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睹文輒見其心。”①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的這段話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論的核心,“觀文者”以“文”為憑借,“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從而實現與“綴文者”靈魂的相遇與對話。但這并不是文學批評的終點,特別是對當代文學批評而言,靈魂相遇的美妙和火花的碰撞,還需要“觀文者”“情動而辭發”,與“綴文者”和其他“觀文者”不斷形成新的對話和碰撞,文學批評的功能才最終得以實現。謝有順就曾提出過“批評也是一種心靈的事業”②“批評也是寫作,一種有生命和感悟的寫作”③等觀點,既肯定了文學批評中作家主體在場的重要性,也強調了批評者主體在場的重要性。
但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文學批評的“不及物”和“虛熱證”等嘩眾取寵的問題④,以及批評缺乏主體性、互動對話較少等不良批評現象一直存在著。在如此浮躁的大環境中,仍舊有一些優秀的學者能夠堅持批評者主體的在場,堅持在與文本進行靈魂碰撞的同時,努力促成文學批評中各個層面的對話和溝通,實屬難能可貴。李仰智教授的新著《言說與現場——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讀法》,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年輕學者在探討批評如何“介入”文學現場、努力實踐對話性文學批評、搭建對話式文學批評的平臺等方面,所表現出的學術氣度和人文情懷。
劉思謙先生在為《言說與現場》一書所寫的前言《思考的快樂》中,提到了“言說”一詞,認為“這本書中,既有言說的客體,也有言說的主體,更彰顯了言說的形式并保留了言說的現場”⑤。就我的理解,這里的“言說”,主要指的是批評主體對文學文本、文學現象和文學現場的不同角度、不同方式的分析論述、溝通對話等。題目本身就彰顯了作者對批評主體要對批評客體進行“我”之“言說”的批評本質的深刻認知,也即作者認為,文學批評和文學創作一樣,實際上也是一種“言說”,不光要“披文以入情”,還要動員自己的情感、靈魂、思想、理論等人生儲備,選擇合適的言說客體、適合的言說形式等,以支持自己的“情動而辭發”,進而呈現出批評主體對作為批評客體的當代中國文學的這“一種讀法”。
既然把文學批評看作是一種“言說”,那么,言說的主體和客體,言說的形式和方法,言說的過程和現場,此“言說”和彼“言說”的對話與碰撞等,就顯得非常重要。因而,作者依據自己多年來對文學批評的實踐和理解,將整本書分為了三個部分:“說什么”“誰來說”“怎么說”。
“說什么”關注的是文學批評言說的客體,主要包括作者多年來對中國當代文學所進行的不同角度和切面的“言說”,如有對先鋒小說的先鋒意識、文體意識及其哲學精神的考察,有對“晚生代”小說、新詩潮的回望、考量和再反思,也有對新歷史小說、女性新歷史小說以及與之相關的“歷史”理論、新歷史主義理論、性別理論的探源、觀察和思考,還有從“個人”“死亡”“真實”等切面的當代文學解讀。
“誰來說”主要關注的是不同文學形態的主體,既包括文學批評的主體,也包括文學改編的主體。這里的主體并不是作者自己,而是對其他主體的文學研究或改編的總結、討論或反思。如對劉思謙先生的學術道路和學術思想,劉思謙先生和她的學生們關于“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和價值論”的討論,不同批評主體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建構等問題做了詳細的分析和討論等,精彩紛呈,構成了主體與客體、主體與主體的對話,其中也涉及了文學批評“言說”到底該“如何說”“怎么說”的問題。
“怎么說”的部分延伸了上述思考,并就如何保留和呈現文學批評言說的形式和現場,作了具體的方法探討和實踐。“觀文者”和“綴文者”共聚一堂,就文學創作的某個問題進行火花四濺的對話與討論,把思想的撞擊、靈魂的觸動、靈感的迸發、共識的達成等,都記錄、整理并呈現出來,是仰智教授在多年來的求學、研究、教學過程中探索的對話式文學批評形式的集中體現。
從“說什么”到“誰來說”再到“怎么說”的邏輯呈現,實際上是作者對自己多年來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實踐從研究視角和方法論的層面所進行的劃分,清晰地體現了他對文學批評如何“介入”文學現場這一問題的切實思考和路徑探索。“介入”而不是“進入”,意義明顯,既要“進入”,還要能夠“出來”,對批評客體有所影響,是對批評主體的主體性功能的高度認可。仰智教授的批評“言說”,從始至終都在努力探索著如何讓自己的文學批評及物、有效地“介入”文學的現場這一命題。
關于“現場”,在《言說與現場》一書中,并不僅僅指的是文學的“現場”,更多指的是文學批評的“現場”。從對文學“現場”的關注,到對文學批評“現場”的關注,顯示了仰智教授文學批評意識、文學研究方法論和價值觀層面的轉變。但“對話”的意識和精神一直貫穿其中,可以說是作者文學批評“言說”的核心,且明顯呈現出對話性“言說”和對話式“言說”兩種形式。
郭沫若在《藝術家與革命家》一文中曾說過:“言說便是行為的一種。”⑥而“行為”則是“對內外環境因素刺激所做出的能動反應”。這也意味著“言說”本質上是對其他“言說”的一種能動性反映,雖然從表面上看不存在具體的對話形式,但卻具有明顯的對話性。把文學批評看作是一種“言說”、并把自己的觀點通過文字傳達出來這一行為本身,其實就是和別種“言說”對話、交流的過程,即使沒有顯在的對話,但其內里卻到處充盈著“對話的回響”⑦。
《言說與現場》一書的“說什么”部分,是對中國當代文學中幾個突出的文學現象的“言說”,從“披文以入情”到“情動以辭發”的過程,“對話”無處不在,構成了一種對話性的“言說”。批評主體與批評客體如作家、文本等之間的對話自不待言,這是就作家創作和文學文本發言的根基。在仰智教授的文學批評中,“對話”還大量存在于其他的層面,比如在此“言說”與彼“言說”的對話中,權衡彼此并敲定自己的問題意識和研究切入口。這幾乎成為他進行文學批評言說之前的常規性動作,甚至時或貫穿研究的始終。古與今、新與舊、中與西、文學與哲學、文學與歷史、文學與性別等之間的溝通和對話,在他的文學批評中也俯拾即是。他較為重視的是,具有個體身份和性別身份的作家,在歷史和現實的洪流里,是如何被裹挾進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歷史與真實、生命與死亡的漩渦中,并努力掙扎尋找文學的出路的。人文主義價值觀是他進行文學對話、從事文學批評的立足點和落腳點。所有的他與作家和文本的對話,都被放在了人文主義價值觀和宏觀的對話框架內進行,格局開闊,人文關懷濃厚。
對文學批評的客體進行對話性“言說”,是仰智教授探索文學批評如何及物、有效的“介入”文學現場的一個重要路徑,但并不唯一。他對文學形態主體的關注也頗具對話性,而且更加注重對優秀學者文學研究方法的研究和對話。他認為,對文學批評而言,“誰來說”很重要,不同主體不同形態的“言說”之間的比較和對話,更顯重要。書中《顛覆與重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歷史建構》部分,即試圖在不同學者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編寫所體現出的新特質之間展開“對話”,并由此提出自己的觀點,引出值得學界和出版界認真思考和研究的與文學史編撰相關的命題。
仰智教授對文學批評的對話性“言說”這一問題的思考和實踐,直接得益于在河南大學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期間劉思謙先生的真傳。從1999年到2004年,劉思謙先生為河南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二十余名博士開了一門關于“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和價值論”的教學討論課程,以對話的形式對當時文學研究領域內的一些重要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討,仰智教授正好趕上了后一階段的討論,并主動負責了討論過程的組織工作和成果《文學研究:理論方法與實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一書的編輯、校對、通聯工作。
事實證明,“互通有無、激活思維”的頭腦風暴式的問題討論,有著極為強大的生命力。在仰智教授此后十余年的文學研究生涯中,博士階段參與的關于文學研究方法的討論和對話,構成了他從事文學批評的穩固根基。從那個時期起,對話性“言說”這一文學批評路徑,就成為他一如既往堅定地選擇。在中西對話中選擇適合中國文學實際的研究方法,溝通文學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在批評主體、文本、作者之間搭建一個立體交叉、多維互動的對話性空間,在這些努力和實踐的背后,是他漸趨成熟的批評風格的形成。
不僅如此,近年來,在教學和科研過程中,曾經深刻地領悟過對話式探討教學的有效性和開放性的仰智教授,開始逐漸將自己的文學批評從對話性“言說”的層面,擴展至對話式“言說”的領域。前者是潛在的對話,是經過了作者的深思熟慮、字斟句酌之后的完整篇章呈現。后者則是顯在的對話,即使在對話之前會做很多深入細致的準備工作,如“確定課題,推薦書目,然后由博士生們閱讀、思考、準備發言”,“還要分別和博士們單獨交流,予以啟發、引導和碰撞”,但整個對話的過程,還是會出現“思想的融合與分歧、合流與撞擊、齊聲共鳴與短兵相接”等相對“雜亂”的批評對話的“現場”。⑧
與邏輯清晰、觀點明確的傳統研究性論文相比,這些對話式“言說”或者根本算不上典型的文學批評性文章,但也正是“對話”的形式,使得討論過程中整個思想形成的動態過程,得以完整無缺的展現,文學批評的“現場”才得以進入公眾的視野,從而獲得更為開放的“對話”場域,并將嚴肅的對話內容和形式傳播并持續下去。應該說,對話式文學批評是一種更高級的批評性“言說”形式,在這一“互動的會客廳”⑨中,“對話”是在多維主體之間進行的,所有的“言說”都可以在“現場”自由的碰撞,文學批評對文學的有效“介入”,在這種形式下得以最大化的體現,是一種值得研究并切實實踐的文學批評路徑。
對話式文學批評作為一種批評的形式和文體,并不是新鮮的事物,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較為古老的形式,在文學批評產生的最初階段,就已經被熟練運用了。比如,春秋時期的孔子及其弟子編纂的《論語》中就有早期的“對話體”雛形,是一種比較好的表達思想的文體形式;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的《柏拉圖對話集》,記載了蘇格拉底和伊安、斐德若、格羅康、阿伽通等不同領域的文藝者,進行的一系列關于詩歌靈感、理想國、修辭術以及美、文藝教育等等問題的對話和論辯,充分顯示了對話式文學批評在傳達各方觀點并進行論辯方面的優點,19世紀30年代出版的《歌德談話錄》則將對話式文學批評這一文體進一步發揚光大。
對話式文學批評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的傳統,在現當代中國文學批評中運用并不是很多,茅盾在20世紀30年代曾經寫過《落花生論》,采用了主客之間一問一答的形式分析了落花生的文學創作,但嚴格上講,這只是一種模擬式的對話,還不屬于真正的對話式文學批評。將“對話”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的形式自覺運用到文學批評中來,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吳亮的《藝術使世紀多元化了嗎——一個面向自我的藝術家和他有人的對話》(《上海文學》1982年第12期),是新時期以來出現的第一篇對話式文學批評。這一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對話式文學批評主要有:李慶西、鐘本康:《關于新筆記體小說的對談》(《文學自由談》1986年第2期);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讀書》1985年第10期—1986年第3期);吳方、黃子平:《關于小說主體學》(《北京文藝》1989年第2期);王寧、陳曉明:《后現代主義與中國當代先鋒文學》(《人民文學》1989年第6期)等。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對話式文學批評開始流行,“對話成為 90 年代文學批評表達批評家文學思考的最主要形式。可以說,90 年代那些較為重要的問題,那些有著較為廣泛社會影響的批評話題,都是通過對話的形式表現和傳播開來的。諸如,后現代問題、女性批評問題、傳媒與大眾文化問題、市民社會和都市文學問題、新生代作家作品、晚生代作家作品及 70 年代生作家作品的評價問題等等,都可以看到不同群類批評家,以一種沙龍談話的方式,最簡潔、也最快速地將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⑩除了涌現出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對話式文學批評論文外,還有一些相關研究著作出版,如荒林、王光明的《兩性對話:20世紀中國女性與文學》(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版)等,北京大學出版社也將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三位老師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和《漫說文化》結集成冊,再次出版。11
在這些對話式文學批評研究成果中,劉思謙教授和她的學生們的對話式教學研討成果《文學研究:理論方法與實踐》一書,顯得尤為特別。將對話式文學批評的形式運用到博士生培養中來,意義重大。一直以來,我國的研究生教學模式都深受“以課堂教學為中心,以教師講授為中心”的以灌輸為主的傳統教育模式的影響,不僅忽視了作為研究生的學生參與科研的主動性和創造性,還在教學形式、方法等方面壓抑了導師的個性和創新性,師生之間本應存在的“對話”關系和教學相長的良性循環展開得很不順暢、徹底。而以“對話”的形式展開教學和研討,則充分調動了導師和學生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既對博士生從事學術活動時所需要的思維能力進行了訓練,同時也為博士生們搭建了一個互動共生的對話式文學批評的平臺,對要進入文學批評領域的學生們來說,更具直觀性和實踐性,是一種更有效的培養途徑。
人文主義價值觀是劉思謙先生這一教學形式的底色和支撐。從擬定主題,到準備對話、參與對話、整理對話的全部過程,劉老師都要求學生要做一個“清醒的人”,永遠都要將人文主義價值觀作為文學批評的根基,將思想啟蒙作為文學批評的終極目標。實際上,對話式教學本身就是一種思想啟蒙,不僅在文學批評的價值建構、路徑選擇、方法探討等方面有效地啟蒙了學生,還將對話、文學批評、研究型教學三者融為一體,是對“對話式文學批評”的創造性運用和現代性建構。
仰智教授在師從劉思謙先生的過程中,深受對話式教學和對話式文學批評的啟發,感受到了這一教學形式和文學批評形式中蘊含的巨大魅力。因而,在學習做好一名研究生導師的過程中,他也開始有意識地組織研究生開展對話式的教學研討活動,希望能夠進一步的提高學生從事文學批評時的對話意識、對話能力以及有效介入文學現場的能力,同時,他還創造機會努力搭建更多作家、批評家、文學文本和批評文本對話溝通的平臺,以促進文學批評領域的“對話”展開的更具學理性和實踐性。這是一項有意義的工作,堅持做一個“清醒的人”,為文學批評做一些“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12的事情,是仰智教授一直以來的不變的夙愿。對此,劉思謙先生深感欣慰:“令人高興的是,當年我和仰智他們的對話形式被他繼承并發揚光大。……我想,他的言說和言說的現場和我的教學方式理路相通一脈相承,應當是激發思考與激發交流的現場,無論如何,文學研究都不是一種封閉的理論與方法的實踐,歸根結底是我們關心意義和價值問題的途徑和方法。仰智深得我心。”13承載著老師的殷切期望,仰智教授的《言說與現場》終于成稿付梓,這是他成長階段的總結,相信不遠的將來還會有更成熟的思考和作品問世。■
【注釋】
①劉勰:《文心雕龍·知音》,見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583頁,齊魯書社1995年版。
②謝有順:《批評也是一種心靈的事業》,《抱讀為養》,187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③謝有順:《有一個人就有一種批評》,載《文藝報》2007年4月3日。
④吳義勤:《批評何為?——當前文學批評的兩種癥候》,載《文藝研究》2005年第9期。
⑤13劉思謙:《思考的快樂》,見李仰智:《言說與現場——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讀法》,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⑥郭沫若:《藝術家與革命家》,載《創造周報》第18號,1923年9月9日。
⑦巴赫金:《文本、對話與人文》,353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⑧⑨李仰智:《言說與現場——中國當代文學的一種讀法》,22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⑩陳思和、楊揚編:《90 年代批評文選》,10 頁,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2001 年版。
11《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最初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出版;《漫說文化》最初由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是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三位學者1985年到1990年切磋學問、品談文章的記錄。2004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將兩冊“有趣的小書”集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漫說文化》一書再次出版。
12黃汝成:《日知錄集釋》,841頁,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李萱,河南大學文學院。本文為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2016BWX003)和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17-ZDJH-01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