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腦中，有一塊橡皮擦

黎曉薇

一

高三那年，班上的氛圍極其壓抑，每個人都在跟時間賽跑，但我同桌圓圓卻總是顯得心不在焉。在一次數(shù)學晚自習時，她終于忍不住告訴我，她的母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癥。

“阿爾茨海默癥不就是老年癡呆嗎？”我一邊寫著作業(yè)一邊不以為意地說，“很多中老年人都會得這個病，你不要想太多了。”

“阿秋，你不懂這個病到底有多可怕，我媽媽都快要記不得我了，可她才50多歲啊。”圓圓的聲音有些哽咽，她的情緒似乎是積淀了許久，看上去隨時都會哭出來。

其實在兩年前，圓圓的媽媽就開始有些忘事了，常常在出門時忘了帶鑰匙或者忘了關(guān)煤氣灶。一開始她沒放在心上，以為是媽媽的年紀慢慢大了，記性難免有些不好。直到后來有一次她媽媽打電話跟她說自己迷路了，讓她去接。“可我走下樓后發(fā)現(xiàn)，她就在小區(qū)里不停地轉(zhuǎn)圈，卻始終找不到回家的路。”說完她終于忍不住了，將臉埋在桌子上，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著。

圓圓的父親與她的母親離婚后就獨自去了國外，很難與其聯(lián)系上，想到這兒，我絞盡腦汁地對圓圓說：“那要不然先把你媽媽送到療養(yǎng)院或者精神中心去，等高三結(jié)束了再把她接回來。”

“療養(yǎng)院的人萬一欺負我媽媽怎么辦？而且女兒就在身邊，你讓我怎么把她送到療養(yǎng)院去？”圓圓抬起頭，眼里全是淚水。

我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在我的印象里，老年癡呆就是“常常忘事”的代名詞，可我不知道竟然會這樣嚴重。

二

回家后，我搜集了有關(guān)阿爾茨海默癥方面的資料，發(fā)現(xiàn)這個病嚴重者會導致大小便失禁，無法獨立生活，甚至失語、失認，有時還會引發(fā)抑郁癥和狂躁癥。

看著網(wǎng)站上寫的有關(guān)此癥狀的種種，我給圓圓打了電話，決定周末去她家看看她和她的母親。

到了圓圓家后，她像是剛哭過一場。我扶她到沙發(fā)上，她拿出一個相機，給我看了一個視頻，說：“這是我媽媽在一年前錄下的，被她放在抽屜里，如果不是給她找東西，我根本就不會發(fā)現(xiàn)。”

視頻里，一個女人正不停地走動和說話。她站在客廳里，似是剛剛發(fā)完脾氣，紅著眼睛，披頭散發(fā)，用憤怒來對抗痛苦。她對著視頻哭泣道：“圓圓，媽媽愛你，可媽媽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她說她想安安靜靜地離開，能夠不再打擾到圓圓的生活。視頻的最后，她努力地扯出一絲微笑，眼神中充滿了愛與包容。她不斷重復地說著她對圓圓的愛，直到她忘記重復那句“我愛你”。

圓圓一邊看著視頻一邊壓低聲音哭泣著。看著屏幕里圓圓母親憔悴的樣子，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安慰圓圓：“興許你媽媽會將視頻的事情忘掉。”

眼看著到了晚飯時間，我跟著圓圓一起去超市買菜。我們在奶茶店里坐了一會兒，她一邊喝著奶茶一邊說起她媽媽的事。

“我媽媽是個畫家，她以前畫畫很好看。但從兩年前開始，她突然每天都要給自己畫一幅自畫像。一開始我以為她又‘發(fā)神經(jīng)了，現(xiàn)在想想我真是不孝。”她頓了頓，“媽媽把她的畫像畫得越來越難看了，她漸漸都握不住筆了，最近她甚至都忘了要畫畫這件事了。”

我始終無言，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件事，對于圓圓，她能承擔的東西有多少，我無從猜測。

“我們快點兒回去吧，我媽媽估計要醒了。”不知沉默了多久，她強裝鎮(zhèn)定地對我說道。

三

我們回到圓圓家時，門是開著的。客廳里，圓圓的媽媽穿著一件我見她穿過的裙子坐在地板上，已經(jīng)化好了妝，像是要出門。

“媽，你在做什么啊？”圓圓趕緊坐到她身邊，菜也沒來得及放下，用詢問式的語氣問她，溫和而耐心。

她母親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開心地說：“你爸爸說他要帶我去吃西餐。”

“媽，地板太涼了，你回屋等吧。”說著，圓圓就要將她的母親扶起來。

“不，我不要，我就要在這里等。”無論圓圓怎樣勸說，她的母親就是不愿意站起來。

圓圓一邊克制住情緒一邊說：“媽，爸爸他不會回來了，你快回去吧，別再這里坐著了。”她母親聽后，表情突然變得猙獰起來，掄起巴掌就想往圓圓身上打。見此我趕忙上前將圓圓和她的母親分開，把她的母親推進了房門中，再把圓圓拉了出來，用力將門關(guān)上。

圓圓滿臉通紅，眼神里滿是絕望。我抱著她，突然和她一起哭了起來，我想著她這一年來的遭遇，突然有些害怕。我茫然地想著，若是自己的親人也得了這個病我該怎么辦。

“阿秋，我要進去了。”哭了一會兒，圓圓示意我松開她。

我說：“還是讓你媽媽再冷靜一下吧。”

“我怕她要上廁所，找不著地方著急。”她看起來已經(jīng)掌握了她母親的習慣，“而且地板這么涼，萬一她要一直坐在地上，感冒了怎么辦？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7點了，她會餓的。”她說話的時候，鼻尖還是紅紅的，眼神卻充滿溫柔。

我和她一起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卻沒有看到她母親的身影，最后在臥室的衛(wèi)生間里找到了。圓圓的母親躺倒在地，她的左手還在不斷地流著血，右手里卻拿著一個日記本。

當她被送入急救室后，我和圓圓坐在醫(yī)院里的長椅上相對無言。她在哭泣，而我卻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圓圓拿著母親的筆記本，一邊翻閱一邊哭泣，她指著她母親寫的文字，抬起手掌不停地抹著眼淚。

2013年10月17日

我開始有些忘事了，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人上了年紀吧。女兒因為我的忘事而煩惱，今天還和我吵了一架。我擔心女兒處在青春期，因為我而沖動，以后都不再和我說話。

2014年5月9日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力衰退得太快了。我想記一些曾經(jīng)的事情，以免把那些和女兒一起的珍貴回憶也忘了。

2015年7月10日

我畫的畫越來越丑了，賣都賣不出去了，校長和我說，學生反映我的課很無聊，沒有邏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2016年9月8日

女兒過生日，我想給她買禮物，卻在商店里迷了路，忘記付賬，被送到了警察局，我怎么這么沒用。

2017年2月11日

我清醒時發(fā)現(xiàn)女兒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印跡，她在我身邊哭泣，我問是誰欺負了她，她也不說話。我想是我害了她，我真是一個負擔。

2017年4月7日

李子玉、李子玉、李子玉、李子玉、李子玉……

我看到從4月7日起，她的母親就開始在日記里不斷地寫著圓圓的名字，字跡從工整到潦草再到看不清楚。日記在4月21日戛然而止，上面的字跡我難以認清，似是還被水漬打濕了。圓圓告訴我，母親寫的是，“我不想連我女兒都忘了。”

我看著那個日記本，最終還是無言，我無法說出我內(nèi)心的震撼。盡管圓圓的母親忘記了如何畫畫，忘記了如何講課，忘記了如何生活，可她始終都沒有忘記圓圓，她所寫下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向圓圓訴說著——媽媽希望你永遠快樂，一生安好。

四

我再去醫(yī)院看望圓圓和她的母親時，圓圓正坐在病床前喂她的母親吃梨子。陽光灑在她和她母親的身上，那一刻，時間仿佛慢了下來。

她的母親看到我后，匆匆忙忙從病床上下來，走了過來，抱住了我。她將我錯認成了圓圓，她說：“圓圓啊，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愛你，媽媽真的愛你。”

我有些鼻酸，在圓圓的示意下我抱住了她的母親：“媽媽別哭，圓圓不怪你，圓圓愛你。”

在那之后不久，圓圓選擇了休學一年。我去看望她的時候常常會聽到她的母親給她道歉，她總是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和她母親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我問圓圓：“如果有一天你母親真的將你忘記了……”

她笑了笑，說：“我最近看了一部電影，電影里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孩子是坐在父母心頭的石頭，所以啊，就算媽媽將我忘記了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永遠都會在她的心里。”

圓圓還寫了一個身份牌，牌子上寫著她母親的姓名、圓圓的聯(lián)系方式和家庭住址，并將它掛在她母親的脖子上。她說她不想每天都將母親鎖在家里，讓母親以為自己不正常，她總會陪伴母親在小區(qū)和公園里散步。

她的母親雖然忘記了很多事情，但每天都會在晚上9點鐘的時候和圓圓一起站在學校門口。我問圓圓的母親：“阿姨，你在干什么啊？”

“女兒要放學了，我要接她回家。”圓圓母親看著我，“這么晚了，她還沒有出來。你是不是她的同學啊，你能不能幫我叫叫她，她叫李子玉，高三二班的。”

圓圓就站在她的身邊，挽著她的手，沉默地看著我。

前段時間，圓圓告訴我，她的母親總會問她：“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圓圓就告訴她媽媽說：“因為你是我母親啊，所以我要對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