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保險在近代中國的發展歷程（下）

趙蘭亮 復旦大學歷史系

（接本刊2018年第5期）

三、銀行保險所帶來的新氣象

銀行保險在近代中國的發展歷程中，給保險業帶來了新生力量。上篇中提到，近代著名保險公司大多是由銀行出資創辦的，比如中國保險公司是由中國銀行創辦的；太平洋保險公司是由交通銀行創辦的；太平保險公司先是金城銀行獨資創辦，后由交通銀行、中南銀行等五家銀行共同增資而成；寶豐保險公司是由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創辦的；中國農業保險公司是由中國農民銀行創辦的；等等，不一而足。此外，沒有投資保險業的其他銀行則紛紛與保險公司簽訂代理保險業務合同。如此一來，這些保險公司一方面與銀行結成緊密的人事及業務網絡，相輔相成互為倚重；另一方面依靠眾多的銀行體系，一躍成為當時保險市場中的主力軍，對于挽回保險業外溢已久的權益起了積極有效的作用。

受銀行保險形態發展的積極影響，一些銀行甚至直接設立保險部門，直營保險業務。這是近代中國銀行業的發展中值得關注的新氣象。這一現象有點類似于早期中國人民銀行內部設有保險部門，管理甚至直接經營保險業務。但兩者的淵源不同。

近代中國銀行業直營保險業務，試舉兩個銀行為例。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是近代中國著名的“南三行”之一，也簡稱為“上海銀行”，由銀行家陳光甫創辦于1915年，該行發展勢頭迅猛，實力一度占據商業銀行的鰲頭。陳光甫的另一個創舉是1923年通過上海銀行創辦了我國第一家現代旅行社“中國旅行社”。1949年后該銀行和旅行社都遷往海外，如今在臺北營業。這家銀行1930年和1931年分別創辦了中國第一信用保險公司和寶豐保險公司，是銀行保險理念的踐行者，也直接催生了它自己直營保險業務。

1934年前后，受美國購銀法案的影響，國際銀價出現大幅增長，導致中國白銀流出嚴重，從而引發了中國國內嚴重的通貨緊縮和經濟危機。農村破敗，城市工業破產、商業凋敝。上海銀行有鑒于農村的衰落，出于資金調劑起見，1934年在內部特設農業部，專門辦理農民貸款事宜，同時指導農民組織合作社。大半年下來，業務成績尚值得稱道。因此，該行擴大業務，由農業部操刀，在安徽烏江試辦耕牛保險，“凡農民之耕牛，均可向該行保險，酌收保險費。該行對于耕牛之健康，時常檢驗，如打防疫清血針等”。這種由銀行直接經營農業保險的事例，可以說是近代銀行制度的一個創新。

再以川鹽銀行附設鹽載保險部為例。

自古以來鹽是專營產品，其運銷、分配均由官方管理及支配。我國近代開始出現有關以鹽業運銷及鹽稅收入為目標的新式金融機構，第一家是1915年創辦的鹽業銀行，其經收國家的鹽業收入，并代理一部分國庫，具有一定的國家銀行色彩。第二家跟鹽業相關的銀行是川鹽銀行。中國近代鹽運保險的辦理正是起源于這家川鹽銀行。

川鹽銀行原名重慶鹽業銀行，籌組于1930年9月，由于金融市場上已有1915年創辦的鹽業銀行，故1931年5月奉令改名為川鹽銀行。1932年7月4日正式開幕，主要由四川鹽商出資創辦，資本額200萬元，實收120萬元。籌組期間，川鹽銀行即已開展保險業務，1931年保險部收益即達到驚人的41萬元。1933年川鹽銀行擬訂《川鹽銀行附設鹽載保險部簡章》，第一條開宗明義，規定“本部附設于川鹽銀行，定名附設鹽載保險部”。鹽載保險部資本20萬元，承辦鹽商同業保險，“以平均鹽載損失為宗旨”。該簡章還詳細規定了保險費率及運輸工具限制等事項。川鹽銀行鹽載保險部就成為近代中國鹽運保險的肇始。抗戰勝利后根據當時主管部門令，1946年川鹽銀行鹽載保險部改組為獨立的川鹽保險公司。

銀行保險所帶來的第二個新氣象是保險公司新員工招收上的變革。

中國傳統的金融業是錢莊，起源于明代。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錢莊與外商銀行、華商銀行三足鼎立，構成上海金融市場的主體。錢莊實行學徒制，以地緣或血緣關系為主組成不同的莊別。因此，控制上海錢莊業的基本是紹興幫、寧波幫、湖州幫、鎮江幫、蘇州幫和上海本地幫。即便是20世紀20年代中國新式大學教育興起后，錢莊也幾乎不招收新式大學生，仍固守學徒制。中國銀行業的早期產生與發展，與錢莊業、貿易洋行業等關系很深，人脈、資金多與錢莊、洋行有關，因此用人上帶有舊時錢莊的陰影。但新式大學教育興起后，與錢莊的保守不同，銀行業對新式人才的吸收呈現出積極的開放態度。銀行保險的興起，也將這一潮流帶到了相關的保險公司。一些保險公司甚至與它的關系銀行一同招錄新式學生，共用一份試卷。

1940年1月28日聚興誠銀行及它創設的興華保險公司一同招考練習生。聚興誠銀行僅限男性，保險公司則不限性別。所考科目為國文、英文、數學、珠算、常識、口試及體格檢查等項。數學、珠算、口試試題不詳，其他部分試題如下：

國文（任選一題，限用文言）：

1.知止而后定。

2.戰時資金內移與國家經濟之關系。

英文（部分）：

1.改錯10處（略）。

2.填空10句（略）。

3.就下列單詞中選取10個，標出中文解釋：For?eign Exchange、Bill of Lading、Fire Policy、Fixed Deposit、Compound Interest、Current Account……

4.作文（任選一，約百字）：My School Life、My Most Thrilling Experience、How Shall I Love My Country。

常識（共14題，任選10題。部分）：

1.西南六省物產豐富，試舉各省著名產品。

2.試述關島、亞蘭島的位置及其重要性。

3.我國現在國際交通線的名稱及起訖點舉要。

4.1939年上海金融有什么變動？

5.什么叫通貨和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有幾種？

6.什么是民主政治？我們需要怎樣的民主政治？

7.中日戰爭以來日本內閣更迭幾次？并述其原因。

8.何謂侵略戰爭與正義戰爭？以現在交戰國舉例。

從以上題目來看，投考者既需要有比較深厚的現代金融學知識，還得對時勢有相當的關心才能回答完整準確。有些題目在現今看來都是很有挑戰性的。

四、銀行保險的競爭優勢與影響

（一）競爭優勢

銀行保險的興起，對涉及的保險公司和背后的銀行而言，無疑都有明顯的競爭優勢。

首先，實力雄厚的各股東銀行是保險業發展的強大后援。“先前華商保險業規模極為弱小，營業范圍局限在特定的一般業務上。而得到基礎強固的中國銀行業作為后援后，逐漸發展興盛，營業范圍也逐步擴大。”

其次，節省了大量成本。這一點對中國保險業的發展來說尤為重要。它使各保險公司的營業網點建設費用降到了極限，甚至根本不用耗費一分一厘。換言之，中國保險業在短時間內達到營業網點遍及全國，依靠的就是銀行業早已建立起來的經營網絡，甚至包括人員共享。比如由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投資的寶豐保險公司，據稱“該公司外埠分公司大多附設我分行內，職員亦由吾行行員調充，每月薪水仍由銀行支給，其他待遇亦與銀行行員相同。惟由該公司貼還我行代理傭金，按保費收入百分之二，分紅則按百分之五計算，年終結算時將此應得之傭金轉入銀行損益賬內”。不僅如此，各銀行投資創辦的保險公司普遍利用了其股東的知名度，向公眾昭示其實力的雄厚與營業網絡的完善。例如中國保險公司在其廣告中就宣傳“完全華股、國人經營、公積雄厚、賠款迅速”“經理處附設各地中國銀行”。這既顯示出中國保險公司營運網絡的便利，也從心理上給了保險客戶安全保證。

此外，保險業依靠銀行業代理銷售保險產品，僅用較低的代理費用即完成了大量業務，從而達到了降低保險交易費用的要求。并且，被投資保險公司大都無償利用了銀行的品牌資源與優勢。比如，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實業銀行、金城銀行、鹽業銀行、大陸銀行、中南銀行等都是近代非常著名的華商銀行，它們所投資創辦的保險公司無疑會給公眾一種安全保障感，從而有利于吸引保險業務。

最后，近代銀行與保險的結合使保險業輕而易舉得到了大量的潛在客戶。各銀行對自身財產及貸款客戶之抵押物品的保險要求，必然擴大了保險公司的業務來源。各銀行在要求抵押品投保時，一般會指定自己投資的保險公司。換句話說，“保險公司則以其背景銀行為業務之基本來源”，從而造成了“銀行家數增多，保險公司亦隨之增多”的局面。而更廣泛的客戶群共享勢必將更有利于中國保險事業的發展。對各銀行的客戶來講，銀行保險對其也有較大好處，它能夠降低客戶對保險公司的信息收集成本，從而降低交易成本。

關于近代銀行保險的競爭優勢，不妨以擁有最廣泛銀行背景的太平保險公司為例加以說明。

太平保險公司成立于1929年11月，由金城銀行獨資創辦。太平保險公司成立后，依托金城銀行的已有網絡，業務迅速發展。但是由于資本額仍顯弱小，其業務經營頗受限制。因此，1933年，金城銀行乃聯合交通、大陸、中南、國華、東萊五銀行共同出資，將太平保險公司增資為500萬元（實收300萬元）。并且有進一步擴資的打算，“據傳未來之新公司，資本總額為1000萬元，先收半數，計銀500萬元。如斯大規模之組織，在我華商保險業中，可稱獨步”。

改組后的太平保險公司，人事組成、營業網絡都與各股東銀行結下深厚關系。據稱，該公司所有董監事均由“股東銀行的高級職員擔任……所有六家股東銀行與四行儲蓄會的各地分支行、會，均由總公司與之訂立契約，委托為公司的業務代理人。這樣，把所有六行一會的放款與押匯上的保險業務統統網羅在內……不數年間，太平遂成為全國著名的數一數二的華商保險公司”。

在金城銀行的支持下，太平保險公司成立甫始就加入了當時外商保險公司在上海的同業組織上海火險公會。這是首家也是當時唯一一家加入外商上海火險公會的華商保險公司。太平保險公司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當時中外保險公司不相往來的局面。“在這以前，洋商保險公司看不起華商公司，凡洋商已保的業務，不承認華商有共保之權。凡華商公司承保的業務，有溢出自己所訂的限額時，洋商公司不肯接受其余額的分保。”

隨著其他五家華商銀行勢力的加入，太平保險公司的實力迅速增長。在其業務迅猛發展的基礎上，太平保險公司通過并購逐漸建立了以自己為核心的保險集團。1934年至1936年期間，太平保險公司先后并購了豐盛保險公司、安平保險公司、中國天一保險公司，此外，還收購了中國聯合保險公司五萬多元的股份。以上被并購公司“牌號仍都保持不動，于是以太平為母公司，安平、豐盛、天一為子公司，成立總管理處，仍舊分別在各地設立分支機構及代理處，由不同的經副理及代理人拉攬生意，繼續營業。這樣，太平只需要用一套管理人員去處理來自四個公司的業務”。至此形成了以太平保險公司為核心的太平保險集團。

在營業網絡建設方面，正是借助金城銀行、交通銀行等六家股東銀行的大力扶植，太平保險公司的營業網絡擴展迅速。到1937年，其分支機構已有15家，代理處則達到240個。不僅如此，太平保險公司子公司之一、同樣有銀行投資背景的安平保險公司也有很大發展，1937年該公司的分支機構達到14家，代理處也多達224個。

（二）影響

首先，銀行業在資本上給予了民族保險業以極大的支持，從而壯大了保險業的實力。這主要體現在保險公司資本額，特別是實收資本額的擴大上。根據史料，至1936年，各銀行對保險業共投入了名義資本2432萬元和700萬叻幣，實收達到1757萬元和635萬叻幣。而同期全國所有民族保險公司實收資本額為3807萬元（包含一部分港幣），有銀行背景的保險公司的實收資本額在其中占到了60%左右。這種巨量資本扶持增強了華商保險業與外商保險業競爭的實力。“一向被人漠視忽略的華商保險業，這幾年來已呈現一種生氣勃勃的景象了。金融界方面給予的助力，實在不小。全國各大銀行憑著它們深厚的金融實力，直接間接地扶持了一些規模較大的保險公司出來，集成一條堅固的陣線，以與洋商公司相抵抗，社會觀聽為之一新。”

其次，近代銀行資本的融入，也促進了保險業自身結構的調整與發展。近代民族保險業自身在結構上存在著財產保險相對發展、人壽保險相對落后的狀況。1937年前，實力雄厚的人壽保險公司首推1912年成立的華安合群保壽公司，此外尚有數家兼營人壽保險的公司，但整體人壽保險業的實力非常弱小。1937年，中國銀行發動其各分支行注入巨大資金創設了中國人壽保險公司，對人壽保險業的發展起了相當的推動作用。從當時的認股名單可以看出，中國銀行上到總管理處、信托部，下到各地分行，都在中國人壽保險公司里投入了資金。應該指出的是，這不單單是資本上的扶持，更為以后該公司人壽保險業務的開展提供了進一步便利。

近代銀行業對保險業的投資，既壯大了保險業實力，更帶來了保險業務上的發展。“近十年來，由于國內銀行業之突然發達，而所營貨物或不動產押款，因均需保險以資保障，故金融界乃認保險為有利之企業，紛紛起而經營，規模宏大、資本充足之公司，遂相繼成立，保險業務之突飛猛進，大有一日千里之勢。”

最后應該指出的是，近代銀行保險的產生與發展最終促成了數個民族大型金融服務集團的出現，即中央銀行與中國信托局保險部組成的銀行保險集團；中國銀行與中國保險公司、中國人壽保險公司組成的銀行保險集團；金城銀行、交通銀行、東萊銀行、大陸銀行、中南銀行、國華銀行、中國墾業銀行等數家銀行及太平保險公司、安平保險公司、豐盛保險公司、中國天一保險公司組成的銀行保險集團；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與寶豐保險公司、大華保險公司組成的銀行保險集團；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實業銀行等與泰山保險公司組成的銀行保險集團等。這些大型金融服務集團的形成使近代民族金融業整體實力得以進一步提升，無疑增強了與外商金融業相抗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