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詩行

葉泳妍

我害怕夜。白日里好不容易捏造出的似乎堅硬的自我在夜里霎時間崩塌成滿目瘡痍的碎片，以倍蓰之痛侵噬著血流不已的靈魂。征服了整個空間的漆黑以固體的質量坍縮，統統擠壓過來。此時，不真實感扭曲了時空，這碩大的軀殼真的是我的嗎？身下的床是那張小床吧？窗外有蟲聲也應有車聲吧？門外的洗澡水聲仍是嘩啦嘩啦地響，母親還醒著呢，我可以蹭到他們臥室的大床上去嗎？

掩蓋了一切的夜色中，究竟如何能有力量仍舊偽裝成自己？宇宙是同一者的無限循環，人生又豈不是？所有的現實或許都映證了過往的讖言，當一身鎧甲破碎，環抱著赤裸的身軀時，才不得不承認小時候的夢魘并未走遠，脆弱的淚正以看似不同的方式涌回。那時莫名的心悸或許便是聯結時空的臍帶傳送來的真實疼痛，在看不清的光輝中已有預知的悲傷暗中涌動。

白日里凝視著設作電腦壁紙的開普勒-452b，胸中激蕩著仿佛已縱身躍入黑暗而無掛礙的坦然，理性鋪排成篇章，垂首膝行于人事已盡、唯待天命的決絕。夜卻撕扯出千絲萬縷的牽掛，全然不應屬于我的回憶堆疊而來，一幀幀仿佛都鐫刻著永恒，彼時懷抱著誓言只覺磐石亦無此倔強，如何可知僅僅是在不遠處的深夜，它們便顯示出蟬翼纖薄的光澤，背景灼灼然，原是火光。

回憶與我到底如何存在？是我將自己遺忘在了回憶里，抑或是等身的回憶堆砌成我的模樣？走出了回憶的區間，斯人便已逝。我能否在明天應約而來的陽光中尋回故址，與我所愛之人相會？我的愛人依舊手持鋒銳如利刃的誓言，仿佛能劃破一切虛妄的信仰。我可以在茫茫人群中感受到你的目光，每一步皆行不出你固執的視野。我獨步雨中，身后會有足音跫然，回頭能見你于傘下，賞花能覺你在身旁，側身零落荷香。你會身著我喜愛的白衣，悄然間溜入圖書館內落座于我的身旁，我躲在書堆后凝望夜色中唯一一只螢火蟲，四周除了安靜只有你，而你也是安靜的，只身坐于書后，目光未及，卻知是對方。

我愛的人，佇立在回憶里，蠶紗籠罩的月光下，葉影燈旁唯有默然相望，傍晚廊間，撲棱而上的我總會望見那等候的身影，若與那尋覓的目光相撞，則恰如清泉撞擊山石，落花輕撫碧潭。言之鑿鑿啊，叫人竟忘了那千古的玉律，無邪詩三百早有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之嘆，花開極盛而凋，月極盈而缺本是至理啊，卻叫世間多少癡情人拋于腦后。

我愛你啊，如我曾一直懷有之愛，亦如我將永遠葆有之愛。對于放逐異鄉之人，時間已不再流淌，而僅是單調乏味的鋪張。我的開普勒-452b上是否存在有平行時空？現下的時間是虛假的時間，一百天是過不完的一百天，我的愛人仍是陌上白衣少年郎，但凡得閑便倚于門畔將目光安放在我身旁，仍有蟬聲聒噪，仍有海棠初放，仍有山的遠方工地里機械轟鳴作響，仍有晌午伏案，抬頭只見心中少年急切奔來，身影頎長。

你曾言水有三態，花未常開，可汽匿于空，卻并非水啊，冰凝于岸，安能靧面，安能滿觴？物何以共體，但因有恒定之規律內含其中，若是開敗無常，花豈能賞，清水敷于掌而瞬化為寒冰，如何仍可貼近胸膛。我的愛人，我何曾看穿如斯輪回，全然卻無因果，霎時已非世界。來時轟烈仿佛永恒已在眸中，去時溘然如流水不可挽留，如煙火竟已成灰。現下血脈中的生命替我取來罷，投入那另一時空里可好啊？投入我的回憶中，我將伴你于朝暉夕陰，念你于萬千氣象，還可做夢啊，夢還有仿佛真實的模樣。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