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少女時代

■陳廿榛

1

我喜歡分界線，喜歡朋友之間涇渭分明，那是不過分越界的關(guān)心；喜歡戀人之間在心里各守一隅，靜默自處；更喜歡在歲歲年年的時光里，畫出一條清晰的界限，把每一段光陰一一儲存。

我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分界線是茶。在我正式進(jìn)入少女時代之前，我都活得像個假小子。理發(fā)都是舅媽作為業(yè)余理發(fā)師，直接給我理成學(xué)生頭，發(fā)型很丑。至于衣服，我也從來沒有過多期待，媽媽買什么，我就穿什么，女孩所有應(yīng)該自帶的愛美屬性，我一直未曾覺醒。

就連喝茶這樣聽起來風(fēng)雅的事，我做起來也格外顯得大馬金刀，絲毫不見溫婉、淡然的氣質(zhì)。不過這也并不怪我，我們家雖說祖孫三代都愛喝茶，可對于喝茶其實沒有太多講究。我也沒能遺傳到爺爺用紫砂壺泡茶的好習(xí)慣，倒是隨了我爸，習(xí)慣拿個搪瓷缸，略微燙一下就倒入茶葉和開水。

“茶要趁熱喝。”這是爺爺常掛在嘴邊的話，于是，我也就一直奉為標(biāo)準(zhǔn)。印象里哪怕是三伏天，我也喜歡沖一大杯熱茶，然后躺在梧桐樹下的長凳上翻幾頁《三俠五義》，喝一口熱茶，不一會兒背上就起了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汗，倏忽又被傍晚的涼風(fēng)吹散了。你看，童年時代，我看的書都是金戈鐵馬、俠骨柔腸，若不是爸媽拘著小姑娘不能喝酒，說不定我真會試試易安居士“興盡晚回舟”的樂趣。

可惜，我的童年時代太過短暫，似乎我只是打了個盹兒，就意識到女孩喝茶是要講究一點的，于是，我的少女時代悄然而至。

2

我的第一個茶杯是我上初一時收到的生日禮物，送我禮物的女孩用粉色的緞帶綁著馬尾辮，背著碎花小書包，笑起來臉上的肉堆在一起，白白嫩嫩的可愛極了。她說：“女孩喝茶得用漂亮的小茶杯，哪能像武林好漢一樣端著大茶缸。”

回到家，我把禮盒上的蝴蝶結(jié)輕輕地抽開，看到四只青色小杯子躺在盒里，杯底還有兩條小小的魚兒。那一天，我破天荒地找出被我和爸爸丟在櫥柜里的茶壺，燒水，沏茶，端起茶杯輕輕慢慢地品，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了。

自那以后，我變得講究起來。我不再喜歡穿媽媽給我買的休閑運動裝了，而是總纏著媽媽去陪我買碎花裙。也不再隨意撕一張草稿紙就給朋友寫信了，而是常常去學(xué)校旁邊的小店，選一些有薰衣草香味的信紙。就連洗臉這件事，我也開始認(rèn)真對待，再不像以前一樣隨意撲點水敷衍了事。我在遲來的少女時代里，感覺自己像一個闖進(jìn)天鵝舞會的丑小鴨，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同時也變得自卑而敏感。

我收起了陪伴我三四年的搪瓷缸，收起了散落在床頭的武俠小說，還有一套套的運動裝，留長了我的頭發(fā)。我甚至開始埋怨媽媽，沒有像其他女孩的家長一樣，把我打扮成一個漂亮的洋娃娃，以至于我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3

再后來，我又不愿意喝茶了，因為大家都開始喝咖啡。那一年，我剛剛升入高中，自卑和敏感成了我尋找寫作靈感的助力。唯一沒變的是，我依舊惶然而又雀躍地打量著這個奇妙的新世界。

高中時代，咖啡是高中生的必備，早起昏昏沉沉背書時要喝一杯咖啡，晚上點燈奮筆疾書時也需要一杯咖啡。不過對我來說，咖啡是沒什么用的，既不能幫我提神，也不是我真心喜愛，充其量就是我不想脫離群眾的道具罷了。不合群，是我在少女時代最憂心的問題，我很怕別人嘲諷地說：“你還真是特立獨行。”也不想同學(xué)們提起我時，第一反應(yīng)是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夢想。

那些若有似無的打趣，對我夢想的指指點點，都會像根針刺入我的心里，甚至讓我一度懷疑自己為什么不能跟其他人一樣，按部就班地生活呢？那種在合群與堅持自我之間掙扎的痛苦，讓我日日不得心安。于是，咖啡成了我證明自己處在人群之中的憑證，它好喝不好喝反倒已經(jīng)不再重要。

而真正喜歡上喝咖啡，已經(jīng)是上大學(xué)之后，教我做咖啡的師傅會細(xì)心地給我講巴西、危地馬拉、哥倫比亞、坦桑尼亞咖啡豆的區(qū)別，當(dāng)我做出第一杯美式咖啡，嘗到它苦中有酸的滋味時，才知道我不是不喜歡咖啡，只是還沒遇到喜歡的而已。那個曾經(jīng)為了迎合他人而喝咖啡的自己，一定想不到幾年后，我也會做一杯美式咖啡當(dāng)作早餐。

4

如今，我已進(jìn)入職場打拼，家里既有當(dāng)年的搪瓷缸，也有從景德鎮(zhèn)花了不少錢買的品茗杯。有時，我會給自己做一杯微苦的美式咖啡，也有時喝一杯甜膩膩的熱巧克力。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我已經(jīng)習(xí)慣喝白開水，起初覺得淡而無味，日子久了，反倒覺得還是白水最解渴。盡管最愛白開水，我也不會再把茶和咖啡丟到角落，正如我終于擺脫了少女時代的陰影，卻還是愿意笑著回憶一樣。時間的確很強(qiáng)大，它讓我們在回顧自己的過去時，終于能變得平和、淡然。

想起我在少女時代時，總是抱怨自己的原生家庭，還因為自卑和敏感而隨波逐流。現(xiàn)如今的我，已經(jīng)同少時那個幼稚、淺薄的自己握手言和，因為我知道，無論是喜歡搪瓷缸的假小子，還是端著青玉色小茶杯看書的丑小鴨，甚至那個在星巴克補暑假作業(yè)的毛丫頭，她們都是我長成如今模樣的見證者。

所以，真的不必對現(xiàn)在不夠好的自己太過苛刻，也不必在離開那段時光以后耿耿于懷，因為，你和更美好的自己之間只是差了一小段時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