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利,趙云亭
(華東理工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 200237)
當前,發展中心式特大城市①成為拉動落后地區進步、促進區域平衡發展的重要路徑。經濟、政治全球化的不斷加速,一方面使國家間的聯系與合作更加緊密,另一方面也造成國家間的競爭越發激烈。從某種程度上講,一個現代社會,必然是城市社會,一個國家的城市水平和競爭力也將決定這個國家的國際競爭力和影響力。因此,無論是向內促發展還是對外增加競爭力,都決定了著力發展“全球城市”和“節點城市”將成為當前國家的重要發展戰略。中國經濟增長已步入“超級城市”時代,[1]而這會成為未來最大的增量改革。[2]
但是,特大城市要想發揮其效力,必須以良好的社會心態為基礎,“良好社會心態是經濟建設、法制建設和社會建設的有力保證”[3]。然而現實中,由于特大城市開發過程中存有的非正義的、持續性的社會排斥,弱勢群體的被排斥感和相對剝奪感嚴重,造成怨式情感的累積與情感區隔,在城市空間中形成一種情感逆反式的風險文化,使特大城市處于一種脆弱的病態之中,這直接影響城市的韌性、凝聚力以及未來的持續性發展,是當前特大城市急需治理的一道難題。
目前,關于社會心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心態的概念厘定、形成機制、指標體系的構建、數據呈現和分析以及特定人群的社會心態等幾個方面,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從某種意義上說,社會心態這一概念的提出并被廣泛應用,是漢語社會心理學研究對社會心理學學科的一大貢獻。”[4]但是,社會心態研究畢竟剛剛走過30年,在研究維度上尚需拓展和深化。[5]而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拓展方向。這一主題能夠在風險和空間兩個角度推進社會心態的研究。風險社會下,人們更多關注“看的見”的風險研究,例如,環境風險、科技風險、制度風險、經濟風險、政治風險等,卻忽略了風險背后的社會心理因素。另外,空間作為一個重要的考察視角,也應該在社會心態研究中被明確提出、給予重視。因為,社會心態具有一定的地域性,會因不同的文化、亞文化的影響而具有其特異性。[6]也就是說,空間不同,社會心態的特征、形塑力量和形成過程就不同,產生的社會影響也就不同。“以相對共時性的‘場域’(field)視角為核心,輔以歷時性‘社會軌跡’(social trajectory),或將是一種探究社會心態的適宜框架。”[7]基于此,本文將從特大城市這一空間維度與風險角度推進社會心態的研究。
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作為一個由特大城市、社會心態與風險三個概念構成的復合概念,要想弄清其內涵,首先需要明白三者各自的含義。社會心態作為其中的核心部分,需要做一重點考察。關于社會心態概念,學界已進行了大量研究,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見解和側重點。楊宜音強調,社會心態源于個體心態的同質性,是個人與社會互構的宏觀產物,一旦形成,在一定時期內有其本身特質和功能。[8]馬廣海強調社會心態的動態性、普遍性以及與社會境況的聯系。[5]王俊秀認為,社會心態是一定時期社會環境和文化影響下形成的、普遍的、一致的心理特點和行為模式,并是每個個體成員行為的模板。[9]周曉虹在總結、肯定和批判前人的基礎上,給出了更加完善和恰當的定義:“社會心態是一定時期內彌散在整個社會或某些社會群體中的宏觀、變動和突生的社會心理態勢。”[10]該定義凸顯了社會心態的突生性,強調了社會心態的形成機理。可以看出,伴隨研究的不斷深入,社會心態概念在不斷合理化和準確化。其中,社會心態的宏觀性、動態性與社會性在上述概念中都有所體現,是社會心態概念的核心要素。但是,在這些定義中,社會心態的空間屬性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鑒于空間對社會心態的重要性以及社會心態概念在本文應用的切合度,社會心態的空間屬性在概念中應有所體現,如此也將有利于社會心態研究范圍的開拓。基于此,筆者認為,社會心態是在一定時期社會環境和文化影響下形成并彌散在一定社會空間及其某些社會群體中的宏觀、變動和突生的社會心理態勢。
就風險而言,學術界關于風險的本質已基本取得共識,即是指損失的不確定性。[11]因此,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是指特大城市中社會成員內心攢聚的不良心理態勢對城市良性運行造成損失的不確定性,表現為排斥感心態、剝奪感心態、不公平感心態、不信任心態、價值觀對立心態,等等。社會心態風險暗中支配著人們的行為,極易誘發社會越軌行為,影響特大城市的運行和發展方向。總體看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共有七種特征,分別是復雜性、隱蔽性、沖突性、持續性、突然爆發性、極速傳播性與顛覆性。這七大特征與特大城市這一特殊的空間場域緊密相關。
復雜性。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復雜性是由其復雜的生成力量決定的。特大城市系統本身的復雜性決定了社會心態風險生成力量的復雜性。相較農村與小城市而言,特大城市最大的特點是其規模效應和集聚效應。這兩大特點使其成為一個天然的磁場,全國甚至是全球的各種資源、不同層次的人群都會被吸引而來。因此,特大城市往往具有超高的人口密度、多元且分化的人口結構、多元價值觀、高度開放性和流動性,以及發達的網絡信息系統,這些都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生成力量,它們會從不同角度促成社會心態風險的生成。另外,特大城市開發中存有的缺乏規范的現象,會導致利益受損群體產生一種逆反情感與以利益為中心的理性計算共存的心態,這將進一步增加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復雜性。
隱蔽性。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潛存于每個人的內心中,是一種心境狀態,不易察覺,但它又是客觀存在的,時刻影響著個體的行為判斷和選擇。在其影響下,不同個體對外界事件的認知程度和接受程度是怎樣的,遇到刺激性事件會經歷怎樣的心態變化,是無法判斷的,是一種暗流。在熟人社會中,由于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性差異較小,并且人與人之間處于高度互動的狀態,因此,彼此之間的心境狀態是透明的,這使得這一暗流的性質和方向是能判斷的。但是,在特大城市這一陌生的復雜場域中,人與人之間互不相識,各自成長環境不同,最重要的是沒有熟人空間中存有的共識規則,這加劇了社會心態風險的隱蔽性。隱蔽性造成不良心態會在個體及其階層群體中暗中郁積,難以監測,直到突然爆發。
情感沖突性。情感沖突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又一重要特征。無論是從共時性場域角度看,還是從歷時性的城市開發軌跡看,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都內含著一種情感沖突。特大城市是時空壓縮的空間場域,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的社會特征在這一場域中都有所體現,并相互激蕩、交錯發展。[12]這就決定了不同時期的社會心態將在高密度的空間場域中相遇,相互震蕩,發生沖突。同時,具有不同價值理念、現實需要和生活心態的各個社會階層群體匯聚于一個高度壓縮而又資源緊張的空間場域中,群體的心理之間往往相互對立、相互鄙視,很容易滋生摩擦。另外,特大城市在開發過程中發生的利益偏向,會造成利益受損群體在情感上與利益既得者以及主流價值發生逆反,情感上的逆反會造成群體之間的互不信任和互相懷疑。所以,無論是橫向看還是縱向看,情感沖突都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重要特征。
累積性。累積性強調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時間性。心態是個體心理與社會結構長期互構的產物,一旦成型難以改變。[8]同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不是朝夕間形成的,它的形成是一個積極情緒不斷病態化的過程,從最初滿懷希望和信任的積極情緒到后來的被排斥感、被冷落感的不斷累積和強化,最終讓群眾失去理性,出現逆反情感。逆反情感體現的是一種對城市政府的信任危機和對主流價值的認同危機。這種心態危機滲透力強,而且一旦形成不易改變,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主導人們的情感,使城市發展陷入社會心態風險困境之中。
突然爆發性。逆反情感是敏感的、脆弱的。當逆反性質的社會心態彌散在城市時,人們的心態將異常敏感,再加上特大城市環境復雜,內心對現實的不滿情緒很容易被身邊發生的事情所刺激,瞬間演化為現實沖突,這種沖突可能是群眾與政府之間的沖突,可能是不同群體之間的沖突。
快速傳播性與顛覆性。事件的傳播速度和效應關鍵靠傳播媒介。特大城市是一高度壓縮的空間場域,具有超高的人口密度,而且每一個體都是現代化的、利益性非常強的個體。這為不良社會心態的傳播提供了條件。另外,特大城市已經是一個“新媒體社會”,幾乎每一個體都是活躍的網民。他們充分利用空余時間刷微信、刷微博,進而將不同的線下情緒迅速傳播、擴散,引發情感共鳴、情緒共振。可以說,“新媒體時代比以往任何時期的傳播更具情緒特征”[13]。高度壓縮的空間場域與新媒體的合作,能夠使某些不滿情緒迅速傳播開來,形成群體逆反情感,引發逆反事件。這樣的社會心態風險是釜底抽薪式的,非常難以修復,其效應會影響每一個個體,而且處理稍有不當便會引來新的情緒抗爭。
從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內涵和特征可以看出,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復雜程度和危害程度。但是,特征只是表象,要想能夠有針對性地提出治理之策,需要弄清這些特征背后的發生機制。
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本質是排斥感長期積累而成的一種逆反情感,是過程性社會排斥與靜態性空間屬性相互作用的結果。其中,社會排斥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發生的結構性根源,而特大城市的空間屬性是其發生的輔助和催化劑。
社會排斥概念自20世紀70年代被法國學者拉諾爾(Ren Lenior)提出以來,[14]內涵不斷豐富,解釋力不斷增強,應用范圍不斷擴展,已成為分析社會問題的重要理論視角之一。目前的研究更多關注被排斥者的經濟、政治、社會后果,對文化、心理后果關注較少,尤其是對特大城市中出現的普遍存在于社會各階層群體中的逆反情感研究不多。也就是說,社會排斥不單純指物質層面,而且還涉及到精神心理層面和符號層面。[15]結合前人的努力,基于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研究,社會排斥是指個體或群體由于受到城市發展中以制度為基礎的權力-資本強邏輯的排擠,無法正常參與城市社會活動,而日益被邊緣化和心態扭曲的過程。由此可以看出,社會排斥是支配城市發展的強邏輯對弱邏輯的壓制,也就是強勢群體對弱勢群體的排擠,這使有能力、想參與社會活動的群體失去公平競爭的機會,這就會使被排斥感和被剝奪感在特定群體中產生并發生累積。運用社會排斥理論研究社會心態風險需要注意三個方面:一是研究問題的宏觀性。二是特大城市開發中社會排斥的階層廣泛性,這一點在已有研究中被忽略,更多關注的是底層群體。邊緣性群體在不同的階層內部都存在,其相關個體、群體均具有不同程度上的和某種意義上的“被剝奪感”,容易被遺忘和妖魔化[16](P93)。三是社會排斥的過程性與動態性,注重分析排斥過程與心態的變化。
社會排斥是基于特定的制度安排實現的,包括根本性制度(如戶籍制度、土地制度等)以及具體的制度安排(如教育政策、醫療政策、就業政策、動遷政策等),而制度排斥是社會心態風險發生的結構性根源。制度排斥從兩方面會引發群眾心態的扭曲:一方面,制度排斥會造成被排斥者利益的全面受損,利益受損使其無法享有正常的生活機會,包括醫療、子女教育、住房、收入等方面,焦慮感非常強;另一方面,在利益受損,成全權力-資本收益的同時,他們也成為社會風險的承擔者。這種強烈的反差使其產生被剝奪感和被拋棄感。另外,當制度安排作出后,就具有了獨立運行的機制,所有城市發展項目都會在這些制度下開展、進行,結果是排斥持續生產,并形成排斥鏈,焦慮感、剝奪感和排斥感不斷累積與強化,最終形成一種逆反情感。最為典型的便是住房問題。住房是一種捆綁性資源,一個人擁有什么樣的住房將決定他所具有的什么層次的社會資本、子女接受什么樣的教育、享受什么樣的公共服務,等等。住房排斥意味著對教育、醫療、公共基礎設施等的鏈式排斥。
具體來看,特大城市中的社會排斥是多階段、多領域、多階層、多元力量引發的,而由此造成的被排斥感也是相互疊加、相互強化的。第一,多階段指在城市不同發展階段,制造了不同方面、不同層次的社會排斥,而且隨著時間的推進,社會排斥的階段性體制基礎可能會修正、再生或被取消,但是,作用在社會群體上的心理傷害卻不會隨之消解,當遭遇新的社會排斥時,心理創傷會不斷加深,并伴隨其生命歷程不斷累積和強化。例如,在特大城市中,對于流動人口來說,戶籍制度及其衍生制度是較早開始發揮作用的,而且是起核心作用的排斥機制,當下其排斥效力仍在延續。它的松緊程度從總體上決定了流動人口受排斥的程度,從最初城鄉隔絕到后來的城鄉流動,從流動后系統、經濟、生活、心理全面排斥的“半城市化”階段,[17]到當下以拆違和嚴控特大城市人口為手段的排擠低技能人口階段,流動人口時刻在體驗著被排斥的心痛。第二,為了尋求土地利益的最大化,城市居民在資本與權力的強邏輯下被迫動遷郊區,從此遠離優質的教育、醫療、公共基礎設施等社會資源。一方面為城市建設作貢獻,另一方面卻遭到各種各樣的持續的排斥,這種反差產生的情緒會逐漸累積直至對政府、對社會失去信任,演化為逆反情緒。社會排斥的維度主要包括勞動力市場、基本公共服務、機動性、文化心理、社會關系、政治生活等方面。[18]所以,社會排斥是多領域的,人雖然生活在城市中,但是無法被城市接納,更無法參與、融入其中。第三,在特大城市中匯集了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多數社會階層都會面臨不同程度的社會排斥,包括農民工及其子女、動遷居民、大學畢業生、退休老人甚至是中產階級。國家的社會管理體系對新經濟運行造就的新社會群體(比如上海的“新白領”群體)沒有為其進入社會公共管理領域留下制度性空間。只不過不同群體遭受的排斥力量有多有少、程度有重有輕,其中,農民工以及動遷居民是受社會排斥比較嚴重的兩個群體。第四,社會排斥力量是多元的、多層次的,既包括宏觀制度層面,也包括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基礎設施、公共服務層面。尤其是宏觀制度層面,它從根本上決定了城市的排斥和接納程度,是其他排斥面向的根源。總之,特大城市社會排斥力量是一個縱橫交織體系,往往只有那些體系設計者、運營者以及與城市發展強邏輯的相關人員才能游離于這個體系之外,而其他人員都將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斥和剝奪。這套縱橫交織的社會排斥體系是社會心態風險發生的結構性根源,這個結構性根源會不斷產生排斥機制,作用于城市個體身上,引發心態的惡化,并進一步通過社會心態形成機制轉為社會心態風險。
排斥感是個體感受,從個體的排斥感演化為群體甚至是社會的不滿情緒,是一個集體意識形成與認同強化的過程。個體的排斥感會通過日常生活中的自我歸類形成一種集體內共享而集體間區隔甚至是對立的排斥感,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充滿逆反情緒的“集體表象”,即一種為個體認同提供心理建構基礎的模板。[11]生活在城市中的個體并不是孤立存在的,無論是流動人口還是本地居民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通過圈子內互動他們都會找到自己的群體歸屬,并產生認同。在類群體中,個體之間往往具有相同的被排斥經歷,排斥感會相互共享、傳播、感染、強化,形成一種潛伏在群體中的不滿情緒。這種群體情緒會降低個體的責任感和判斷力,誘發不理智的行為。如前所述,在特大城市開發和發展中,社會排斥普遍存于各社會階層中,焦慮感、排斥感與剝奪感將成為城市社會的主要社會心態,使特大城市中形成一種“風險文化”,即逆反式社會心態成為城市社會的心理事實,而這必將誘發城市中的越軌行為,消解城市韌性,影響城市運轉的走向。
階層之間的情感區隔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又一來源。由于特大城市階層眾多且分化明顯,社會階層的利益訴求和持有的心態觀念也就不同。“一定的社會心態總是一定的階級、階層、社會集團和社會群體利益的觀念反映,”[19](P19)利益訴求的不同決定了階層間逆反情感的本質是不同的,階層之間存有情感區隔。例如,新生代農民工逆反情感的本質是希望“扎根”,獲得與本地市民同等的權利,而動遷居民的利益訴求是獲得更好的公共服務和福利補償,農民工的扎根會擠占城市資源,對動遷居民造成心理壓力,產生土客沖突。另外,不同階層群體代表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具有不同的文化觀念和社會心態,也就有不同的思維方式、生存方式和行為方式,是傳統、現代與后現代心態觀念的交匯與碰撞。文化觀念上的沖突很容易引發兩個群體之間的沖突。總之,階層隸屬與不同時代的心態觀念,會形塑出不同而又單一的個體身份,許多當代的政治和社會爭端都與有著不同身份認同的不同群體所提出的相互對立的要求有關,身份暴力成為社會沖突重要形式。[20](P2)
相比中小城市,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發生頻率更高、后果更嚴重,除上述結構性原因外,特大城市本身的空間屬性也起到了一種輔助和催化作用。第一,特大城市是人類文明高度濃縮的結晶,但也正因為“高度濃縮”,使高密度、高流動的人口在高度壓縮的空間中,遇到高度緊張的資源時,城市居民會對資源有強烈的侵占欲,這使得城市政府很難兼顧所有群體的利益,只能通過采取漸進式手段進行補償、吸納,這為群體間的情感沖突提供了空間。第二,特大城市人口聚居且分化,在日常生活互動中會有相互比較和摩擦,這增加了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不確定性。例如,城市中鄙視鏈的形成、公共資源的爭奪,等等。高密度人口,為不滿情緒迅速傳播提供了便利,它的迅速傳播會激起整個城市的逆反情感。第三,特大城市已是一個網絡城市,新媒體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強力催化劑。新媒體能夠讓城市個體內心的情緒在網絡平臺上即時共享,而且網絡情緒比現實情緒更加激化,往往會出現兩極分化的情緒反應,因此,更容易引起共鳴和失控。另外,網民的論戰狀況是公開的,無需通過口口相傳就能迅速侵占人們的意識,結合特大城市高密度的聚居狀況,線上線下相結合,不滿情緒能夠迅速傳播和轉化為現實沖突。再者,網絡平臺上情緒激戰的記錄不會消失,這會造成情緒的循環強化,即每查看一次,情緒反應就會強化一次。新媒體讓脆弱的特大城市社會心態時刻有“爆炸”的可能。
在特大城市中,現實的社會排斥與其特殊的空間屬性是相互作用、相互強化的,它們的互動、結合成為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發生機制。也就是說,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問題癥結在于社會排斥的結構性根源與特大城市空間屬性的催化。因此,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治理就需要從這兩方面出發給出藥方。
常態化的社會心態風險使特大城市形成一種風險文化,其治理要比制度性風險更加困難,它的發生預示著人們心態觀念的嬗變,代表群眾對支撐社會發展的制度系統失去信心。“風險文化依存于非制度性的和反制度性的社會中”,其中的社會成員寧可要平等意義上的混亂和無序狀態,也不要等級森嚴的定式和秩序。[21]因此,治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是一項挽救“人心”的工程,需要從發展理念的調整、制度體系的完善和情感治理三方面入手,標本兼治,方能扭轉心態異化的趨勢。
從排斥性發展理念轉向包容性發展理念是治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前提和基礎。在特大城市甚至是整個社會發展進程中,“排斥性是一以貫之的主基調”,它也成為非正義生產的根源。[22]理論發生、發展的背景是理論對現實的回應。[14]特大城市排斥性發展理念是面對城市初期建設資金匱乏、經濟缺乏活力等發展困境做出的反應。然而,隨著城市經濟的快速發展,特大城市面臨的問題不再是城市建設資金匱乏和發展動力不足的問題,而是以人為本的社會建設的問題。當下城市發展的主要矛盾已經從經濟建設轉為社會建設、心態建設,人的發展是未來城市發展的核心。與此對應,城市發展理念也應從排斥性發展理念轉為包容性發展理念,“種種被排斥、被弱化的問題亟待在包容性的視角下求解”[23],否則會進一步造成問題的深化,發展將舉步維艱。與排斥性發展理念相對,包容性發展理念強調人的核心地位,“是要讓全體社會成員都能公平合理的共享發展的權利、機會特別是成果的一種發展”[24],其最終指向是人的平等發展和完善。包容性發展理念體現在對發展主體的包容、對發展維度的包容以及對發展權利、發展機會、發展成果的共享。包容性的城市發展理念首先強調對發展主體的包容,城市發展人人有責,是每個城市人的權利,而不是某些特殊利益集團的獨斷專行。這主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特大城市在開發、建設過程中,城市居民都是參與者,都作出了貢獻甚至是犧牲,都是城市的主人,有權參與城市的規劃和發展;另一方面特大城市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有機系統,客觀上需要各類技術人才、社會服務者。發展維度的包容性是指城市發展不單指經濟發展,經濟發展只是手段,良好的社會基礎和城市心態是城市運行的基礎,而人的發展才是其終極目的。一味追求經濟發展,排斥社會建設和心理建設,偏離了城市化的本質。共享性是包容性發展理念的主要特征,凸顯了它的普惠性。共享是指所有城市建設者共享城市權利、平等享有城市發展機會、公平分配城市發展成果。城市權利主要包括在城市中生活的生存權和發展權,這兩項權利不僅不可剝奪,而且人們要有豐富和完善這兩項權利的渠道。平等享有城市發展機會是指發展過程中享用城市發展條件的平等性,強調的是起點公平和過程公平。在利益格局穩固的特大城市,它是真正實現和保證發展成果共享的基礎。[25]城市發展成果能否公平的惠及于民,對居民的社會心態和城市認同度有重要影響。城市發展成果公平共享是對城市建設者工作的尊重和肯定,能夠增強社會成員的共同體感和城市歸屬感。另外,利益共享不應忽視群體之間發展需求的差異。這種差異一方面是由發展過程中利益分配不公造成的,另一方面是因差異性本身的客觀性,即群體之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無法消除的。包容性發展理念的差異性和包容性的實現最終需要由一套與其相適應的制度體系為支撐。
包容性的制度安排是治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核心舉措。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發生根源是制度排斥,正是在遭受持續的制度排斥后,城市成員的心態開始發生嬗變,形成逆反心態。所以,要想從根本上治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需要轉變制度安排的理路,在包容性發展理念的基礎上,建構包容性的社會制度才能從結構性根源上消除排斥機制,治愈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特大城市是一個多元、分化且個體化程度較強的空間場域,不同群體有不同利益。包容性的制度安排強調制度設計要面向多元群體,容納差異性,考慮多元群體不同的利益和需求。而較高的個體化程度更加深了對差異性的要求。以往的社會政策關注的重點往往是大多數人的權益,但隨著個體化社會的來臨,必須增強社會政策的包容性,以關注更多的個體或少數群體,[26]尤其是要重視邊緣群體和弱勢群體的訴求,他們是受城市開發進程制度排斥比較嚴重的群體,風險文化容易在這些邊緣群體中滋生。對于邊緣群體,一方面要有公平、暢通的利益表達渠道,讓不同社會群體的訴求能夠有效進入制度內容;另一方面,要對邊緣群體賦權,使其能夠平等的享受教育、醫療等基本公共服務。在制度建構上,要遵循平等參與的原則。社會制度面向的是廣大群眾,回應的是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單純靠權力精英的制度建構,容易偏離實際,也缺乏監督,很容易被特定利益綁架。這就決定了群眾參與制度建構的必然性。多元群體的參與不僅能提高制度的有效性,而且能夠促成不同群體之間的溝通、協商、理解與合作,有利于在差異中營造城市共同體。包容性社會政策的建構最終落腳點就在于平等主體的合作行為,在合作中超越政策網絡的封閉性,在合作行為中體現承認差異和平等的二元正義觀。[23]
情感治理是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治理的潤滑劑,它能從外圍逐漸滲透到城市內部,引導城市情緒和扭轉負向情感,使脆化的城市逐漸恢復韌性,為制度的實施創造良好的城市環境。相較制度性風險,社會心態風險的治理要更加困難,需要的時間也更久,因為它是一個情感修復的過程,不僅需要制度性根源的調整,還需要在情感上“送溫暖”,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情感至上的國家,情感治理顯得格外重要。[27]而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就是不同社會群體不斷受到社會排斥,情感受傷引發的一種逆反情感。情感治理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實現:一是自上而下的情感接納與下沉;二是對城市群體的心態培育。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情感治理,首先要在情感上對多元社會群體平等接納。城市中的每一個體都是城市的主人,都在為城市建設和發展作出貢獻,他們雖有階層上的區分,但是在情感上應該給予平等對待。情感上的接納能夠讓群體有更強的被尊重感,對城市產生歸屬感和依賴感。這是制度層面難以實現的。情感接納要通過情感下沉來實現。也就是說,要讓在城市中生活的群體感受到被重視。情感下沉要讓特大城市空間場域情感化,形成良好的城市意象,讓生活在城市中的居民有一種家的感覺,主要可以通過提升公職人員的服務意識、城市基礎設施人性化、城市開發的情感融入等來實現。城市意象是對特定空間的記憶與情感,沒有這樣的記憶與情感,很難形成穩定的認同。[28]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情感治理還需要面向城市社區進行社會心理建設,培育群眾理性的社會心態。社區是城市進行社會治理的基本單元,社會心理建設也需要以社區為切入口開展工作。在社區應設置心理咨詢處,為社區居民的身心健康發展提供社會支持。另外,社區社會工作要不斷完善和制度化,針對社區不同年齡群體開展積極的心態培育活動,逐漸提升居民情感的包容性、心理的理性程度和風險責任意識,使他們有面對特大城市壓縮性社會心態以及各種情緒煽動的心理基礎。通過對上下情感的修復、重塑使城市居民切實感受到被接納、被尊重,并逐漸產生城市認同感和養成理性、積極的社會心態。
包容性的發展理念從根本上決定了特大城市多元群體共享發展的方向,是社會心態風險治理的理念基礎;包容性的制度安排則從深層次的發生機理上切斷了社會心態風險繼續惡化的可能,而且是讓城市居民重獲信任感、歸屬感的核心舉措;在中國這樣一個情感至上的國家,情感治理是修復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潤滑劑。三者構成一個治理體系,相互作用,在治理特大城市社會心態風險的同時,有利于城市在社會轉型期持續、健康發展。
注釋:
①2014年,國務院印發《關于調整城市規模劃分標準的通知》,以城區常住人口為統計口徑,將城市劃分為五類七檔。其中,城區常住人口500萬以上1000萬以下的為特大城市,城區常住人口1000萬以上的為超大城市。為分析的方便,我們將兩者統稱為特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