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蓮(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音樂有起承轉合的曲式結構,電影也有起承轉合的情節設計,“起承轉合”作為一種完整圓融又富于變化的美,存在于諸多藝術形式中。一切事物的發展都包含空間和時間的起、承、轉、合的過程,古人先哲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包括對四季變化的感知,從而受到客觀事物規律性的啟示,逐漸認識到萬事萬物的發展過程以圓相為最佳境界。取圓上任意一點作為起點,其運行的軌道無不歷經承、轉而返合于原位。且所謂承、轉,乃是承中有轉,轉中有承;返合于原位的一點在歷經圓周運動后也已成為新的質點,得到升華。因此,起承轉合作為高度抽象的結構形式,其本質特征即是圓相。古人的天道觀、宇宙觀,賦予了“起承轉合”深刻的哲學內涵,當它發展為詩歌章法理論的時候,其對詩歌篇章結構以及情感圓融的塑造定然不容小覷。
“起承轉合”作為詩歌章法理論,主要是指律詩的四聯在詩歌結構上分別起到起、承、轉、合的作用,這一理論成于宋元時期,見于楊載的《詩法家數》與傅若金的《詩法正論》中,《詩法正論》中記載的關于“起承轉合”的內容,都是“元詩四大家”之一范德機的言論。詩論的“起承轉合”之說形成,我們最為熟悉的應該是楊載于《詩法家數》中關于“律詩要法”的言論:
破題或對景興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題起。要突兀高遠,如狂風卷浪,勢欲滔天。
頷聯或寫意,或寫景,或書事,用事引證。此聯要接破題,要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
頸聯或寫意、寫景、書事 、用事引證,與前聯之意相應相避。要變化,如疾雷破山,觀者驚愕。
結句或就題結,或開一步,或繳前聯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場,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盡而意無窮。
破題即起,就是律詩的首聯無論突兀或平淡,都有拎起全詩,引起下文,呼應主題的作用。律詩的起重“勢”是有其原因的:一來律詩較長,起如平直無勢,難以吸引讀者看下去;二來,起如得勢,全篇貫通。頷聯是對首聯的承接,也是對頸聯的鋪墊,沿著題意鋪展開來,緊扣題意。頸聯一般是全詩的轉折處,“頸”即“轉”也。在此之前律詩第三聯稱為“腹聯”或“警聯”,楊載此說“頸聯”更明確了第三聯的作用。此處宕開一筆,開拓出更廣闊的空間,讓讀者驚嘆,生發聯想,但依舊與主題相扣。結句即合,是與首聯相合,與題旨相合,或議論或抒情,此處應收束全詩,卒章顯志。“起承轉合”之說說明詩歌各部分之間存在著開合鉤鎖的關系,此外我們不能忽視的是,詩歌的各部分與主旨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部分時刻照顧著整體,部分與整體存在著微妙的邏輯關系,無論是“承”抑或是“轉”都離不開“起”與“合”。
據傅若金的《詩法正論》所載,范德機對起承轉合也做了較為具體的概括:
大抵起處要平直,承處要舂容,轉處要變化,合處要淵永。起處戒陡頓,承處戒迫促,轉處戒落魄,合處戒斷送。
范德機從“宜”和“戒”兩個維度闡述了起承轉合之法,更為簡練、平實。此外,他還將這一理論擴充至絕句:“以絕句言之,第一句是起,第二句是承,第三句是轉,第四句是合。”楊載與范德機的起承轉合之說適用于解構大部分律詩、絕句,但是固執地認為所有律詩的頸聯、絕句的第三句一定是轉,將起承轉合作為一把枷鎖套在所有律詩、絕句上,而后發現有行不通之處就厲聲批駁起承轉合機械生硬,也是有失理性的。近體詩也存在不少“變格”的詩篇,但“起承轉合”在這些詩篇中仍是“活法”,同樣轉得“圓活生動”。
后來到了明清,“起承轉合”便成為八股文的基本特征,八股文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構成,其中明顯可循起承轉合的章法,也似乎正是這一時期,起承轉合被人們所熟知,也被學者大家討論它“機械僵化”的弊端,形成了贊賞與批評兩個極端。但是對于古代詩歌特別是律詩、絕句的構思、布局乃至讀解,“起承轉合”都不失為一種穩妥的“活法”。
律詩、絕句往往以豐盈蘊藉的意象、精心布局的結構、絲絲入扣的情感而引人入勝。意象這一詩歌的表層結構構成了情感這一深層結構,而塑造這兩層結構的過程是有法可循的,也就是詩歌的結構章法,這一隱藏在詩歌肉身之下根根分明的骨骼,架構起了詩歌的完整性、圓活性。古人論詩常說“起承轉合”,起承轉合作為律詩、絕句的“大體”,其中玄機,細細參看確實讓人茅塞頓開。
絕句的結構一般比較靈活,但是秉承起承轉合之法的也頗多。循此路解讀李商隱的七絕《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首句“君問歸期未有期”這突兀而起的一問一答,疊用“期”字,寫出了妻子對歸期的急切盼詢,也側面表達出使人難料歸期的悵惘。這一句看似從對方落筆,實際上是兼寫兩地相思。次句宕開一步,描寫詩人身處的環境。羈泊巴山一代時,遭連綿夜的秋雨,更渲染了愁思與離情。“巴山夜雨漲秋池”既是人眼中攝取的客觀景象,又是其主觀世界的具象化。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夜雨,似無窮無盡的愁緒;不斷上漲的池水,猶如漸漸濃厚的懷遠情思。“何當共剪西窗燭”一“何”字將眼前的景色描寫轉入詩人對未來的遙想,由描寫今天的離愁,轉到表現他日的團聚,西窗剪燭的情景,不禁使人遣散了愁緒,油然而生一種希望。末句緊接著前句的想象,描繪了來日與妻回首今日巴山夜雨的情景。此句復現了第二句的“巴山夜雨”,卻有著不同的內涵。前者是現實中的巴山夜雨,是詩人離愁的觸媒和見證;后者則是想象中的巴山夜雨,是詩人遙想的與妻子回首往事時的談資,它表現的是兩個不同的時空,彌漫著不同的感情色彩。在結構上回環往復,意脈上的承接演進,正合起承轉合的圓融之美。短短二十八字卻穿越了兩個時空,創造性地把眼前的景象推衍到想像的境界,打通“時空隧道”,增添了詩歌的情感容量和意蘊深度。
細檢唐宋絕句,轉折在第三句者占絕大多數自不必說,在第三句發生語氣的轉折也為數不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還?”“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征人盡望鄉。”“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不但是句法和語氣變了,而且從寫客體之景轉化為感興,也就是抒主觀之情。但大家作絕句不是只拘于在第三句上下功夫,前三句起承鋪敘,在第四句既轉又結的,也獨具一格。如李白的《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首句點明題意,說明所懷古跡的具體內容。二三句分別寫了戰士還家、勾踐還宮的景況。戰士凱旋,得到賞賜,身穿錦衣。前三句一氣直下,寫盡勾踐勝利后的意得志滿、富貴尊榮,然而末句卻陡換時空,往日的繁盛如今只化作幾只鷓鴣在王城故址上飛來飛去罷了。此一筆掃去繁華,逼出人事滄桑、盛衰無常的主旨。此詩的亮點就在于,以四分之三的篇幅竭力渲染昔日的繁華,結句陡轉為合,引出主旨,起承轉合結構的圓活之妙,于此尤見一斑。
起承轉合不僅作為一種文法構筑著篇章結構、凝聚著作者匠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以及藝術創作,也作為一種源遠流長的思維方式存在于我們思想中,創作中,更作為一種哲學參悟著人生、宇宙之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