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儒家思想對中國古代刑事法律的影響

郭夢夢（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律碩士教育中心，湖北 武漢 430000）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古代刑事法律的發展歷史實際上就是中國古代刑事法律儒家化的歷史。儒家思想先后經過漢代“引經注律”、魏晉南北朝“引經入律”、以及隋唐的“禮法合一”等階段后，逐步與傳統的法律思想相融合，進而產生了“上請”、“親親得相首匿”、“《春秋》決獄”、“八議”等一系列新的刑法原則和制度。不僅如此，儒家思想所倡導的“仁政”、“慎刑”等思想，對我國現階段倡導的“以德治國”、“寬嚴相濟”的法制建設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一、中國古代刑事法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原因

（一）儒家“德治”與“禮治”思想的發展

“德治”和“禮治”作為歷代儒家學者所倡導的重要法律觀念，對歷代刑事法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西周時期“德”的觀念已經產生，西周統治者看到了夏商兩代滅亡，于是提出了“明德慎罰”的法制思想。儒家的“德治”思想，重視道德，輕視法律。這種輕視并不是全面否認法治的作用，而是采用先德后法的手段。孔子對單獨強調德或者刑的這種觀點，持反對態度。孟子則主張先徳后刑，少用慎用刑法。荀子雖然倡導法治，但他所提出的的法制實際上還是按照禮儀的規范，要求以人治為根本，而這些仍然是儒家思想的內核。上述儒家學者均主張將教化和刑罰結合在一起，后世儒生將其改造為“德主刑輔”，是中國古代傳統的“慎刑”思想理論基礎。

“禮”的觀念也產生于西周時期，是一系列典章文物制度與社會禮儀規范的總稱，“禮”制定的目的是為了維護宗法血緣關系和等級制度。“禮”的核心精神在于“親親”、“尊尊”的有別。“親親”以“孝”為核心。“尊尊”核心是“忠”，尊其所尊。而正是由于禮治所倡導的等級制度和貴賤差別能夠有效地起到鞏固階級統治，穩定社會秩序的作用，受到統治者的重視，為秦漢以后的“引禮入法”奠定了基礎。

（二）法家“法治”思想和道家“無為而治”思想的弊端日益顯露

在春秋戰國時期，隨著春秋五霸和戰國七雄的紛爭，各諸侯國都面臨著生死存亡的問題，都力圖對舊的制度進行改革。原有的禮樂制度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禮”的約束作用喪失，導致了社會的混亂。社會的混亂也對各學派思想的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在禮法之爭中，法家主張的以法為本，逐漸成為當時社會上的統治思想。在禮法思想長期的論戰中，系統化完備化法家思想逐漸得以成長，并為各國所接受，成為主流思想。后經李斯的建議，秦始皇開始焚書坑儒，天下盡歸于法。但是，由于法家思想過于注重刑法，往往專任刑罰，輕罪重罰，秦律明顯的特點就是法網嚴密、條文繁多，對于極其輕微的犯罪都是施以嚴酷的刑法。即所謂“秦法繁于秋荼，而網密于凝脂。”[1]比如有人偷采了野桑，價值不過一錢，但是要罰處徭役三十日。如此繁重殘酷的刑法必定引起下層百姓的反抗，秦王朝的統治岌岌可危。另外，秦律還強調“一斷于法”和“刑無等級”，這就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封建官僚階級的利益特權。由于這些原因，危機有一部分來自于封建官僚，另一部分則來自于下層人民。法家學派在與儒家的斗爭中逐漸失利，最終破產。秦朝的滅亡，使統治者明白了法家思想的局限性，為以后的禮法互補、德主刑輔奠定了理論基礎。

（三）兩漢時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推動作用

為適應漢朝統治者的需要，董仲舒繼承先秦孔孟之道，充分考慮地主階級的長遠利益，以儒家思想為核心，他融合先秦陰陽五行、道、法諸家學說，將先秦儒學的內容進行了改造，把天道與人事相結合，提出了“春秋大一統”、“君權神授”和“天人感應”的新儒學。新儒學提出皇帝是天之驕子，民眾應當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統治者的統治并忍受其對自身的剝削。新儒學主張“德主刑輔”和“明德慎罰”的準則。

二、儒家思想對中國古代刑事法律影響的過程及其表現

（一）儒家思想對中國古代刑事法律影響的過程

中國古代法律儒家化的大致始于漢朝，上文已經提到，由于漢武帝以及儒學大師董仲舒的推動，儒學成為了治國理政的主導思想，中國古代法律儒家化初見端倪。儒家倡導“尊卑等級”和“仁政”思想，在這些思想的影響下，統治階級將儒家思想與立法活動相融合，進而產生了一系列新的法律原則，如：“上請”、“親親得相首匿”、“恤刑”等。而儒家“明德慎罰”、“天人合一”思想便塑造了錄囚、秋冬行刑以及大赦等司法制度。不但如此，儒家學者將儒家經義的道德精神與漢代法律理性相結合，突出表現為“春秋”決獄，其以“原心定罪”為指導思想，引經注律，利弊共存，但在一定意義上促進了儒法合流。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法律儒家化的進程加快了步伐，儒家所倡導的“禮”的內容在法律條文中體現得較多。由于占有統治地位的儒家學者通過參與立法的方式，逐漸將儒家的“禮”的內容注入法典，從而產生了“八議”、“官當”等新的制度。如果說漢朝“引經注律”，那么魏晉南北朝則“引經入律”，使得由漢代開始的禮法結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是一個較大的飛躍。

（二）儒家思想對中國古代刑事法律影響的表現

1.對刑事法律原則的影響

（1）上請。所謂上請，就是當官僚貴族犯罪之后，普通司法機關沒有權利進行審理，必須向皇帝請示，皇帝根據犯罪者跟皇族血緣的遠近，以及犯罪者的官職、功勞等，決定是否減免刑罰的制度。據史料記載，上請制度最早應出現于漢高祖七年。后來受儒家思想的熏染，上請制度的適用范圍以及適用的罪行進一步的擴大，享有此項特權的官僚貴族小到縣長、郡守，大到皇帝宗室、王公列侯和其子嗣等等，覆蓋的范圍越來越大。這樣就為封建官吏貴族的犯罪行為提供了法律保護，使他們免受或者減免刑罰。這項原則對后來的“八議制度”制定與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2）親親得相首匿。指在一定范圍之內的親屬之間可以藏匿罪犯但是可以不負刑事責任，或減輕其刑事責任。該原則制定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我國封建社會的倫理關系，從而確保社會秩序的穩定。漢朝強調以孝治國，漢宣帝地節四年以詔令的形式正式認可了這一原則：“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2]唐律吸收這項原則，后世逐漸發展為“同居相為隱”的法律條文。

2.對刑事法律制度的影響

（1）八議制度。在前文中筆者已提到漢代“上請”制度，“八議”制度應視作“上請”制度的延續和發展。《周禮·秋官·小司寇》記載: “以八辟麗邦法，附刑罰: 一曰議親之辟; 二曰議故之辟; 三曰議賢之辟; 四曰議能之辟; 五曰議功之辟; 六曰議貴之辟; 七曰議勤之辟; 八曰議賓之辟。”[3]曹魏制《新律》則以《周禮》中“八議”的為依據，規定了“八議”制度，即皇室宗親、皇室故交、賢德之士、才能之人、有功之臣、官員貴族、勤政之人、前朝皇族這八類人犯罪之后，對于大罪，在判罪之前要先和皇帝商量，犯小的罪行直接赦免，等其他優待。“八議”制度的入律，使大部分封建官僚貴族無視法律的權威，這就充分展現出了法律適用范圍上的尊卑等級秩序。

（2）官當制度。“官當”制度就是說若官員犯罪被判處徒刑，他可以依照法律規定用自己的官品與爵位來抵罪。其實際上是“八議”制度一定意義上的延伸，其目的在于維護統治者自身的利益，強化封建特權。“官當”制度源自于《晉律》，《北魏律》對其進行了進一步的規定，北朝的《北魏律》規定：公、候、伯、子、男五等爵位，均可抵三年徒刑；五品以上的官員，一官當徒兩年，因此被免官者，三年后還可以按照原官降一級敘用。[4]“官當”的名稱的正式出現是在南朝，規定不論官員的官品高低，均可當徒兩年，此時“官當”正式成為了一項制度。禮與法進一步融合，推動了中國刑事法律的儒家化。

（3）準五服以制罪。“五服制度”原屬于禮制的內容，要求根據親屬關系的遠近而穿不同的喪服，按照喪服的材質、款式以及服喪時間的長短可分為五等。《晉律》將其納入到法律體系之中，作為確定親屬之間民事關系和刑事關系的依據，這就是“準五服以制罪”。是刑事法律制度儒家化的又一體現。準五服以制罪，是儒家思想“三綱五常”對量刑處罰原則最為直接的影響。其原則如下：尊長殺傷幼輩，服制重處刑輕，否則就重；卑幼殺傷尊長，服制重處刑重，否則就輕。侵犯財產的犯罪，則服制重處刑輕，否則就重。[5]

（4）重罪十條。“重罪十條”包含的十條重罪都是為了封建統治者為維護自身的統治而重點打擊的犯罪。“重罪十條”是《北齊律》的篇首，包括：造反、破壞皇家建筑（以宗廟和宮殿為主）、背叛封建政權、戰爭中投降、毆打謀殺祖父母和父母、殺人手段兇殘、盜用皇家器物、辱罵不孝敬祖父母和父母、做違反道義的事、亂倫。若犯此十種重罪之一，即使享有“八議”特權的官僚貴族，仍不贖不赦。簡而言之，“重罪十條”的內容可概括為兩個方面：第一，侵犯皇權或者威脅國家統治秩序；第二，侵犯父母尊長，破壞家庭倫理關系。“重罪十條”是儒家的倫理綱常與當時的刑事法律內容結合的產物，有力的展示了儒家思想與封建法律的結合，推動我國古代刑事法律儒家化的進程。

3.對刑事司法制度的影響

（1）《春秋》決獄。引用儒家經典的精神原則或記載的事例作為審理案件的不可少的依據，這是漢代的一項重要的司法制度，也稱之為“經義”決獄，或“引經決獄”。

漢武帝時期，由于儒學的獨尊地位和大儒董仲舒的建議，使用《春秋》等儒家經典來審理案件開始盛行。《春秋》決獄的基本精神是“本其事而原其志，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在實際對犯罪人定罪量刑時要根據案件的具體的情況，將犯罪人的犯罪動機與犯罪目相結合后予以考慮，叫做“原心定罪”。這就明確了凡是犯罪人實施罪行的主觀動機符合儒家忠孝思想的，可以根據儒家經典的內容對其減輕甚至免除處罰，相反則予以相應的懲罰。

（2）錄囚、秋冬行刑以及大赦。古人認為，人、社會、自然和宇宙是一個統一體，有自己的意志和運行規律，所以，人類法制的制定、運行以及訴訟安排應當順應自然秩序。這也是儒家“天人感應”思想的表現，儒家認為宇宙的運行是有規律的，春夏兩季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此時的司法活動應尊重上天的意志，不能肆意行刑殺人。相反，應當順乎天意，去實施仁政，乃至于大赦天下，具體表現為錄囚（指皇帝或者上級長官審問罪囚，給予冤獄進行平反，為漢代首創。）、秋冬行刑以及大赦等制度，這樣既博取了統治階級“仁德的美名”、又有效地維護了封建統治秩序，緩和社會矛盾。至于到秋冬兩季，世間萬物凋謝，蕭條殆盡，一片肅殺之氣，自然界的多數生命于秋冬兩季得以終結。為了順乎天意，人間司法活動應在此時進行，陰始于秋，秋冬行刑（指除罪大惡極者決不待時外，死刑均在立秋之后、冬至之前之行的制度。）

三、儒家思想對現代法治建設的借鑒意義

（一）提倡民本思想

儒家思想一貫以人本思想要求統治者施以仁政和德政，禁止濫殺無辜，順應人之本性進行治理和教化，在“明德慎罰”、“親親得相首匿”、“原心定罪”等司法原則和制度中均有所體現。孔子主張仁者愛人；孟子以孔子的人本思想為出發點，認為百姓最為重要，社稷排在第二位，君主相對來說最不重要；荀子用“舟”和“水”的關系來比擬君主和百姓的關系，并且認為君主之所以存亡、強弱其根本原因在于民眾的支持程度。儒家所倡導的民本思想對現如今“依法治國”政策依舊有重要的影響。

(二)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

縱觀中國古代法制史的發展脈絡，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中國古代法律體系始終倡導法制與德治相結合的治國方略，各朝各代的司法制度都有所體現，并且都接受了實踐的檢驗，是行之有效的，在此不一一贅述。

治國理政既需要法律也需要道德。法治作為有形的工具，起到一定的強制作用，對國家治理體系基本框架的構建至關重要，德治是是無形的工具，對法治功能起到了一定補充和強化作用。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首先，在法制建設和道德建設中,國家應當自覺將二者聯系起來，把重要和基本的道德要求納入到法律的規范當中。另外，我們要重視道德紅線,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先進道德的重要作用，貫徹落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社會主義法治提供有力支撐。使“法治”和“德治”能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其次，國家應當繼續健全社會主義法制建設,加強法治教育和法治宣傳，培養社會公民學法懂法守法用法的基本觀念。并且要進一步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從而提高全體公民的道德素質,形成道德至上的良好社會風氣，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三）“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儒學思想倡導“德本刑用，慎刑寬簡”的主張對我們今天的立法活動具有重大的意義。這個主張在唐代表現的最為突出，唐律法律在對犯罪的處罰上最為寬大，后人稱之為：“得古今之平。” 首先，重罪條款大為減少。據記載，《貞觀律》中減死刑為流刑的條文為九十一條之多，貞觀年間，全國僅有29人被判處死罪。其次，廢除了大部分酷刑、肉刑。唐律規定“笞杖徒流死”五刑二十種，死刑又分為絞、斬兩等，并且需要采用多種復奏制度。比以往的腰斬、車裂、凌遲、宮刑等肉刑相比，寬簡了很多。另外，唐律還受儒家“仁愛”思想的影響，對老弱病殘實行從輕處罰的原則，老年人年齡越大，小孩年齡越小，殘疾人殘疾程度越重，相應的刑事責任也就越輕。

我國刑法現階段傾向于重刑模式，這就導致了嚴與寬的不平衡，突出表現為死刑過重和量刑制度僵化。我國刑法規定的死刑罪名占總體罪名的16%，數量過于龐大。此外，對于自首犯規定籠統、累犯的處罰空間較小等，導致了量刑制度的僵化。這些問題的存在就要求立法者應當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貫徹到立法的各個層面，結合中國的國情，制定具有中國特色的刑事法律制度。首先，我們應當增設部分刑種，使得量刑體裁多樣化。其次，我們應當適當削弱部分死刑，減少死刑所占比例，對死刑的適用進行一定程度的限制。進一步規范化、具體化刑法中關于“罪行極其嚴重”的表述，避免出現有空可鉆的局面。最后，我們應當進一步完善罪責刑相適應的制度，重罪重罰，輕罪輕罰，對法定刑的幅度進行細分和明確。從而建立一個輕重并舉，合理有序的刑事法律秩序。[6]

注釋：

[1][漢]恒 寬.鹽鐵論[M].

[2][漢]班 固.漢書·卷八·宣帝紀[M].

[3]程政舉.漢代上請制度及其建立的理性基礎[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2(01).

[4]陳金全.中國法制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41.

[5]鐘肇鵬.春秋繁露校譯[M].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6,214.

[6]張文舉 淺議中國古代喪服制度對法律制度的影響.[J].勝利油田黨校學報,2002(04):5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