意義。無論現世生活多么艱難,只要可以延續子孫,就會有光宗耀祖的希望,就值得忍耐和堅守。
綜合來看,以儒釋道為代表的傳統文化提供了“知名、立命”的人生定見、獨善其身的道德追求、安之若素的行為方式、心安情樂的精神狀態,使人能安身與立命7。有了安身立命的價值,人們的生活才有了綱,綱舉目張,生活中其他方面的價值才會有目標。中國人之生命有了穩定切實的追求和目標,中國傳統社會才能在幾千年來形成穩定的秩序與結構。
張岱年認為,文化是一個包含多層次、多方面內容的統一體系,思想、意識作為文化的核心層次,為人的行為觀念和生命取向提供著根本的意義指引8。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可分為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兩者存在著相互交涉的關系,又存在著各異的特征。正如文化的內核體現為相應的價值觀念、精神信仰,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辨別之根本,可從此處看去。而內核不同,安身立命的方式也不同。
自建國以來,在國家力量、市場經濟、大眾傳播媒介、消費主義文化等因素的形塑下,中國之社會文化走向現代化。尤其是在國家管理與大眾媒體的影響下,中國出現了與西方個人主義文化相近但實質不同的自我中心文化,這種文化不同于西方個人主義文化的自主、平等、自由和自立,在中國特殊的語境下,表現為自私、功利主義、毫不考慮別人的權利和利益,同時逃避責任9。
這種講求自我、關注自我、表現自我的現代文化,追求物質欲望、短暫的快樂、感官的刺激和體驗,通過消費來獲得實現。當價值意義向自我收縮、向一時的快樂收縮、向物質收縮,個人必將因超越性目標的喪失以及人與社會的隔離,而陷入空虛、孤獨、抑郁狀態中。
人類學家閆云翔在其著作《中國社會的個體化》中,表達了這一思想,當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領域正在出現深刻的變化,即道德坐標和道德體驗的轉型。在社會文化轉型的背景下,傳統的文化價值受到沖擊而變異,傳統的人生秩序被打破了,傳統的人生意義受到動搖和懷疑。尤其是傳宗接代作為基本訴求的本體性價值,已經或正在被證明是不正確的,荒謬的,至少是愚蠢的,中國人安身立命的基礎以此被動搖。
過去,傳統文化通過儒道釋三位一體的精神結構,為中國人提供了穩定的安身立命之道,以及根本性和長遠性的生命意義。當社會文化轉型后,中國人所面臨的是自我中心主義主導的現代文化,這種文化難以為人提供穩定的安身立命之道,人的人生走向,尤其是青少年的生命成長缺乏切實根本的意義指引,在轉型劇烈的農村地區,青少年心靈的空無感更為明顯。
當人難以安身立命,社會秩序的運行便會出現問題。對于現在強調綜合治理、系統治理和源頭治理的中國政府,是否能回到人的安身立命這一根本層面,給予有效的關注與努力,在道德、文化方面加強建設與治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