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靜
“英雄美人”這一古老母題早在東西文明起源之時就已清晰可辨,中國神話中的后羿與嫦娥,帝舜與娥皇、女英;荷馬史詩里的帕里斯與海倫,赫克托耳與安德洛瑪刻,奧德修斯與帕涅羅珀、卡呂普索,都飽含著初民們對于愛情和兩性關系最原始的想象,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基因性元素”沉淀于整個人類的種族記憶和文化心理中。
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上,哪怕是前二十七年,在個人情愛的主題幾乎不具備合法性的語境中,“英雄美人”模式仍然頑強地潛伏于作品內部,如《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和白茹、《青春之歌》中的盧嘉川和林道靜、《百合花》中的通訊員和新媳婦、《洼地上的戰役》中的王應洪和金圣姬……正是這些經過“喬裝打扮”的英雄美人們支撐起搖搖欲墜的“文學性”,給那個年代帶來人性的溫暖與光芒。新時期以來,文學的發展呈現出從單一走向多元的態勢,“英雄美人”的敘事也隨之出現了多種面目,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時代與社會的新變和人性的復雜。
英雄不止是戰爭的產物,正如三國時劉劭在其所作《人物志》中對“英雄”一詞的闡釋: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新時期以來對于“英雄”的定義范圍從“革命和戰斗英雄”擴展到各行各業、各個階層。而所謂的“時勢造英雄”,亦可以理解為“英雄”的誕生實際上取決于不同時代人們對于“英雄”的評價標準和對于“英雄特質”的價值選擇。這一點投射到“英雄”與“美人”的對應關系中,便是“美人之愛的來由”問題。
在“英雄美人”的初始形態中,“美人”愛的是“英雄”偉岸的身軀和無窮的力量;在革命美學的規訓下,“美人”愛的是“英雄”“高大全”的完美組合。王蒙小說《蝴蝶》里的張思遠與海云相識相戀于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一個是意氣風發的軍管會副主任,一個是風華正茂而又天真爛漫的學生自治會主席。在那舉國歡慶的喜悅年代里,她愛的是他口若懸河、熱情澎湃的講話,愛的是他那套“克服呀、階級呀、搞透呀、貫徹呀、結合呀、方針呀、突破呀、扭轉呀……”的高級詞匯,更愛的是“他就是共產黨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威信和權力的化身”。張思遠后來在回憶自己在海云的學校的演講時想到,“他講了很多空洞的、幼稚的話。但是,他是真誠的,他是相信的,她們都是相信的。”這是張思遠對自我、對語言的反思,又何嘗不是對和海云愛情悲劇的反思、對于那個狂熱而又非理性的時代的反思?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塑造了喬光樸這樣一個雷厲風行、剛毅果斷、力挽狂瀾式的改革英雄形象。他年過半百仍壯心不已,受命于危難之際,接手了因文革動亂而瀕臨倒閉的電機廠,開始了大刀闊斧整改。而女工程師童貞所傾慕的正是他對業務的精通、對工作的熱愛,正是他“抓起生產來仿佛每個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渾身是膽”,正是他不可磨滅的銳氣和勃勃雄心。
有海云與童貞這樣頗具理想主義色彩的“美人之愛”,也有充斥著功利與欲望的“美人”對虛掩在“英雄”戰袍之下的權力與財富的愛。《蝴蝶》中接替海云出現在張思遠生活中的美蘭,所愛的便是“張副市長”的身份地位和權力所帶來的便利與好處。在張思遠被革職監禁不久,美蘭就與他離婚并卷走了他的全部家產。余華《兄弟》中的林紅不滿于與宋剛“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終于還是投入了她一直以來所鄙夷、痛恨的李光頭的懷抱,只因為發跡的李光頭已經成為商業“英雄”、劉鎮首富,能給她宋剛永遠不能給她的奢侈享樂生活。在畢飛宇的《青衣》中,老板力捧過氣的筱燕秋無異于一個“英雄救美”的橋段,是老板的錢讓筱燕秋重返舞臺擔綱A角,她的茍且委身為的是資金不斷鏈以實現二十年來出演嫦娥的夙愿。
“英雄救美”往往也是“美人”愛上“英雄”的重要原因,《紅高粱》里的余占鰲一開始就是以“救星”的身份出現在戴鳳蓮生命里,為她打死劫路土匪,除掉單家父子,贏得了她的愛情。一般來說,男人要成為英雄,總要有一個柔弱的女性來做參照物,在傳統的“英雄救美”情節中,強大男性是救贖者,而女性則規規矩矩地扮演著被救贖者的角色。這一標配在艾偉的《愛人同志》中出現了倒置。屢建戰功的偵察兵劉亞軍在一次執行任務時因偷看敵營中的裸體女人而觸雷致殘,卻被人們誤以為是因公負傷,內心充滿矛盾地接受著“英雄”稱號所帶來的種種好處,靈魂的掙扎與拷問加之身體的殘疾使他的性情越來越古怪;而小說上半部分的張小影則充滿了圣母般的情懷,作為救贖者而存在,任勞任怨地照顧著她心目中的英雄,給予暴躁無常的劉亞軍無限的關懷和寬容。無獨有偶,嚴歌苓的《床畔》講述的也是一個“美人救英雄”的故事,護士萬紅幾十年執著堅守于因救助戰友而被炸傷成植物人的英雄連長張谷雨的床畔,始終如一地敬愛、疼愛、戀愛著這個英雄,堅信有一天他會醒來。這是一個雙向度的英雄書寫:張谷雨是英雄,而萬紅又何嘗不是?她在救助英雄的同時也使自己成為英雄,她為她所信仰的英雄價值觀犧牲了青春和凡俗的幸福,完成了人格的最終飛躍。
“啟蒙與被啟蒙”是“救與被救”的一種變體,男性在開啟愛情之門的同時,對女性灌輸先進的思想觀念以重建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實現“英雄”對“美人”精神上的救贖。在前二十七年的文學中,“啟蒙”體現在男性革命者提高女性的階級意識和政治意識上,使其從具有樸素階級覺悟的女孩成長為具有堅定革命信念的女戰士,比如《青春之歌》中的盧嘉川之于林道靜,《紅旗譜》中的運濤之于春蘭。格非《人面桃花》中的“啟蒙”無疑是更為大膽露骨同時也更具精神分析意味的,張季元留下的日記對陸秀米而言不啻為當頭棒喝,使她既懂得了革命大同和憂世傷生,也同時“隱約知道了什么是桑中之約,什么是床笫之歡”。在這里,一個成熟男性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的革命啟蒙和性啟蒙是一體同構的,如此直白坦率地“寓政于性”,似在暗示著“革命”與“力比多”之間微妙的關系。在新時期的軍旅文學中也出現了由女性來啟蒙男性的情況,“英雄”多是出身于無產階級,是粗魯、野蠻的草莽英雄,而“美人”則多出身于智識階級,十分年輕而又溫柔貌美。她們以自身的政治素質或思想深度引導著匪性十足的男性戰斗英雄,使他們逐步成長為具有現代政治理念與成熟理性的“卡里斯馬”型英雄,如徐貴祥《歷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與東方聞音,都梁《亮劍》中的李云龍與田雨。“英雄”們的成長敘事正是因為有了“美人”的存在而得以成立,從表面看“美人”的地位似乎有所上升,但細想下來這有限的“上升”卻暗含著更為霸道的男性中心主義:出身底層、粗陋野蠻的戰斗英雄對于上層知識分子女性情愛欲望的實現,實際是對女性生命本能和文化心理上的雙重占有。“美人”在這里起到了雙重作用,一方面作為價值客體印證著“英雄”的魅力;另一方面則構成了對于“人民”的隱喻與象征,她們的情感認同正是為了引導閱讀者對革命者的認同。
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一股頗為強勁的“解構英雄”的潮流,文學作品中出現的許多“反英雄”和“非英雄”形象,是對“高大全”模式下的英雄形象的抵抗和反撥。這些形象的塑造所解構的并不是英雄本身,而是臉譜化、同質化的英雄形象的塑造模式,同時也是在批判“高大全”英雄背后所隱匿的政治意識形態。進入九十年代,伴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消費時代的來臨改變了社會的倫理秩序和人們的價值觀念,英雄精神漸漸表現出與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人們對于“英雄主義”所代表的理想與崇高產生了質疑,作家們開始塑造更具矛盾與張力、更有人性深度同時也更符合時代審美趣味的“另類”英雄形象。在解構熱潮中涌現出的一個個“失純”的英雄,使新中國前二十七年如神般完美無瑕的英雄形象得以瓦解,把人們對于“英雄美人”的想象拉回到了世俗人間,同時也賦予了“英雄美人”這一結構模型更多的可能性。
伍爾夫所言的“婦女都是作為一面鏡子, 映照出兩倍大小的男人形象”中,排除女性主義批評的極端立場,用于評價“英雄美人”模式中“美人”的作用倒是恰到好處的。“美人”如實地反映著“英雄”身上的亮部和暗部,映照出“英雄”面目的模糊。英雄并不總是純粹的,正是英雄身上的雜質決定了其純度。在徐貴祥的《歷史的天空》里,梁大牙為了生計而參軍,他并沒有什么政治覺悟,本想投奔國軍卻陰差陽錯遇上八路軍的隊伍,就在他盤算著“國軍是正經軍隊,有吃有穿”打算離開時,遇到了美麗的女八路東方聞音,被她的英姿勃發和燦爛一笑所打動,于是迅速改變主意,決定“這個八路咱先當著試試,合適了咱就當到底,不合適了再論”。東方聞音一出現就將梁大牙的本性暴露無遺,就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軌跡,看似荒唐可笑實則反映出了那個年代普通百姓人生選擇中的種種真實。在艾偉的《風和日麗》中,將軍尹澤桂立下了赫赫戰功,是名副其實的大英雄,但是他卻毀了他曾經喜歡的女性楊滬的一生,對于國家而言,他是英雄;對于戀人而言,他是罪人。由此可見,“英雄”的不完美人格往往是在與“美人”的對照中表現出來的。
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八十年代以來文學中的“英雄美人”敘事,在擺脫了“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的枷鎖后,依然憑借各種新的“易容術”潛伏在形形色色的文本之中,講述著時代、社會與人的種種新變,訴說著人性的復雜豐富和隱秘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