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象征到寫實
——論清代女性詞強化主體性的表現手法

李小滿 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清代詞壇，女性作者與作品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前代，并形成了許多有規模有影響的女性創作團體。僅光緒二年，安徽南陵人徐乃昌輯刊《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集，收錄詞人就有521家，詞作1291首。清代女性創作團體，有“蕉園詩社”、“清溪吟社”，還有隨園女弟子、碧城弟子、常州詞派女詞人等群體。出現了著名的女性作者，如沈善寶、顧春、吳藻、趙我佩、李佩金、楊蕓等等。女性詞人之間聯吟唱和，文學活動非常活躍。如沈善寶與吳藻自丙申歲(1836)開始，至1857年沈善寶入京，交往二十余年，酬唱不斷，成為文壇佳話。又如金逸(字纖纖)與吳江汪玉珍(字宜秋)、沈續、江珠等女友經常在一起聯吟唱和，鄉里老人美稱之為“真靈會集”①。家族、親戚、朋友中的詩歌聯吟集會，更是女性經常的活動。但在文學史的書寫中，這些人數眾多活動豐富的文學現象卻一直未得到充分客觀的認識。筆者認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清代女性詞作呈現出強烈的主體意識，這在女性文學發展史上是重要的進步，而強化主體性的途徑則是變象征為寫實。

古典詩學有“詩莊詞媚”的傳統，詩言志，與此相對，詞則更具宣泄感情、尤其是表述兒女私情的功能。文人在詩中無法吐露的臣妾心態多轉而向詞開拓，在古典美學的意象描寫手法之下，形成詞的多義性與象征性。女性形象作為詞的表現主題，被固定成男性文化中典型的“第二性”象征，多情、嫵媚、幽怨、軟弱，這種模式化的女性形象通過花間詞人及北宋詞人的經典寫作，逐漸固化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典型女性符號。女性的生活空間，比如閨房、庭院，作為女性符號的附屬性符號也往往固化為充滿性暗示的意象。而清代人數眾多的女性詞人，以其活躍的創作活動，如一股洪流沖進了歷史的河流。她們展開全方位的個人生活描寫，雖然從傳統詞學的觀念出發，學界對其藝術性及思想意義評價總體不高，但是其豐富的寫實性題材與手法，顛覆了傳統詞作女性的符號化形象，表現了清代女性真實具體的生活情態樣貌，呈現出多樣化多元化的女性主體意識。

一

古代女子的閨房不僅是一個物理的空間，在文人筆下，尤其是從花間詞開始，閨房成為一個文化建構，成為艷情上演的舞臺，男性欲望的投射對象。這種曖昧意味通過男性詞人的創作實踐得到不斷的強調和細化。無論是溫庭筠筆下“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的客體化靜態描摹，或是韋莊詞中“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觸鳴琴”的清新刻畫，其寓意均暗示男女情愛，這些作品往往對閨房的色彩、陳設細膩地渲染描繪，著意凸顯閨房作為性符號的曖昧意味。

庭院，同樣是文人筆下最常見的描寫意象。明清小說、彈詞等敘事類作品中，庭院，或后花園往往是男女私定終身的場地，同樣具有曖昧意蘊。無論男女，在庭院里都有了一種更為自由和放縱的自我呈現與想象。北宋開始，文人詞中的庭院描寫就將女性形象固定在家庭空間與情愛想象上，以歐陽修的《蝶戀花》為例，“庭院深深深幾許”，生活其中的女性“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形象柔弱、無力，在雨橫風狂的背景下，足以喚起男性詞人和讀者的憐惜之情，滿足男性的強者心理。

在男性詞人筆下，女性生活的空間——閨房和庭院成為了一種空洞的能指，作為女性形象符號的延伸符號，成為被隨意修改的價值客體。

二

在清代女性詞中，閨房、庭院作為作者生活的主要空間，也是其作品最常見的表現對象，在這里，閨房、庭院還原為女性直面現實人生的生存空間，表現她們的雅致的趣味，瑣碎的日常以及豐富的情感體驗。

(一)雅致的生活趣味

有學者統計研究認為，明清兩代是女教普遍化和通俗化的時期，僅以《中國叢書綜錄》子部儒學類禮教之屬所錄“家訓”“婦女”兩項，明清兩代存目占總數的78%，有95種。文學、尤其是詩詞吟詠能力作為婦言的具體表現也得到普遍贊賞，熟讀詩書逐漸成為女性精英的重要身份標識。在這樣的風尚之下，女性的閨房也往往充滿詩書雅趣。

“遣悶還臨鏡檻邊。幾幅詩箋，一炷爐煙”②，煩悶時她們以詩書遣興。“石屏榮幾，羅列古彝尊。滿目金題玉燮，晉唐宋書畫紛紛。”③閨房中陳列古書古玩唐宋書畫，顯示主人雅致的趣味。

清乾隆年間，長興(今浙江長興)人沈彩，字虹屏，平湖諸生陸炬側室。有《春雨樓集》十四卷，工書畫，擅絲竹。她有一首《蝶戀花·春雨》：

蝶夢驚回春栩栩，簾卷東風，一霎催花雨。欲學青山新畫嫵，煙絲云縷豐其蔀。衣桁玲瓏才數武。移掛雕籠，笑浴看鸚鵡。我不言愁愁不聚，澆愁任濕胭脂土。④

詞作中常用來表現愁情的春雨夜、卷簾風，卻并不能影響詞人笑看鸚鵡的好心情，“我不言愁愁不聚”，詞人表現出的是積極開朗健康的心態。

清代女性詞中的“庭院”，盡管仍然是封閉的，但是作為女性活動的主要家庭空間，具有了提供安靜暢想、神游古今的自由空間意蘊。

如江淑則這首《賀新涼·和韻答閨友》

落落深閨里。剩樓頭、一輪皓月，是依知己。自顧此身如倦鳥，棲息枝頭垂翅。只披讀《離騷》銷志。不信詞人都薄福，看千秋得意曾能幾?傷心處，已無淚。生來無分窮經笥。日銷磨、針箱線帖，可知遭際?滿院涼煙秋雨后，多少閑愁慵記。嗟榮利、渾如敝屣。天地雖寬羅網密，料人間獨醒談何易。把萬事，付酣醉。⑤

在庭院之中，詞人反省自己的人生，對于命運有清醒的認識，喟嘆身如倦鳥，讀離騷遣志，理性地認為人間獨醒不易。

類似的命運之感也出現在俞慶曾的詞作中。俞慶曾(1865-1897)，浙江德清人，字吉初，號琴情。俞樾孫女，舉人宗舜年繼室，有《繡墨軒詞》一卷，收入《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九集。據俞樾《孫女慶曾傳》所記，俞慶曾年三十三時因不堪夫家虐待而飲藥自盡。⑥她有一首《高陽臺·獨坐》，詞中詞人反思“清凈蓮花，如何也墮情天……忽放懷一笑，萬事云煙”⑦。

(二)豐富的日常生活

詞的遣興娛性的文體特征，決定了其題材的日常化，清代女性的詞作更是大多集中于敘述其日常生活，比如顧春有《玲瓏四犯》“自制鳳凰衣螢燈”，還有《瑣窗寒》“題冬閨刺繡圖”，描寫“瑣窗漸暖，閉門同繡。……香肩慢扣，指點綠平紅縐”⑧的居家生活圖景。詞人劉琬懷有四首《蝶戀花》分別題為“烹茶”“種樹”、“曬書”、“掃花”⑨。沈善寶有《鳳凰臺上憶吹簫》“聽雨”，江淑則有《臨江仙》“月下看梅，阮恩灤有《玉京秋·湖上看桂》，葛秀英有《月華清·中秋玩月》，阮恩灤《慶清朝慢·除夕聽爆竹聲》、《燭影搖紅·元宵燈宴》。這些詞作均收錄在《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集中。

(三)復雜的情感體驗

不同于男性文人筆下單一的女性情感表現，清代女性詞作展現了女性豐富而個性化的情感世界。

1.夫妻之情。古典詞作常見的男女情愛多發生于婚姻之外，往往表達的是男性文人的獵艷心理，而清代女性詞人筆下更多表達的是夫妻之間復雜多變的感情生活，詞人許誦珠，浙江海寧人，字寶娟，又號悟紅道人。歸安同治舉人朱鏡仁妻。⑩有《雯窗瘦影詞》，輯入《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八集。有《清平樂·舟窗晚眺次外子韻》、《人月圓·喜外至》、《鳳凰臺上憶吹簫·寄外子京師》等約十首詞均寫給丈夫，其中細致地記錄了她對丈夫復雜的感情變化過程，凸顯了作為妻子的女詞人對婚姻的期待、失望和怨恨，彰顯了極具個性特點的情感要求。

2.姐妹之情。清代女性多以詩詞會友，結下深厚的知音之情，閨閣又成為姐妹暢聊的重要場合，詞人筆下既有描寫姐妹相聚的歡快，更有抒發別后思念的作品。如蕉園詩社的錢鳳綸有《攤破浣溪沙·懷亞清》、《蝶戀花》“寒夕與徐姬蓮卿閑坐”，鐘筠有《爪茉莉·寄如嫂方眉士》。既有“語笑移時杯茗共”的歡樂，更有“有誰共，知心密語”的傷感。這些相思之苦、離別之怨，情感指向不是男性，而是姐妹詩友，這是對古典詞意象意蘊的又一種突破。

三

孟悅和戴錦華認為：“封建文學符號系統中女性形象的性別意味，已被女性在男性中心社會中的從屬意味所取代(至少部分取代)。換言之，女性形象的所指，已非任何抽象具體的真實女性，一如詩中的芳草已與任何自然草木無關。”?筆者認為，古典詞作中的女性已非任何抽象或具體的真實女性，一如閨房庭院已不是任何現實存在的閨房庭院。這種情況在清代女性詞的創作過程中得到了改變，清代女性詞人以樸實甚至笨拙的筆法，廣泛而細致地敘述自己的生活。從古典詞學的角度來看，學者們常常批評她們的作品缺乏象征性意味，而恰恰是這種寫實性手法，顛覆了固著在傳統意象上的性別意味，女性的主體性得到了真實而強烈的表現。

注釋：

① [清]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A].四部備要·集部[C].北京：中華書局，第563頁。

② [清]季蘭韻.楚畹閣詩余·一剪梅·暮春[A].[清]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九集[M].光緒二十二年丙申南陵徐氏刊本。

③ [清]沈彩.采香詞[A].胡曉明，彭國忠.江南女性別三編上冊[C].合肥：黃山書社，2012.03.第67頁。

④ [清]沈彩.采香詞[A].胡曉明，彭國忠.江南女性別三編上冊[C].合肥：黃山書社，2012.03.第68頁。

⑤ [清]江淑則.獨清閣詩余[A].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二編下冊[C].合肥：黃山書社.2010.12.第1242頁。

⑥ [清]俞樾.孫女慶曾傳[A].江南女性別集[C].三編下.合肥：黃山書社，2012.03.第1460-1461頁。

⑦ [清]俞慶曾.繡墨軒詞[A].胡曉明，彭國忠.江南女性別三編下[C].合肥：黃山書社.2012.03.第1512頁。

⑧ [清]顧太清撰，金啟孮，金適校注.顧太清集校注[M].中華書局.2012.11.第721頁。

⑨ [清]劉琬懷.補欄詞[A].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八集[M].光緒二十二年丙申南陵徐乃昌刊本.

⑩ 海寧市政協文教衛體與文史委員會編.海寧世家[C]上.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01.第162頁。

?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的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07.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