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重慶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重慶 400021)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發展迅速,城市從前的中心城區開始面臨種種社會經濟問題。一方面,建筑老化以及匱乏的基礎設施不能適應現代化生活的需要,已經對當地居民的生活造成了影響。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建設如火如荼的進行,大中型城市對周邊區域人口和資金的集中逐步加快,城市建設范圍隨著新區建設大幅擴張,城市中心的人口和資金逐漸外流,面臨衰敗的風險,在中小型城市尤為嚴重。在這種背景下,從20世紀90年代起,對舊城的重建與改造在全國范圍逐漸開始。
發展至今,相對于早期的“舊城改造”,“城市更新”概念開始漸漸普及,解決舊城問題的方式已經從僅僅針對城市物質環境的改善,轉變為對城市整體環境的提升,歷史文化、公共服務、城市形象等要素在城市規劃與建設中愈加重要。英國作為有深厚歷史底蘊的國家,也是最早提出系統性城市更新政策的國家之一,文脈承襲在其城市更新策略中的變化及最終的實施成效,對我國在城市更新中延續城市歷史文脈、打造城市精神、發展文化經濟有較強的借鑒意義。
劉易斯·芒福德在其代表作《城市文化》一書中寫道,“城市是文化的容器”,并將“文化儲存、文化傳播和交流、文化創造和發展”稱為“城市的三項最基本功能”。“文脈”一詞,在城市規劃行業的語境下,相對于“文化”,增加了時間的維度。可以解讀為,城市“文化”是隨著時間沉淀,城市發展歷史在當前的集中展現,城市“文脈”則是指沿著時間的脈絡,對城市各階段文化成果的探索。
2015年12月召開的第一次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多次強調了城市文化和文脈的重要性:“要保護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延續城市歷史文脈,保護好前人留下的文化遺產”,“要結合自己的歷史傳承、區域文化、時代要求,打造自己的城市精神,對外樹立形象,對內凝聚人心”。
總體來看,文化產業作為城市象征經濟(symbolic economy)的一部分,其從20世紀末以來的快速發展是可以歸因于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以及從生產型社會向消費型社會的轉變。如今城市文化已被視為一種經濟手段,可以創造就業機會、促進經濟發展以及彰顯地方特色。城市更新中對文脈的挖掘與展示不僅是對文化空間和消費服務的再生產,更是對城市特有的地域環境、文化特色、建筑風格等的歸納與闡述,與城市經濟復蘇、意向重塑、地方認同等都息息相關,將直接影響城市的未來發展[1]。
城市更新中文脈承襲的本質是在城市更新相關的建設過程中挖掘與展示所在地區的歷史文化、地方特色等。與文脈承襲相關的建設行為按照目的可以分為兩種,一是在城市更新的過程中保存原有的可以展現歷史文脈的建造物,如建筑、雕塑等,二是建造新的承載與表達城市文脈的場所。
第一種建設行為一般通過歷史建造物的修繕或保護來實現。歷史建造物作為當地人記憶的載體,無論是對歷史建筑的再利用還是保留部分打造公共空間(如遺址公園等),相較于拆掉重建,其歷史價值、文化價值和旅游價值都更高,更有利于宣傳城市文化,打造城市名片[2]。
第二種文脈承襲的方式更復雜,往往伴隨著新的商業區域和公共空間的建設,利用歷史文脈對城市或區域特色進行意向重塑的同時,也滿足了人們對文化的消費體驗需求。以文化為主題打造的商業區域可以吸引設計、創意、休閑相關的產業,符合如今消費者在實體商業中娛樂、休閑、消磨時間等需求逐步增加,購物需求逐漸減少的趨勢[3]。
一般認為,城市更新(urban regeneration)起源于19世紀的英國,伴隨著工業革命,城市迎來了大范圍的建筑重建與市政設施改造。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于戰爭破壞、建筑老化等原因,城市原來的中心城區(內城)的建筑急需修補,此時的城市中的大量重建主要是為了修補戰爭造成的毀壞,并沒有系統性的城市更新計劃,甚至還伴隨著新城運動(New Town Movement),由政府有意識地將人口和經濟活動安置到大城市周邊。
直到20世紀70年代后,隨著后工業化時代到來,英國經濟出現了結構性問題,一方面,城市(特別是原先以工業發展為主的城市)中心的經濟發展停滯,同時還要面臨由于制造企業關閉導致的失業率劇增,及進而引發的貧民窟問題;另一方面,工業化引起的人口爆炸式增長、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新城運動與交通方式快速發展促進了城市的郊區化,也進一步造成了內城人口與資金的外流[4]。
一般認為英國的城市更新作為一個重要的國家政策,其變化與發展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5]。1977年發布的《城市白皮書:內城的政策》(Policy for the Inner Cities)指出,城市內城的問題其實是城市經濟的問題。這個階段英國城市更新的主要目標是刺激城市的經濟發展,采取的策略主要是地產導向(property-led),代表案例是倫敦道克蘭碼頭區(Docklands)的開發,現在已經成為倫敦乃至整個歐洲新的金融中心。但地產導向的城市更新,其內涵僅僅是對內城衰敗區域的推倒重建,更類似于城市改造(urban renewal),在實踐上體現為貧民窟的清除計劃和對建筑物理意義上的重建,不能從更多元化和綜合性的角度,真正刺激城市活力的重生。而且由于地理位置、交通條件、產業類型的不同,以地產導向為主的城市更新策略有很大的局限性,在大多數地區難以獲得如道克蘭碼頭區一樣的成功,甚至可能加劇內城的社會問題。
2000年《城市白皮書:我們的城鎮和城市》(Our Towns and Cities)的發布,則標志著英國的城市更新進入到第二個階段,白皮書中指出,“文化、休憩和運動作為我們生活質量和經濟結構的一部分,都顯得越來越重要。”這個階段中,城市更新的主要目標除了解決城市經濟問題外,還包括了改善城市的形象,增加城市的吸引力,最終實現城市復興。文化導向的城市更新政策開始出現在英國的各大城市中,與地產導向的城市更新相輔相成,還加入了對公共環境的考慮,從而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吸引更多的投資[6]。
經過數十年的發展,英國的城市更新已經由最初的政府主導并作為主要的資金來源,逐步發展到以市場為主導,引導私人投資,政府、開發企業、社區三方共同推進的模式[4]。在目前這種“自下而上”的城市更新方式中,政府的角色相比于以前的項目主導及資金主要來源,現在更側重于在城市更新項目初期劃定開發范圍并招商引資,以及在規劃完成后對方案進行審核,審核內容包括是否考慮了城市環境的提升,對在文物保護范圍的建筑物(listed building),是否根據其對應的等級制定了詳細的保護及利用方案。
由于注重地區歷史和文化傳承,在城市更新過程中注重保護和重新發掘歷史文脈,并根據當地特點融入城市的建設和改造,在曼徹斯特、利物浦、伯明翰等多個老工業城市的內城城市更新項目中,文化產業都在其中有相當大的影響力[7]。如曼徹斯特對過去的多個工業建筑進行改造利用,結合當地的文化產業,打造了多個城市“記憶點”。利物浦則通過梳理從維多利亞時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后來的工業革命與后工業化時代的多個歷史節點,并挖掘了泰坦尼克號、披頭士等多個文化符號,對從濱水區到內城的大片區域進行了長達20年的整體城市更新開發,最終打造了阿爾伯特碼頭區(Albert Dock)、利物浦1號(Liverpool One)等多個城市商業、旅游中心[4]。
總的來說,英國城市更新中對文脈的承襲和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由政府統籌劃分要進行城市更新的開發區域,并制定宏觀的更新計劃;第二個階段由開發企業與社區合作,梳理城市的歷史重要節點及相應的歷史建筑,挖掘城市非物質文化符號,制定城市更新方案,提交政府審核后開始建設;最后一個階段是在物理意義上的城市更新完成后,即對建筑和道路的改造完成后,由政府、開發企業和社區合作,通過舉辦重大文化活動來促進城市文化產業、文化旅游的發展,如“我愛……”城市系列,通過在城市中心樹立標語與橫幅,向市民調查收集對城市環境的感受,在旅游景點投放帶標識的紀念品等,對外推廣城市形象,對內重塑城市意象和市民的地方認同感。
梁平是位于渝東北生態涵養發展區的重要區縣。隨著西部塑料生態產業基地布局以及新城區工業園區的建設和發展,梁平區的產業重心開始從農業向工業轉移,而老城區(梁山城區)則逐漸開始面臨建筑破敗、人口和產業流失、交通擁堵等問題。為了解決老城區面臨的種種問題,梁平區在梁山城區開展了棚戶區改造工作,系統性地進行城市更新規劃與實施。相對于上海、深圳、廣州等城市增量空間嚴重不足,以城市更新作為城市建設的重要途徑不同,梁平區與重慶主城情況相似,目前正進入存量與增量并舉階段。因此,本次城市更新規劃主要目的是提升老城區的生活品質,主要著眼于對歷史文化、公共空間、公共服務設施、道路交通等與居民生活質量息息相關的各個方面[8]。
借鑒英國經驗,本次城市更新規劃中將梁平區的歷史文脈從實體和非物質兩個方面進行梳理。能展現歷史文脈的實體包括歷史文物點、傳統風貌區、工業遺址等等。其中梁平梁山城區范圍內現狀文保單位點四處,分別為南巖石刻、南園、光華亭、仁安洞石刻,均可以追溯至明清,以及西大街傳統風貌區一處。另外還有體現地方工業發展的工業學大慶遺址與原石油五大隊。革命烈士陵園作為抗日戰爭歷史記憶的載體,現已成為革命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梁平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十分豐富,傳承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五項,分別是年畫、燈戲、癩子鑼鼓、竹簾、抬兒調。發展至今只有竹簾有比較大型且完整的物質載體——老竹簾廠,其余4項國家級、20項市級及86項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均缺少完整的傳承空間。還探尋了近代城市建設過程中消失的歷史符號,如梁平土城門、報國寺等。
規劃中首先確定了以建設渝東北老縣城歷史與文化體驗中心,舒適生活與人性化服務典范城區為目標,將打造歷史記憶與非物質文化體驗基地、特色文創產業示范區及文化旅游目的地作為老城區未來的重要功能定位,強調了文脈承襲的重要性[8]。然后通過對梁平老城區歷史文化資源的收集與整理,借鑒英國經驗,可以將其分為五種類型,分別對應不同的城市更新措施。
第一類為文物保護單位,是指具有歷史、藝術、科學價值的不可移動文物。規劃范圍內有南巖石刻、南園、光華亭、仁安洞石刻縣級文保單位點四處。由梁平區政府劃定保護范圍,在城市更新規劃方案落實的過程中,注意對文物保護單位本體和周邊重點保護區域進行避讓。
第二類為傳統風貌街區,梁平西大街是梁平僅存的百年老街,是城市記憶、傳統生活方式的載體,通過《西大街傳統風貌街區保護規劃研究》對西大街傳統風貌街區范圍的公服設施、公共空間、建筑風貌等方面進行了詳細規劃和研究。保留有再利用價值的原建筑、原有街巷空間,對部分建筑進行改造和重建,保留原有場地傳統坡屋頂形式。
第三類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上文提到梁平傳承有年畫、燈戲、癩子鑼鼓、竹簾、抬兒調等五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本次城市更新通過兩種方式對其進行保護與展示。一是結合西大街傳統風貌街區后續打造成的文創商旅街,規劃布局非遺展示與體驗基地。二是結合現狀傳統文化載體建立各級非遺體驗平臺,如石馬山文創基地、燈戲劇院、梁山街道文化中心以及規劃新增的文創商旅街,在老城區內部建立各級非遺體驗平臺。
第四類為其他特色歷史建筑遺存或遺跡,如體現地方工業戰線發展的工業學大慶遺址與原石油五大隊,抗日戰爭歷史記憶的載體革命烈士陵園等。原石油五大隊現已開發成為文創基地,革命烈士陵園現已成為革命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本次城市更新規劃通過兩種方式對其進行保護與展示。對于存在安全隱患的建筑:結合公共空間,拆除有隱患的建筑,保留部分構筑物,建設遺址公園,如工業學大慶遺址僅保留紀念墻,將拆除后空間改造為工業學大慶遺址公園,整治后營造高尚休閑空間。對于不存在安全隱患的建筑,如老竹簾廠,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比較大型且完整的物質載體,則保留歷史建筑風貌,整體修繕,引入創意產業,打造創意空間與設計師樂園。
第五類為消失的文化記憶,如梁平土城門、報國寺等。在城市更新中也進行了挖掘與展示,方式一為規劃布局文化主題公園,展示歷史文化,有條件的情況下復建已毀的歷史建構筑物,如燈戲戲臺;對土城門這類難以原址復建的歷史建筑,則以敘事浮雕或歷史文化記事碑的方式,重現歷史盛況或畫面。
對城市歷史文脈進行系統性挖掘和展示后,本次城市更新規劃還對文化產業發展進行了策劃,力求借此機會促進文化產業發展,創造更多就業機會與財富,協助老城區產業與經濟轉型,提升城市活力。
首先是以老城區為中心,以老城區中各歷史記憶點為基礎,結合周邊特色資源形成的特色體驗旅游區與旅游節點,包括工業遺產主題、抗戰文化主題、禪宗文化主題、紅色革命主題、文化創意主題等等。同時梳理現有文保單位、歷史文化記憶點、各文化主題公園等節點,結合本次城市更新中的慢行交通規劃,以時間軸串聯歷史記憶點,組織老城區歷史文脈游覽的慢行游線,描繪老縣城歷史的時光地圖,引導游客置身其中去體驗、找尋與追憶,同時可以有針對地帶動歷史文化節點的經濟效益。
在現代化、城鎮化的大背景下,舊城區的建筑、功能、基礎設施、環境適應不了城市發展的需要,城市更新成為當前城市發展周期中必不可少的政策。成熟的城市更新政策中必然包含涉及到城市整體環境改善的多方面因素。城市作為人類生活的重要空間,傳承文化是其必不可少的功能之一,對城市文脈的挖掘與展示在城市更新中的重要性日益增強。由文脈承襲帶動的文化經濟快速發展已經成為城市經濟復興與轉型的重要動力,發展文化相關產業已經成為增強城市軟實力、彰顯城市特色、提高市民認同感的重要方式。
在英美等發達國家,城市更新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已經積累了數十年的經驗,特別是英國,在開發利用老城區歷史文脈,工業遺產轉型,打造文化產業,發展文化旅游等方面有豐富的成功經驗和案例可以借鑒。英國城市更新中的文脈承襲策略可以分為劃定規劃范圍、挖掘文脈并制定規劃、后續活動策劃三個階段,分別與城市更新的開發階段對應。本次梁平區老城區的城市更新規劃中,將文化相關的功能作為用地布局的重要考慮因素,將文脈承襲融入規劃的過程中。
雖然城市更新中的文脈承襲在理想情況下是以文化導向為主,但文化導向由于缺少了直接對資本的吸引,需要與地產導向的建設行為合作,實際上的城市更新行為往往是文化導向與地產導向的混合,達到促進經濟和改善城市形象的雙贏。因此,政府在其中的角色尤其重要,在更新開發過程中對文化與資本的平衡,也即是對經濟的短期刺激與長期發展的平衡。另外,英國的實踐經驗告訴我們,在城市更新項目規劃過程中對文脈的挖掘和展示只是基礎,未來還需要逐步引入公眾與社區的深度參與,以及在文化活動中進一步展示城市特色,從而促進城市文化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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