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羨漁

有很多年,我不曾與人談起童年。于我而言,童年仿佛深植于我成長過程中的基因密碼。城市姑娘的童年,是游樂場、動物園和少年宮的歌唱比賽、舞蹈訓練,是風和日麗時的野炊和夏令營;而屬于農村姑娘的我的童年,卻在田間、地頭、池塘邊度過。這種對比帶來的是我成年后發現的兩種人生形態,城市姑娘的能歌善舞將我映襯得愈發無趣。我把這歸結于童年的乏善可陳。
也時常會得到別人這樣的安慰:“雖然童年不一樣,但你的返璞歸真也很棒。”但這樣的安慰總夾帶一絲優越感,讓我在虛榮心的作祟下更覺得尷尬。
直到一場重感冒伴隨著失戀的打擊將我擊倒,我才再度擁有了重新審視自己童年的機會。
回鄉的那天下著細雨,陰霾的天氣與低落的心情恰如手中的那個陳舊、灰暗的行李箱。一路顛簸,終于要下車時,我收到了朋友的一條微信:“新年將至,你有哪些話想對愛的人說?快點寫下你的告白吧!”我厭煩地關掉手機,一眼看見等在站臺的父親,他接過我的行李,放在摩托車的后座,又遞給我一個保溫杯。我喝了一口母親為我準備的蜂蜜水,還是小時候熟悉的暖融融的甜。
一周的假期讓習慣了忙碌的我慢下來,井然有序的快節奏生活戛然而止,我對突然多出的空閑時間無所適從。父母照顧我的方式還保留著10年前的習慣,做了紅糖雞蛋羹、山藥排骨湯,連零食都照著我小時候的喜好買。而關于我突然歸鄉的原因,沒有人問起。
百無聊賴之下,我循著記憶的線索去追尋童年的蹤跡。秋已至,門前的稻田里高高的谷堆錯落有致地散落著,像一座座金黃的小山。我走入田間,拾起一顆稻穗,有從田間回家的大伯跟我打招呼:“回來啦?”仿佛我還是每天傍晚都放學回家的那個小小的學童。
穿過那片稻田,翻過山去,我當年就讀的小學近在眼前。放學后,空空的操場只有風拂過的聲音,食堂升起了炊煙,傳來熟悉的飯菜香,有人出來倒水,還是十幾年前那個我們最愛的師傅。看到我,他笑著說:“回來啦?要不要一起吃飯?”他的笑容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漾開,溫暖得像鋪滿晚霞的天空。
回家的路上,晚風與落霞相伴,像昔日放學路上的每一天。吃過飯后,我爬上屋頂的閣樓,打開那個落了灰的小木箱,里面有一只粗糙的小木船,兩本翻舊了的《安徒生童話》,一個陳舊的布娃娃還安靜地躺在其中。這些小時候的心頭愛,曾與簡單而營養的吃食、田間的稻穗、麻雀、緩慢的舊時光一起,陪伴我度過整個童年。
在情緒低沉的此刻,我才明白,曾被我鄙夷的童年并不老土,再回首時,它還保留著舊日的模樣,敞開懷抱在回憶里等我,溫暖,簡單,自然。那些掌控不住的生活的波折時常擊倒我,但童年與故鄉用它們永恒不變的溫暖一一將我治愈,輕描淡寫得像治愈了一場感冒。
收拾行李再出發時,我思慮再三,在朋友的“告白”話題下留言,那是我寫給童年的一封告白書:為你,千千萬萬遍。
“你”是信仰,是希望,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而童年之于我的意義,從此也成了我內心深處的信仰與勇氣的來源,成了我的心靈永遠的故鄉。生活難免有波折,慶幸的是我還有童年的舊時光,它雖不及別人的童年那般物質豐厚,卻是我最質樸、最溫暖的來時路。若有波折,向心而歸,無論未來是繁華,還是寥落,我都有了心靈的皈依所在和沉著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