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從科技出身的音樂劇愛好者,到二度折桂“孫冶方獎”的金融學者,幽默、從容、愛打網球的周小川身上貼有眾多標簽。然而,這些細節和標簽都淡化了周小川在四十年改革進程中所承擔的角色與所經歷過的博弈。
毫無疑問,周小川是中國改革開放歷史的見證者,也是中國重大改革的參與者。“要么推進改革思想,要么推進改革”是周小川學術與仕途生涯的寫照。
易綱的任命下達時,周小川正在萬里之外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
那里,與北京時間相差11個小時,他正在出席G20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這是這位副國級的央行行長卸任前的最后一次官方活動。在此之前,當地時間17日至18日,國際清算銀行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召開行長例會。周小川出席了董事會、經濟顧問委員會、全體行長會和全球經濟形勢會。
也就是說,在這一項任命產生的同時,周小川正在“出差”中。隨著新任行長的當選,在央行行長一職上輔佐過三任總理的周小川,正式揮別了其工作了20多年的地方。
思想與實踐層面的雙重構建,讓周小川在改革史中分量頗重。“要么推進改革思想”指的是他在學術上不斷探索中國轉型經濟理論,為中國乃至世界轉軌經濟理論做出了重要貢獻,尤其是他開創性提出“系統性體制改革”思想,并用系統工程方法論“分層控制”運用于中國改革實踐。“要么推進改革”是指在實踐中他成功推進了經濟金融領域多方面的改革,為中國改革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
四十年中國市場經濟改革每一步都來之不易,改革的成果毫無疑問與這位“超長待機”的大國央行行長是分不開的。
多面周小川
在中國,試圖了解一位高級官員的完整成長歷程是比較困難的,但經常處于媒體焦點下的周小川卻是個例外。
自2000年以來,周小川一直處于風口浪尖上。兩年證監會主席,15年央行行長,22年中周小川所就任的職位,總是牽動著公眾的切身利益。學者出身的周小川,在金融界的名望和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
周小川時常曝光于媒體,愿說且善說,他被外電評論為“歌劇愛好者、熟練的網球手和惟一在西方學術雜志上發表過論文的高級官員”。
周小川1966年畢業于北京八中。“文革”開始后,1968年,20歲的周小川隨著上山下鄉的滾滾洪流,來到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852農場。
后來,周小川曾對媒體這樣回憶那段歲月,“我在那里整整待了4年。這4年中,除了勞動外,也學著做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工作,比如,對電話系統、載波廣播系統的工程設計,對機床的技術革新等等。”他說,當時工作環境和生活條件雖然比較艱苦,但所從事的這些實踐對自己后來的研究很有益處。
他的一個頗為高雅的愛好也在此時培養了起來,美國前財長保爾森曾記起,周小川對他說過,正是在這段時間里,周小川發掘了自己對古典音樂的熱愛,收集的唱片疊起來高達“五英尺”。
據新華社報道,到過周小川辦公室的人,在發現書柜中涉獵廣泛的各類書籍的同時,還會發現作者署名為“周小川”的音樂劇文集、懸掛于墻上的西方抽象派繪畫作品。
2002年,周小川與肖夢撰寫的《音樂劇之旅》一書出版,這本書早在其任職中國建設銀行行長時便已著手撰寫——“如果你對戲劇、音樂、舞蹈以及其他視聽藝術表現形式有興趣,而又錯過了或疏忽了音樂劇、你可能會遺漏掉本世紀最重要且發展最快的一項文化成果。它將讓你后悔不已。”書的簡介如此描述。
時針再回到1972年,作為第二屆工農兵學員,周小川被送到北京化工學院讀書,4年的大學生活,他逐漸對計算機,特別是對計算機軟件工程產生了濃厚興趣。1978年,中國恢復研究生招生,周小川考上了機械研究院系統工程應用工業的研究生,師從中國工程界的老前輩嚴筱均教授。
這一期間,他發表了多篇有影響力的系統工程方面的論文。后來,其研究方向開始轉到經濟研究方面。1985年,他以《國民經濟模型與經濟大系統的分解途徑》一文作為在清華大學的博士論文。當時,系統論很熱,但應用系統論來分析經濟問題的還較少。之后不久,系統工程的分析方法才開始在學術界被廣泛應用起來。
隨后周小川的研究領域就越來越廣泛了,涉及到經濟體制、宏觀經濟、金融、外貿、社保、財稅、企業等多個層面,在1979年至1985年間,發表了大量經濟政策研究方面的論文,在學術界很有影響。
在此期間,有媒體曾報道他赴美國留學,并與王波明等很多青年學者成為至交。當時,北京還有一個青年經濟學會,周小川、馬凱、樓繼偉、宮著銘都是會員。這些青年學者早就對建立證券交易市場躍躍欲試,探討時一拍即合。
學術生涯、個人性格、海外經歷,這些諸多特質結合起來,讓周小川被西方媒體視為中國少數能真正領會金融市場運行機制的領導人之一,也是公認的中國經濟政策的國際發言人。
周小川之所以從事金融工作,一定程度上與父母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周小川的父親周建南,1937年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建國后,曾任一機部副部長兼對外經濟聯絡總局副總局長。“我的父母長期在工業部門從事經濟工作,受他們的影響,我從小就對經濟問題比較感興趣。”
工程師與系統、漸進式改革
全球央行行長按特征可分為四類:一類是專家學者型,如剛卸任的美聯儲主席珍妮特·耶倫;前主席本·伯南克;號稱“超級馬里奧”的歐洲央行行長馬里奧·德拉吉,均具有大學任職經歷或總統顧問經歷。
第二類是官員型,如美聯儲前主席保羅·沃爾克;歐洲央行第一任主席維姆·德伊森貝赫,曾在政府部門任行政要職;
第三類是CEO型,如美聯儲主席杰羅姆·鮑威爾,曾任美國金融機構首席執行官。
第四類是工程師型,如周小川。
世界央行行長的選拔標準都有章可循,如美聯儲主席偏好有高校任職經歷以及總統顧問經歷;歐洲央行行長一般擁有財政部任職經歷;日本央行行長人選一般來自財務省或日本央行副行長出身;中國央行行長一般擁有豐富的金融系統工作經歷或地方政府任職經歷。
如果對周小川在經濟學研究上作一個時間段上的劃分的話,1978年前后這一段時間應該是個分水嶺。在此之前,他只是對經濟問題感興趣;而在此之后,他便開始進入到研究的層面。應該說,這一大的變化與他所參與的“川漢輸氣工程”和“30萬噸乙烯工程”這兩個涉及國民經濟的大工程有關。
《投資與合作》雜志上的一篇報道,真實地記錄了周小川當時的回憶:上世紀70年代初,很多人以為四川的天然氣儲量非常大,每年有300億立方米可送往上海和武漢。國務院決定著手實施這一特大的能源工程。后來才發現,原先上報的數據水分很大,實際上四川的天然氣根本就沒有那么多。就這樣,所有進口的設備、材料,連同我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
另一個是“30萬噸乙烯工程”。當初我國的設計制造能力與國際的差距并不太大。于是,有關部門便決定準備將整個工程實現設備國產化。可是,國內的石油價格太低,乙烯行業毫不費力就能賺取到高額利潤,他們根本就不想購買國產設備。結果,準備多年的“國產化”計劃便中途夭折。周小川參與的成套設備的系統工程設計,同樣也是無功而退。
這兩項工程的經歷對周小川的觸動很大。也就在這時,錢學森等一批系統工程專家建議,要運用系統工程解釋社會發展、人口以及經濟等問題。在前輩們的指導下,周小川開始了從事經濟方面的研究、應用和開發。
教育背景與工作經歷,讓周小川的改革理念自始至終都貫徹著系統工程思維,實踐中也是務實的工程師作風。周小川在案牘勞作之余,還孜孜不倦著書立作,目前他已公開發表中外學術著作三百余篇,專著十余部。
作為一名公認的技術型官員,周小川也是名副其實的經濟學家。確定周小川經濟學家角色的是1994年《企業與銀行關系的重建》,該文獲得中國經濟學界最高榮譽——“孫冶方經濟科學論文獎”;同年《走向開放型經濟》一書獲得“安子介國際貿易著作獎”。1997年憑借《社會保障:經濟分析與體制建議》一文再度獲得該年“孫冶方經濟科學論文獎”。
概括起來,周小川在中國改革理論與實踐探索中的貢獻可以歸納為三個:系統性體制改革思想和系統控制宏觀調控方法論的開創者;漸進式改革的理論推崇者和實踐者;計劃經濟市場化改革的理論支撐是“帕累托改進”。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關于宏觀調控中央和地方分層管理的問題,在中國學界和政府界爭議很大。1986年周小川與吳敬璉、李劍閣一同署名發表了名為《關于各級政府職能和分層管理的思考》一文,該文用系統工程設計中分層控制系統的三條原理來闡述中央和地方宏觀調控的思路和原則。該文認為應盡可能將管理職能加以分解,又應使協調手段能夠集中運用。
中國社會的特征決定了中國改革過程必須是系統推進的,局部改革在體量龐大且具有悠久歷史的中國必定會顧此失彼。因此,周小川主張改革的總體戰略思路應該重視理論研究和系統設計。這一理念與若干年后“頂層設計”的思想“不謀而合”。
此外,關于中國轉型道路選擇的問題,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中國經濟學界和政界存在兩種觀點。一部分人認為應該模仿俄羅斯和東歐國家,推行“休克療法”;另一部分人認為應該推行漸進式改革。周小川是漸進式改革的堅定擁護者。
2003年9月他在公開發言中十分清晰地闡述了中國漸進式改革道路選擇的來龍去脈。他認為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更重視正確處理改革、發展和穩定之間的關系。漸進式改革強調基礎設施條件,包括法律和監管制度、銀行體系、會計標準的完善、專業技能以及機構建設等軟件基礎設施,這些內容的建設關系到中國改革路徑選擇。
2003年周小川在闡述中國匯率體制漸進式改革模式時曾提到,“要找到最佳的匯率體制改革道路相當困難,往往只能權衡利弊,做出決策”。這個現象同樣適用于任何其它方面的改革。周小川曾經在香港發言:“登山講求實際,因此無論你是走在迂回曲折的路上,抑或能否看到山頂,又或者在哪一點上資源分配是否最優化,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確保你每一步都是向上的,換言之,即你正在改進。”
超長待機的人民幣先生
大國貨幣政策具有外溢效應,中國也不例外。掌舵央行15年的周小川被稱為“人民幣先生”。
客觀講“人民幣先生”是一個中性詞,可褒可貶。“人民幣先生”貶義之處在于一部分人認為中國“貨幣超發”。2001年末周小川上任前中國廣義貨幣(M2)供應量15.28萬億人民幣,2017年末達到167.7萬億人民幣,任后比任前凈增了152.4萬億,復合增速16.2%。
另一部分人則將“人民幣先生”視為一種尊稱,原因在于他在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方面所做的努力和貢獻。
2009年他發表的一篇名為《關于改革國際貨幣體系的思考》文章,提出要創造一種與主權國家貨幣體系脫鉤、并能保持幣值穩定的國際儲備貨幣,從而避免主權信用貨幣作為儲備貨幣的內在缺陷,這無疑是對國際貨幣體系構建的長遠思考。
2015年中國央行牽頭籌備絲路基金,創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推動采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公布特殊標準(SDDS)并接受評估;推動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建設;人民幣成功加入SDR貨幣籃子;推進債券市場開放,A股納入MSCI指數等,一步步穩步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在區域金融改革方面,大力推動上海自貿區在自由貿易賬戶體系,推動珠江三角洲、浙江溫州、福建泉州等金融改革試驗區建設進展,積極推廣成熟經驗。2018年推出石油人民幣等,這些都是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努力。
周小川在任15年,中國貨幣政策逐漸經歷了從全面調控走向精準,調控方式從數量轉向價格,從金融系統內部均衡到金融服務實體經濟,這無疑是中國貨幣政策的巨大進步。
2013年3月,周小川被選為十二屆全國政協副主席,突破年齡限制,成為首位“三連任”的央行行長。此前沒有進入新一屆中共中央委員會,外界一度解讀周小川將退休。
“留任要職往往意味著肯定,但對65歲的周小川而言,可能更多地意味著責任。”新華社的一份報道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對于周小川的“超期服役”,有觀察人士指出,一是決策者擔心市場會出現劇烈波動;二是在金融改革大背景下,短時間內亦難覓像周小川這樣,擁有豐富的金融系統經歷、深受國際認可的繼任者。
三連任,在金融改革的背景下成為了某種“必然”。
一行三會金融體系下,央行行長身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金融混業經營的趨勢來勢洶洶,分業監管容易產生監管的真空和監管套利,諸如互聯網金融誰來管、怎么管這樣的一系列問題,都有待當時的金融監管者們一一厘清。
這些事情只是央行行長紛繁復雜工作中的一項,還有更加宏觀的任務在等待下一任行長解決。2017年10月,周小川在接受《財經》專訪時表示,對外開放、匯率制度改革、減少外匯管制“三駕馬車”要整體推進,不管各自速度如何,整個大方向是要往前的。
當時,時值十九大前夕,周小川即將卸任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將這些發言解讀為周小川的臨別忠告,某種程度上也視為他的未竟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