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一段風騷，平生萬種情思”
——賈寶玉叛逆性格淺析

何江波 西安工業(yè)大學北方信息工程學院

一直以來，寶玉都被認為是一個具有叛逆性格的人，他的叛逆主要表現(xiàn)在不走仕途和體貼女兒兩個方面。

一、不走仕途

寶玉是賈府未來的繼承人，他在賈府具有特殊的地位。小說的開篇給我們展示的賈府已經(jīng)走到了家族的末世，陷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運數(shù)將盡的境地中。小說第二回通過冷子興對賈府的演說可以看出，賈府從榮寧二公開始到賈蓉、賈蘭之輩，正好經(jīng)歷了五世。榮寧二公作為賈府的第一代，靠軍功創(chuàng)立了賈府百年大廈的基業(yè)；第二代賈代化、賈代善尚能夠修治文德，維持祖宗基業(yè)；第三代賈敬、賈赦已經(jīng)腐化墮落，或好道不問世事，或貪財好色；第四代賈珍、賈璉專好吃喝嫖賭，唯有寶玉聰明靈秀，“大有乃祖遺風”，又銜玉而生，被視為奇人，重振家族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而重振家族則必然要求他走仕途之路，在事功上面有所作為，而這恰恰是寶玉所抗拒的。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并沒有把寶玉描寫成一個具有著自覺意識和理性思考的叛逆者，他的叛逆性格的產(chǎn)生源自于天賦和感性。首先，作者在第二回通過賈雨村之口發(fā)表了一番對于“正邪兩賦”型人格特質(zhì)的識見。吳光正在《神道設(shè)教：明清章回小說敘事的民族傳統(tǒng)》中分析了這種人格的幾個特點：他們在事功層面上無所作為，只關(guān)注生命本身，任情任性；他們一生與道德無關(guān)，既不求濟世救民，也不會禍國殃民，與大仁大惡絕緣；具有藝術(shù)家和詩人氣質(zhì)。這種特質(zhì)的人物在小說中還有林黛玉、秦鐘、柳湘蓮、蔣玉菡、齡官等等，這也是寶玉把他們看作知己的原因。其次，寶玉在與士大夫接觸當中，直覺地感受到他們的虛偽和丑陋，每次他父親讓他應(yīng)對往來，他都極其反感，“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這種敏銳的直覺應(yīng)該和他秉承的正邪兩賦之氣有關(guān)，正是由于身負清濁之氣，他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清與濁非常敏感，在他看來，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的男性世界是污濁的，而與之相對應(yīng)的女兒的世界才是清潔的。早在七八歲時，他就以兒童的形象的方式發(fā)表了自己對于這個清濁世界的感受：“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由此可見，作者筆下寶玉的叛逆性格的形成既有著天賦秉性的一面，又有著直覺感性的一面。在以后的成長過程中，寶玉就是以這樣的感知方式來去分辨和衡量這個世界中的人的價值，并在言論和行動上決定自己與人的親疏遠近關(guān)系。隨著年齡的增長，曾經(jīng)不自覺的叛逆漸漸變得成熟和自覺，他批判那些“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男性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算不得忠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

不走傳統(tǒng)之路使得寶玉倍感孤獨，正如警幻仙姑所云“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劉敬圻先生在《<紅樓夢>主題多義性論綱》中說到：“賈寶玉型的精神悲劇是很新鮮的。在這一人物的思想歷程中，已不存在傳統(tǒng)的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憂憤，也不會出現(xiàn)什么身在山野、心在魏闕式的矛盾，它滿溢著新的煩惱，一是摒棄了傳統(tǒng)的以建功立業(yè)為內(nèi)核的人生價值觀念之后，卻找不到比較恰當?shù)娜松恢枚a(chǎn)生的苦悶；一是褻瀆了現(xiàn)存的以三綱五常為法典的人與人關(guān)系準則之后，卻找不到真正和諧的立足之境而產(chǎn)生的苦悶?！?，說明寶玉的憂患不是傳統(tǒng)文人的懷才不遇、憂國憂民式的，而是絕意事功之后遭到人群疏離的精神流浪式的憂患。和黛玉的“喜散不喜聚”不同，寶玉是“喜聚不喜散”的，他具有著趨向于群體的人格，喜好熱鬧、想要被人需要、受人喜愛。本來，假如他走傳統(tǒng)的仕途之路，博取功名，雖然喪失自我，但不會受到精神流浪之苦。但是，無奈他靈性已通，“舉世皆醉我獨醒”，任性地和社會對抗著，“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社會又不容忍叛逆者的存在，他只能“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碌碌無為、自尋煩惱?？咕芰宋蹪岬哪行允澜纾荒芟蚯鍧嵉呐允澜鐚で笪拷濉２蛔呤送臼撬涯娴囊粋€方面的表現(xiàn)，與之相隨的體貼女兒則是他叛逆的另一個方面的表現(xiàn)。

二、體貼女兒

寶玉對女兒的感情可以用小說中警幻仙姑的評價來概括，即“意淫”二字。如果說《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在肉欲上無止盡的放縱是一種皮膚淫濫，那么寶玉的意淫則是表現(xiàn)了人類情感在精神層面上的過度釋放。他不僅體貼大觀園中的女子，還對與他有著一面之緣的女子一見傾心，如為可卿送葬途中對一個村莊丫頭動情；哀嘆襲人家穿紅衣的女孩兒沒有住在自己家里；甚至聽說一個名叫傅秋芳的女孩兒才貌俱全，雖然素昧謀面卻對她遐思逸想；劉姥姥信口開河編了一個極標志的小姑娘，他便尋根究底的追問，還要為她化布施、修廟塑神并且派人去探看。當然，寶玉對于女性的親近是具有選擇性的，和我們現(xiàn)在所提倡的男女平等是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不能因此拔高他的思想。寶玉曾經(jīng)有一段著名的“女兒三變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說明他喜歡的是未出嫁的女子，原因在于未出嫁的女子尚未進入到男性世界中，未被男性世界的秩序所改造，依然保留著人的天然美好的生命本真，即他肯定的是“人”之精華。只要是具有著美好的性情，可以突破他所表達的處女的范疇。比如為已為人婦的平兒理妝、為嫁予薛蟠為妾的香菱情解石榴裙；對于秦鐘、蔣玉菡、柳湘蓮、北靜王等清靜美好的男性也有密切的聯(lián)系；甚至對無生命的女兒也體貼憐愛，如書房里掛著一幅美人畫，他怕美人寂寞，要去看望一下。

寶玉對于女子的意淫主要是通過體貼對方和貶低自我兩種方式來去實現(xiàn)的。甲戌本第五回側(cè)批中就指出寶玉的這一點：“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第三十回他自己淋了雨卻渾然不覺，反勸別人趕快去避雨；第三十五回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不是自己的過錯，他也主動承擔，替人代過。如平兒受了賈璉、鳳姐的打罵，滿腹委屈，他替賈璉和鳳姐賠不是；彩云偷了玫瑰露，伍兒送茯苓霜惹了事，他怕她們受到責罰，自己都攬了下來；為棋官挨打時他表示“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作為男人，他總是覺得自己是污濁的，面對清靜的女兒，他不自覺的要進行自我貶低。如第五回夢游太虛幻境時，幾個仙子埋怨警幻仙姑為什么把他這樣的“濁物”引來，生怕他“污染了清靜女兒之境”，他一聽此話，“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己污穢不堪”。又如第七回初見眉清目秀、舉止風流的“有些女兒之態(tài)”的秦鐘時，心中便如有所失、自愧不如，反倒覺得自己“不配生于富貴人家”；每次作詩比不上家中的女子，他都心甘情愿的服輸認罰；第五十六回他夢見自己到了甄寶玉的園子里，被一個丫鬟斥為“臭小子”，“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熏臭了?！?，說明他潛意識認為自己確實臟臭；在賈敬的靈堂中，他只站在前頭擋著人，怕和尚們的臟臭氣熏了尤氏姐妹。

寶玉從小就對男性世界的往來賀吊十分厭惡，又在女人堆里長大，加之他對男濁女清的感性認知，這使得他喜歡親近女性，尤其是年輕美麗的女性。從生理的角度來看，本來年輕美麗的女性就容易博取男性的喜愛，寶玉對女性的親近符合異性相吸的自然法則。而且，相比較起傳統(tǒng)觀念中對于女性的貶低，寶玉敢于直率的表達對于女性的愛悅，肯定女性純潔的價值，即使被誤解為好色，也絲毫沒有像其他男性一樣將好色與否作為評價男人道德的準則，因為對他而言，道德評價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女兒廝守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