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期以來,人們熱衷談論“自主創新”,關心中國的專家學者為什么得不到諾貝爾獎,中國的產業為什么只能來料加工卻少有自創品牌,中國的孩子為什么考試成績突出卻缺乏創造性,連外來的教練也感慨中國的球員踢球為什么那么刻板單調沒有想象力……
為什么?我覺得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總體上表現為“趨同”,而不是“質疑”。在日常的工作、學習、生活中,時時處處要以表現“趨同”為目的,要刻意掩飾、打磨、銷蝕個性和異見,不提倡、不欣賞、不獎勵“質疑”精神和“質疑”能力。中國人的一生,基本是“趨同”的一生,小時候要聽媽媽的話,因為媽媽總是為孩子好的;上幼兒園要聽阿姨的話,因為阿姨的話總是對的;上小學要聽老師的話,因為老師的話代表知識;到了中學、大學照樣要聽老師的話,因為老師的話即便不是絕對真理,起碼也是標準答案;終于上班了,還要聽領導的話,因為領導的話就是指令、就是規范、就是標準、就是員工的奮斗目標、就是無言的生計;結婚了要聽老婆的話,因為老婆的話意味著家庭和諧和幸福,不聽肯定是不行的;終于熬成了前輩,要聽兒女的話,孩子都是孝順的好孩子,不聽恐有后顧之憂。如此一說,就意味著小時候要和爸媽保持一致,上學要和老師保持一致,工作要和領導保持一致,結婚要和老婆保持一致,老了要和孩子保持一致。這種“一致”性,成了我們中國人的一個傳統,一個習慣,一個無需要求而自覺奉行的行為標準,一個近乎本能的下意識選擇,一個社會普遍認同、不僅律己而且律人的嚴格規范。它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尊崇它,或許不能讓一個人卓越,但可以讓他穩妥和保險;懷疑它,有時需要勇氣和代價。不能簡單說這種“一致”性是個好東西,還是壞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對養成對師長、對權威、對組織、對社會、對規則的尊重,對家庭、對社會、對一般人際關系的穩定,無疑具有良好的社會作用。
但與此同時,它也自覺不自覺地束縛了中國人的精神,妨礙了懷疑能力的培養,質疑能力的發揮,成了自主創新的思想桎梏。一般說來,人的質疑能力首先來自學習,來自對前人思想和知識的尊重。這決定了質疑能力培養的第一步,恰恰是以“趨同”為特征的。沒有思想與知識的積累和儲備,沒有足夠的“內存”,放肆而狂妄地隨便質疑,那是一種顢頇和愚蠢。但這并不意味著只有飽學之后才能質疑。恰恰相反,質疑作為一種能力和素質,本身就是需要學習的重要內容。創新的前提是對舊知識的質疑。在知識面前,既要保持應有的敬畏,更要有理性的質疑精神。盡信書不如無書,對權威只有崇拜而沒有懷疑,結果只能把自己變成一個跪在地上的可憐信徒。真理是不怕被質疑的,正是在不斷地被質疑、被修正的過程中,才愈益顯示出真理的光輝。而那些害怕人家質疑的東西,往往是不堪一擊的“銀樣镴槍頭”。
馬克思作為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是迄今為止人類社會公認最博學的偉人。從青年到老年,他一直信奉的格言是“懷疑一切”。而“狂人”尼采更是提出“重估一切價值”的響亮口號。這種“懷疑”和“重估”,沒有導向虛無主義和民粹主義,相反,它促進了人們對自然、歷史、社會、人生更深刻的把握,對客觀規律更全面的認識。馬克思的“懷疑一切”使他發現剩余價值規律、創立唯物史觀,指導全世界的無產者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追求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尼采的超人哲學雖然為納粹法西斯所利用,但作為一種深刻的哲學學說,同樣啟迪群倫,使我們的精神生活上升到更高的層面。
當今時代是一個自主創新的時代,是一個呼喚思想巨人、呼喚核心技術的時代。誰具有充分的創新能力,誰能引領當今世界的走向,誰就站在了生態位的高處和食物鏈的頂端。而創新素質的高低,創新能力的強弱,創新成果的多寡,將決定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勝敗。一切自覺不自覺地害怕、抵制、壓抑、阻止質疑精神的想法和做法,都是虛弱、蒼白、怯懦、無能的表現,都是我們國家和民族進步的障礙。
(摘自《理智的勇氣:朱鐵志雜文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