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人生中的大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但是,唯有思考這些問題的人才可能真正擁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和生活準則。
人生中有些事情很小,但可能給我們造成很大的煩惱,因為離得太近。人生中有些經歷很重大,但我們當時并不覺得,也因為離得太近。距離太近時,小事也會顯得很大,使得大事反而顯不出大了。隔開一定距離,事物的大小就顯出來了。我們走在人生的路上,遇到的事情是無數的,其中多數非自己所能選擇,它們組成了我們每一階段的生活,左右著我們每一時刻的心情。
我們很容易把正在遭遇的每一件事情都看得十分重要。然而,事過境遷,當我們回頭看走過的路時便會發現,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不多的,它們奠定了我們的人生之路的基本走向,而其余的事情不過是路邊的一些令人愉快或不愉快的小景物罷了。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時刻,我們都無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變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變。那么,一個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就并不在于他留住了多少珍寶,而在于他有過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的時刻,正是這些時刻組成了他的生活中的流動的盛宴。留不住當然是悲哀,從來沒有想留住的珍寶卻是更大的悲哀。
既然一切美好的價值都會成為過去,我們就必須承認過去的權利,過去不是空無,而是一切美好價值存在的唯一可能的形式。
世上事了猶未了,又何必了。這種心境,完全不是看破紅塵式的超脫,而更像是一種對人生悲歡的和解和包容。
人心中應該有一些有分量的東西,使人沉重的往事是不會流失的。
人生有千百種滋味,品嘗到最后,都只留下了一種滋味,就是無奈。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會凋謝,一切凋謝都不可挽回,對此我們只好接受。我們不得不把人生的一切缺憾隨同人生一起接受下來,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心中就會產生一種坦然。無奈本身包含不甘心的成分,可是,當我們甘心于不甘心,坦然于無奈,對無能為力的事情學會了無所謂,無奈就成了一種境界。
我相信,終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是會對一草一木產生感情的,他會與它們熟識,交談,會惦記和關心它們。大自然使人活得更真實也更本質。
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時間中行走,無可奈何地迷失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他無法把家鄉的泉井帶到異鄉,把童年的彩霞帶到今天,把十八歲生日的燭光帶到四十歲的生日。不過,那不能帶走的東西未必就永遠丟失了。也許他所珍惜的所有往事都藏在某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其中一件或另一件會突然向他顯現,就像從前的某一片燭光突然在記憶的夜空中閃亮。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如是說。
既然禍福如此無常,不可預測,我們就應該與這外在的命運保持一個距離,做到某種程度的不動心,走運時不得意忘形,背運時也不失魂落魄。也就是說,在宏觀上持一種被動、超脫、順其自然的態度。
既然禍福如此微妙,互相包含,在每一具體場合,我們又非無可作為。我們至少可以做到,在幸運時警惕和防備那潛伏在幸福背后的災禍,在遭災時等待和爭取那依傍在災禍身上的轉機。也就是說,在微觀上持一種主動、認真、事在人為的態度。
雖然沒有根據,但我確信每個人的壽命壽命是一個定數,太不當心也許會把它縮短,太當心卻不能把它延長。
一個人預先置身于墓中,從死出發來回顧自己的一生,他就會具備一種根本的誠實,因為這時他面對的是自己和上帝。人只有在面對他人時才需要掩飾或撒謊,自欺者所面對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
對于死亡,我也許不是想明白了,而是受了哲人們態度的熏陶,能夠面對和接受了。
隨著老年的到來,人的自我意識似乎會漸漸淡薄。死的可怕在于自我的寂滅,那么,自我意識的淡薄應該是一件好事了,因為它使人在麻木中比較容易接受死。
可是,問題在于:臨死時究竟清醒好還是麻木好?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的設想是,若是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識,死時肯定會更痛苦,但同時也會更自持,更尊嚴,更有氣度。
恰恰是當一個人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他與世界之間最有可能產生一種非常有價值的交流。這種死別時刻的精神交流幾乎具有一種神圣的性質。一個人在大限面前很可能會獲得一種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實也更超脫。當然,前提是他沒有被死亡徹底擊敗,仍能進行活潑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夠憑借自身內在的力量做到這一點的。就整個社會而言,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這一點,便有必要改變諱言死亡的陋習,形成一種生者與將死者一起坦然面對死亡的健康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將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別無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有意義的事,便是成為一個哲學家。我這么說絲毫不是開玩笑,一個人不管他的職業是什么,他的人生的最后階段都應該是哲學階段。在這個階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對這個最大的哲學問題。只要他能夠正視和思考,達成一種恰當的認識和態度,他也就是一個事實上的哲學家了。
從無中來,為何不能回到無中去?
(摘自《內在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