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苓

早晨時,鬧鐘未響,我的意識還沉在夢里,就被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擾,順手接了電話,竟然是媽。
“今天要吃豬腳面線哦。”
“啊?”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媽,你是不是記錯了?”
問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是我的農歷生日。其實,媽不知道我已經不過生日很久了。20歲之后,我總覺得過生日是一件太麻煩的事,一方面,得勞煩親友苦思禮物內容、慶祝方式,傷神又耗錢;另一方面,也免不了被眾人作弄、灌酒,經歷難以料想與招架的可怕過程。也許,成長是要付出代價的。
然而,當朋友們因為工作或求學而散居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若要為了一場生日派對而沖高鐵、追客車,舟車勞頓,也未免有些強人所難,遂轉為在臉書上留言,在距離或繁忙的夾縫中慶生,也算是現代人另類的慶祝方式。
這些年來,我的生日恰好都處于生活最忙碌的時候,行事歷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開會行程和報告繳交期限,獨獨漏掉生日的位置,因而常常忘記給自己買一塊蛋糕,或者吃一碗豬腳面線,也忘了回應臉書上那些貼滿祝福的留言墻。等到臨睡前,才忽然想起生日這回事,卻早已累得不想動。
當自己先對慶生感到疲乏時,別人也就開始對你懶了,祝福語稀稀落落,甚至逐年遞減。久而久之,“生日快樂”成為陌生的話語。
仔細想想,媽已經很多年沒幫我過生日了。倒不是因為媽很忙,而是我們從叛逆期開始激增的冰河厚度,還沒那么快融化。當然,還有一個緣故,是因為我念書住校而不常回家,過生日一事便自動移交給同學。
不過,青春期的慶生方式往往叛逆、火爆,過一場生日像放一串鞭炮,轟然過后,剩下一地的碎片,任由壽星兀自收拾被炸碎的心情,品嘗每一次震撼、驚駭與喜悅。
每個月,班上的同學暗自發起生日整人派對,大家絞盡腦汁地編劇本,串聯老師一同惡整壽星。不過,這些伎倆大抵有幾個模式,最常見的莫過于在壽星許愿時,冷不防把后腦勺用力下壓,一顆頭瞬間傾入奶油蛋糕內。要不就是在課堂上,老師借故點名壽星,讓他在眾目睽睽下被臭罵一頓。正當壽星羞得低下頭,淚水在眼眶準備時,突然,老師斂起肅目,笑嘻嘻地說:“××,生日快樂!”隨后,同學們捧著蛋糕與禮物,高唱《祝你生日快樂》。或者在校園的水池畔,壽星許完愿、吹熄蠟燭后,一群人趁著壽星來不及反應,硬生生將他推下水池,等他奮力地爬上岸邊,再補給他一個大禮物。一時間,壽星的情緒五味雜陳,又氣,又哭,又笑,黏稠地混在一起,難以離析。然后在錯愕之中,慢慢地拆閱同學們的賀禮,吞食奶油蛋糕。
一場慶生,最期待的莫過于最后吃到奶油蛋糕,那是試煉之后的一種補償,蛋糕切塊入喉,之前被惡整的怨念全都一刀兩斷,又和同學們恢復到最初的情誼。奶油鮮白、蓬松,細觀上面的紋理,細膩的折痕蜷成圓形,倒像一朵白玫瑰,綴在巧克力蛋糕上,豐盈而柔滑。黑與白相互映襯,夢幻且可口。縱然如此,那些年,我始終戰戰兢兢地過生日。
其實,我記憶中的生日都不童話,特別是家人慶生,既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許愿,更遑論驚喜。我小時候的慶生方式十分傳統、平淡,媽只幫我們過農歷生日,并在當天學外婆準備豬腳面線。她用底部已燒焦的鍋,盛裝幾乎要滿溢而出的食材,然后嚴格采取分配制,把食材分裝到我們碗里,強迫大家都吃光。但是,那時的媽仍是一個不諳廚藝的少婦,哪懂得怎么燉煮豬腳。那偌大的豬腳漾著咖啡色偏紅的色澤,燜在浮油的湯水內,醬油摻冰糖的甜膩氣息隨熱氣急速地蒸出,霎時,讓人不知該將它歸類于咸菜還是甜點。無論視覺或嗅覺,皆不是孩童所愛的。
我勉強吃了一口豬腳,豬皮厚硬,如嚼橡膠,更令人害怕的在于橡膠滲出過甜的味道,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吃泡泡糖,還是在啃豬腳。我忍不住打哆嗦,側過頭將嘴里詭異的東西吐在衛生紙上,大聲吵著要吃冰激凌蛋糕,那是每個孩童夢幻的生日禮物。媽一個巴掌從我后腦勺襲來,說:“今天也是母難日,給你吃豬腳就不錯了,還敢嫌棄!”
我驟然想起:生日,母難。媽生我時爸不在場,當年接生我的醫生也已經退休,唯一能知道的是媽還未進入產房時,因陣痛許久,哀號不斷。我出生時只有五斤多,一雙眼睛只顧望著大人們,對于這豐富的世界約莫是看呆了,竟忘記哭了。直到醫生動手,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想,出生當天并不是媽唯一的母難日,而是出生之后,尤其是當我學會伶牙俐齒地頂嘴,或是做出各種忤逆的行徑,才是媽災難的開始。特別是每年過生日,我想著吃了許多年的豬腳面線,就常想辦法,或撒嬌,或脅迫,軟硬兼施,懇求媽將豬腳面線換成蛋糕。偏偏媽不肯,用各種健康、養生的理由搪塞我。
當生日綰結母難與子壽,身為孩子,僅是專注于每一次慶生的形式,幾乎遺忘慶生的深層底蘊,應該囊括生我、掬我的母親。出生,懸浮在苦與樂的雙重場景和意義上。
原來,“生日快樂”是一句糾葛生死與愛的話語。
根據媽轉述豬腳面線的掌故,面線形狀細長,像老人的白胡子,代表長壽;豬腳則相傳因腹內的孩子不愿意出世,難以算準出生的時間是否落在良辰吉時,所以,每年生日要借豬蹄將霉運偷換成好運。于是,生日像一個具有魔法的日子,能讓人們透過飲食趨吉避兇,創造機會譜寫命運的跡線。
但是,時至當代,社會已經不似過往。面包店的蛋糕越做越精致,圖樣、顏色越來越花哨,成為時下流行的慶生方式,甚至取代了豬腳面線。我想起中學時的一次過生日,我在外婆家度過。當時,外婆還未茹素,她見孫子們對豬腳面線敬而遠之,苦口婆心地以豬腳對女生皮膚好為誘餌,釣我們上鉤。最后,這些習俗竟淪為膠原蛋白的代言。我幾乎感受到食物在現代與傳統之間,轉化為某種拉鋸,且越趨失衡。
終于有一次,媽主動提議買冰激凌蛋糕慶生,我雀躍不已。但不曉得是否蛋糕店衛生欠佳,她吃完后狂瀉不止,這倒是真正的母難日了。從此,冰激凌蛋糕成為禁品,我們慶生仍舊回歸豬腳面線。
其實,媽并不焦慮我們不吃豬腳面線,而選擇蛋糕作為慶生食材。在我看來,她只是傳承,確切地說應該是習慣在生日時煮豬腳面線。很多習俗不就是這么流傳下來的嗎?
“拜托,上哪兒去找豬腳面線?什么時代了。”我對電話另一頭的媽這么說。
總是愛頂嘴,這點足夠證明我不曾長大。很多時候,我只是借由忤逆來找尋自己的位置、與長輩的距離。實則,仍是小鬼一個。
掛斷電話,我躺回床上,認真想哪里有賣豬腳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