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雞與喜來（三）

連城

第二章 春神句芒（上）

大鳥的翅膀仿佛并沒有扇動，卻在瞬息之間，飛遍了酉城的四面八方。

大鳥是春神句芒。

句芒長著人面鳥身的模樣，每年在打春的那一刻出巡人世間，不遲也不早。

句芒出巡到酉城南城的時候，被城墻根下一個掛在大椿樹上的物件吸引了。它繞樹三匝，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巨大的春雞；而在巨大的春雞下面，有一個蜷縮著的瘦小男孩。

句芒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春雞，這也是它見過的最漂亮的春雞。是誰做了這么一只春雞？又為什么把它掛在這里？句芒感到好奇。

句芒要弄明白這件事，它把雙翅奮力一拍，繞樹疾飛。它飛得那么快，比電光石火還要快上不知道多少倍。

時光倒流了！句芒看到小男孩繞著椿樹奔跑，嘴里低聲念著那首古老的歌謠；它還看到小男孩決定在這里過夜的時候，那提心吊膽的模樣……柳大娘把春雞掛上椿樹……小男孩躑躅在酉城街頭……柳大娘縫制春雞，一臉如癡如醉……不那么久遠的過去，和已經(jīng)久遠的往事，句芒都看到了。而看到的一切都讓春神句芒心情沉重，它覺得都要扇不動自己風一樣的翅膀了。

句芒覺得必須做點兒什么……

喜來忽然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在一個巨大的青色光球里。小泥墻院不見了，高大而殘缺的古城墻也不見了，甚至連夜空和星星都看不見，這一個光球中，只有他、椿樹和椿樹上的春雞。

春雞在椿樹上晃蕩著，目光狡黠地望著他，把一句話輕輕地送到他心里：“喜來，咱們有好運氣了！”

喜來不知道春雞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還有，它為什么會說話？它是一只布做的春雞啊！春雞不應該會說話，而且那也實在算不上說話——它嘴巴不動，也不發(fā)出聲音，喜來卻知道它在告訴他什么，這真是咄咄怪事！

“好運氣？我不信！”喜來說。他不覺得一個要飯花子會有什么好運氣。

“是真的，你相信我。”春雞仿佛與喜來神識相通，它將這些無聲無息的話送到喜來心里，“句芒剛剛來過這兒，它是春神，給了我生命。哈哈！我是一只布做的春雞，如今卻有了生命，怎么不是運氣呢……”

“那很好。”喜來說，并由衷地替春雞感到高興，可是他覺得應該告訴春雞，它的好運氣似乎和他沒關(guān)系。

春雞仿佛聽到了喜來心里的話。它說：“我是春雞，春神卻給了我生命，我注定是一只不平凡的雞。我有能力也愿意幫助你，你的運氣不就來了嗎？”

喜來咧開嘴笑了，他說：“謝謝你。”可是心里還是不以為然。

“只不過，”春雞又說，“我什么都有，只缺一樣東西，有了那樣東西才能完全活過來……”

“那是什么？”喜來不由自主地問。

“是聲音。”春雞說，“作為一只公雞，沒有聲音，不能打鳴，再漂亮的外表又有什么用處呢？”

喜來想，春雞說得對，不會打鳴的公雞，哪怕好看成春雞這樣，也實在沒有用處。

“那怎么辦呢？”喜來呆呆地望著春雞。

“你把聲音借給我，我就完整了！”春雞在春風里晃蕩著說。

“要是把聲音借給你，我不就成啞巴了嗎？”喜來不是傻子，這點常識他還是有的。

“嗯，你很聰明。把聲音借給我，你就會變成啞巴，看起來好像很吃虧！不過我會幫助你的，我知道你在酉城舉目無親，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但是等你把聲音借給我，以后就不同了，我會讓你吃飽穿暖。”

喜來瞪大了眼睛——春雞有本事讓他吃飽穿暖？聽起來有點可笑！不過，這事怎么不可能呢？畢竟它不是普通的雞，春神給了它生命，也可能順便給它點兒神通，有了神通，事情就兩樣了……

“春神為什么不把聲音也給你呢？”喜來忽然想到這一點。

“噓！”春雞用警告的眼神瞪著喜來，“你要知道，春天來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春神沒帶聲音，拿什么給我？就像三月三，桃花剛剛綻放就想吃鮮桃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喜來低頭思忖著。

“聽著，喜來！把聲音借給我，我絕不會虧待你的。我拿我的大紅冠子發(fā)誓，哪怕變成禿子，也絕不違背誓言！”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喜來又抬起頭。

“春神句芒告訴我的。”春雞的眼神里閃著光芒。

喜來的心被觸動了！春神知道他的名字，還告訴了春雞！來到酉城那么些天，誰知道他叫什么？阿貓阿狗，要飯花子……可是春神知道他的名字，春雞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有根線把他們維系在一起，喜來覺得，現(xiàn)在他們是同聲同氣的朋友了。

“我愿意把聲音借給你。”喜來認真地說。

春雞笑了。兩眼精光閃閃，金黃的尖嘴忽然咧開，綻出了一線鮮紅的舌頭……

青色的光團收緊了，把春雞和喜來裹在一起。喜來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向他迎面撲來，一瞬間，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他好像跌進一個夢里，不，也許他本來就在夢里，一個荒唐卻有趣的夢！喜來迷迷糊糊地想著，應該問春雞什么時候把聲音還給他，可是，似乎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一聲響亮的雞鳴，喚醒了酉城的暗夜。

酉城從來沒有過這么響亮的雞鳴。那是金子一般的聲音，鏗鏘明亮，而且余音繞樹，三日不絕……

天麻麻亮，柳大娘醒了。她感覺到窗戶紙透進的光線，仿佛比往日要溫潤一些——到底是打過春了啊。空氣中依稀有暖意流動，窗戶紙的縫隙里，隱約的霜花也變成了薄薄霧氣。

柳大娘高高興興，起床梳洗。

掛在椿樹的大春雞，應該還在那里吧！夜風并不大。那么，當?shù)谝豢|陽光照到它身上的時候，它應該好看極了。但愿今天還是個明亮的大晴天……

柳大娘打開房門，拉開院門。她往大椿樹上一瞅，春雞不見了！只有一根布條子輕飄飄地掛在那里。柳大娘心頭一驚：夜里有小偷把它偷去了嗎？實在沒道理，一個布做的春雞，也值不了幾個錢。柳大娘剛要往外走，忽然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柳大娘吃了一驚，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男孩站在門口，懷里還抱著一只五色斑斕的大公雞。

“咦？”柳大娘看了看小男孩，蓬頭垢面，破衣爛衫，是個要飯花子的模樣。他趿著一雙很破很破的草鞋，頭上沒戴帽子，滿腦袋亂發(fā)刺猬一般支棱著，小臉又臟又瘦，一雙黑眼睛癡癡呆呆地仰望著她。

大公雞忽然跳下地來，一溜煙跑到院子里去了，“咯咯咯”地叫著，到處找食吃。

柳大娘一邊把男孩往院子里讓，一邊抱歉地說：“你的雞跑到我家來了，等我捉給你。”

柳大娘去捉雞。大公雞一下子跳上院墻，一下子跳到房頂，一下子又跳到院子里的樹上——是李子樹，眼下天冷無花，只有蒼黑的枝干直指藍天。大公雞動作敏捷，身體輕靈，仿佛彩云一般，“撲棱棱”一下飛到這邊，“撲棱棱”一下飛到那邊，柳大娘完全抓它不住。

柳大娘回頭看了看小男孩，想叫他跟她一起抓雞，卻見小男孩有氣無力地靠墻蹲著，腰都直不起來的樣子，她恍然大悟，問道：“你肚子餓壞了吧？那我們先不忙抓雞了，我這就煮粥給你吃！”

柳大娘馬上鉆進鍋屋，添水，刷鍋，淘米，煮粥，粥鍋上又架籠屜，籠屜上餾著花豆餡兒的饅頭，小小的鍋屋里一時霧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