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崢(河北大學藝術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翁、思白,又號香光居士,明萬歷十七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他集文人、學者、藝術家于一身。在書法方面,董其昌以“疏淡”、“生秀”的書法風格獨辟蹊徑,自成一家。在書法理論方面,董其昌雖無系統論述,但在留下的許多隨筆札記題跋中,闡述了自己的書法藝術觀,《畫禪室隨筆》便是匯輯其書學思想的主要著作。
唐代張懷瓘在《文字論》說:“深識書者,惟觀神彩,不見字形,若精意玄鑒,則物無遺照。”董其昌汲取了前人的理念,借禪語作了形象生動的闡述:“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也。”他記述了自己的實踐:“余書《蘭亭》,皆以意背臨,未嘗對古刻,一似撫無弦琴者。”他批評那些不懂識神氣的書家,“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媚。”只有重氣息、神韻,才會用心領悟古代書法作品表象后的精神世界,努力去與古賢“合”。修養字外功夫。
董其昌在《容臺別集》卷六談到:“詩文書畫,少而工,老而淡,淡勝工,不工何能淡”。這是董其昌在學習宋人書法后有所“頓悟”的一個思考點,首先是其追求的意境,是要有晉人到位的“工”,又要有宋人大膽的“意”,既避趙孟頫過工損意的缺憾,也免米芾欠工傷意的不足,尤其反對各執所謂“法”,為創新而創新,來回折騰。取法乎上,決不是僅僅從審美角度選擇適合自己情趣的范本來學習,而是一個包羅書里書外、綜合的人生目標的追求。董其昌有著強烈的超越前賢的欲望和使命感,他對晉、唐、宋、元、明諸多名家都作了深入的比較研究,反復將前賢與自己的書法藝術比較,這使他的藝術探索具有著科學、理性、自覺的光芒。二是確立“我神”的目標。“欲造極處,使精神不可磨沒,所謂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何獨書道,凡事皆爾”。臨古不是目的,目的是去展現自性本相,表達作者自己的思想情感和人格魅力,這才是書法藝術能夠實現生命外化、呈現第二自然的關鍵所在,是致力于“昔人以翰墨為不朽事”的應有態度,也是達到由合到離的最高目標和最佳境界。
田光烈先生在《佛法與書法》一書中概括道:“所謂淡意者,是指書法家的思想境界,亦即意境。這種境界,義利之辯極明,有無之念不著,超世絕俗,而又不離利物濟生。董其昌對禪宗思想作過一段研究,并且達到迷戀的程度,他確立的這種“我神”目標,應該既包括他對書畫藝術的感悟,也包括他在那個時代的人生體驗,是綜合起來的對藝術人生的追求。莊天明先生在《書法的最高境界》一書中,用一個程式概括了古德論大圓滿境界的歷程:“看破—放下—解脫—自在—圓滿”。可見,董其昌所向往的淡意境界是非常難的,他是否真正完成了這個歷程,我們無須深究,他本人是自嘆“解此意,筆不與意隨”的。書法家之淡性既現,真正得大自在,達到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畫禪室隨筆》康熙五十九年刊本序言稱:“有明一代書畫之學,董仲伯實集其大成。后之有志斯道者,未嘗不希摹之。而百年以來,求其登入室者,曾不一二見。”借用此序中的話來說,董其昌從一介寒士到高官和文化巨匠,“一跡必有一法,錯綜變化,出奇無窮”,必須“通法于跡之外”。古人把書學作為心學,也就是人學,必須是藝術之美、人性之美、自然之美融會而成,才能達到理想境界。
讀《畫禪室隨筆》我們大致可以看到“禪悅”對董其昌書學活動影響的幾種情況。董其昌一生臨古,不可不謂艱苦。但他卻能在這般“煎熬”中自得其樂,給本來簡單無味的臨仿過程,注入了主動探索的生命本趣。而且在深入走進名家精神世界的過程中,不時發現他們的得與失、優與劣,頑強地嵌入“我神”,甚至只隨己意不見了古人。心是一回事,手是一回事,心手兩忘又是一回事,要實現內心向往的“我神”境界,不是幾次頓悟、構思、甚至如今人借助設計所能完成的,必須在長期、每次的臨仿過程中充滿創作般的熱情和探索精神,至于留下的筆跡何為臨、何為仿、何為創作對于一個懂得關注人性本體、呵護童心性靈的生命來說,其實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畫禪室隨筆》康熙十七年刊本引言中稱:“此編其率意評跋,信筆游戲耳,然識趣高邈,清言緒論,皆穿天心·已不啻華嚴偈矣。”陳繼儒也稱贊:“他人累百言而不足者,而公片語必快心。”有感而發,隨意短長,既暗合“唯論見地,不論功行,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的禪意,又實實在在地匯集了大量前人書論的思想精華,獨辟蹊徑,時出妙語。放松作書。放松是指書寫時身心放松的狀態,處于虛靜,方可遇心手兩忘之境,以達到“無意于佳乃佳”的書寫效果。
黃惇先生在談到董其昌書法之影響時說:“盡管這些追蹤董氏的書法家時譽頗高(清代帖派書家),終究只是一場演劇,劇畢任何演員的形象都淡化了,給人影響深刻的,僅僅還是董其昌而非其他。”原因在于他們只以一種藝術語匯的不斷重復,而替代了自己的創造力。董其昌深諳取精用宏、取法于無的道理,可以說,凡是他接觸到的且符合自己審美標準的古代名家法書,幾乎無不臨仿。在書法理論上,他也是廣泛吸取前人思想精髓,而以禪入書論獨樹一幟。會“眾家”求“變古”是其由“合離”至“我神”藝術學習觀的重要內容,從方法論上去理解,就是藝術創新觀。
首先,長期磨練。這一過程是一個博采眾長、完善自我、力著我神的長期過程,非初學可得,無捷徑可走。“脫套去陳,乃文家之要訣。是以剖洗磨煉,至精光透露。豈率爾而為之哉?必非初學可到。”其次,定一取舍。有了力著我神的志向,就應該有我即大家的氣度,師古更師天地,是我學古,為我所用,“取人所未用之辭”,“不越理”,“不異格”,這種取舍既重創新、也重格調。第三,不合而合。學古而變古,要能夠達到“不合”的程度以彰顯自性。“余嘗謂右軍父子之書,至齊梁而風流頓盡。自唐初虞、褚輩變其法,乃不合而合,右軍父子殆似復生,此言大可意會。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故也。”第四,轉俗證真。“那叱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后,惟楊凝式解此竅耳。”到此境界,去俗氣、習氣的藝術自性應該可以出現了。不合而合側重藝術風格,轉俗證真則已臻人書俱佳的境界了。”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縮小與董其昌“這一個”生命和他的書法世界的距離,進而清醒地看待和研究明清以來中國書壇的發展變化,思考書法藝術在當下的狀態和環境的意義、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