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壯,何廣益 ,李良松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1279年元統一全國,不僅使得之前金宋對立的政治格局和經濟發展大為變動,而且使得自紹興以來就阻礙重重的南北文化交流在同一的政治環境下得以順暢地展開。而作為文化事業的基礎和支柱的印刷業,在北宋勃興后就南北獨立并各具特色地發展,此時也終于突破秦嶺—淮河的界限,開始兼容南北,共同發展,在官刻、私刻、坊刻三大系統上均取得了對后世有深遠影響的發展。燕山竇桂芳活濟堂的出版活動既是南北出版業互相交流的典型,也因其特出醫書的專一性,成為專業書肆初現的代表。關于此的研究散見于各書的版本考證,少見專門論述。
1.1 元代大都的出版業發展 北京出版業[1]在遼金時代已經初步發展,工業流程相對完備,金代時中都已經成為北方僅次于平陽的出版中心;元在繼承遼金兩代出版工業成果基礎上,繼續發揮政治力量的作用,采取一系列措施大力發展大都出版業,包括尊經崇儒,搜集圖書;興學立教,供給學田;發展經濟,保護百工等方面[2],同時,元政府早在太宗八年1236年就在燕京設立編修所,之后又令秘書監的興文署、藝文監的廣成局、太史院的印歷局以及太醫院的廣惠局和醫學提舉司等專門出版各類圖書,加上大都經濟繁榮,文化發展,人文薈萃,科考用書和平話小說的大量印刷又反映出需求的旺盛,因此,人才、技術、資源、需求和政策多方面具備,使得大都既吸引著外來出版人才入京尋找機遇,又有足夠的實力承載他們的事業。
1.2 福建刻書業的發展和競爭 福建建寧地區的坊刻自南宋時期就取得的全國性的地位,在元代得到了繼續發展和強化。據《中國古代書坊研究》[3]相關統計,元代建寧地區書坊總數已達50家以上,所印刻圖書約160種2200余卷,占全國坊刻的半數以上,雖然質量參差不齊,但絕對數量的龐大使得新技術新設計的采用依然領先全國。竇桂芳是建安人氏,毗鄰建寧,學醫之余掌握相關技術,并挾術北上,開始他的出版活動。另外,建寧地區自南宋來就有刻印醫書的傳統,南宋建陽余氏刻書中[4]余塘卿明經堂的《類證普濟本事方》、余彥國勵賢堂的《新編類要圖注本草》、余恭禮的《活人事證方》等已有醫學專業書坊的雛形,積累了大量醫書出版的經驗。
1.3 大都官刻醫書和針灸學的發展 大都醫書官刻任務主要交由太醫院及下屬機構完成,輔以國子監,其出版書籍主要有《傷寒論》《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圣濟總錄》《世醫得效方》等。可以看出太醫院的出版興趣集中在經方和方書上,對針灸類醫書并未見相關刊刻,因此對于民間坊刻尤其是有針灸背景的竇桂芳而言,刊刻針灸類圖書應是首選。而就針灸學內部發展而言,金元以來的醫家著作,打破了以往針灸著作重灸治而輕針刺,重治療而輕理論的傾向[5],又出現了諸多新理論,如何若愚提倡的按時取穴法,竇漢卿推崇的子午流注和八脈交匯穴等,以上成果需要整理、保存和傳播,竇桂芳《針灸四書》的出版正是響應了這樣的需求。
關于活濟堂坊主竇桂芳的生平記載極少。通過竇氏為其所刊《針灸四書》的序,可以粗略地看出其生平事跡。此序見于《普濟方》[6]卷一針灸門各序中,雖題為《流注針經序》,但觀其內容,當是為《針灸四書》所做,雖然此序乃是“紀此(書)本末”,但從中透露出竇桂芳的生平的信息包括如下。
2.1 籍貫和家世 刻書所見竇桂芳處均書建安,可知其為建安人;建安,在今福建建甌市,毗鄰建寧等地。活濟堂最初是在其父隱居之處的藥室,而不是后來遷到北京以出版聞名的書肆。其父名不詳,字漢卿,以藥與灸聞名,此處所稱“先君”則其當在至大四年前去世。
2.2 受業與行醫 竇桂芳所師最開始為其父親,并在至元丙子(1276年),開始獨立行醫,所謂“余挾父術游江淮”,在之后遇到了“至人”“面授針法”,醫術“大有進益””藥與針灸三者俱通”;因此竇桂芳在北京活濟堂的具體業務,除了刊刻醫書之外,很有可能還同時診病行醫。
2.3 “至人”與竇漢卿 竇桂芳所遇“至人”是誰,文中并未點出,后文大段議論南北漢卿,“面授針法,以驗之書”,未涉及旁人,似至人指向為竇漢卿。但是考竇漢卿年表[7],至元十三年(1276年)時已81歲,且仍在大都為官,南下江淮向竇桂芳傳道授書的可能性很小 ,同時“至人”所授三書中《子午流注》應即是何若愚所著《子午流注針經》,《針經》或指《靈樞》,而“竇漢卿針經指南”,若至人為竇,則此處不當出現“竇漢卿”三字,若非此書全稱為《竇漢卿針經指南》,則可認為序中“至人”不是竇漢卿,而很有可能是竇的弟子或熟悉其作品的人。
2.4 燕山牛良祐 與竇桂芳所持《針經指南》進行對較的是“牛提舉所刊竇漢卿針經二本”。牛提舉即牛良祐,《愛日精廬藏書志》做朱良能。《普濟方》[6]載《針經指南》前有牛序稱:余壬辰冬。被旨來南。遍歷閩中諸郡。求其所謂針法者。皆不獲。舊篋中得先生之遺書。敬用鋟梓。以廣其傳。署名時元貞元年燕山牛良祐序。可知其南下福建為壬辰冬1292年,所謂舊篋,應是民間舊書,并于1294年貞元元年出版《針經指南》。而竇桂芳出版《針灸四書》時間在至大四年辛亥年1311年,時已經出版十余年,所以竇能在福建得到牛的刊本。的一點是,牛署名燕山人士,由京入閩刊刻,而竇則是建安人,由閩入京刊刻,可做南北印刷業的交流一證;同時竇之入京是否收到牛的影響,甚至說竇是否與牛有所交流,受到關照和啟發,雖已不可考,卻也惹人遐想。
2.5 歷史蹤影 除了已知的印刷活動之外,并未有活濟堂其他工作的記載,在歷史中失去了足跡;《明代版刻綜錄》[8]中也未有活濟堂蹤跡之后的明代;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羅亨信曾有一首題為《活濟堂》的七言律詩:“夙聞清譽播維揚,華扁新題活濟堂。橘井浮煙侵座潤,杏花飛雨入簾香。陰功勝積流芳遠,種德多遺慶澤長。會看大施國醫手,人躋壽域樂時康。”詩中新題、維揚、國醫,顯示這是一家新開在揚州的醫館,與元代竇桂芳在北京以出版聞名的活濟堂絕非一物,至于是否是竇的后人或者與竇有關系已不可考,不過其以診病行藥為主,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回歸。
活濟堂現可考的刊刻書籍有《黃帝明堂灸經》《灸膏肓腧穴經》《子午流注針經》《針灸指南》《針灸雜說》《指微針賦》《傷寒百問經絡圖》,其中前四書除單行本外,另有合刊本《針灸四書》,后附自著《針灸雜說》,《針灸四書》古代合刊本有三[9]:其一為浙江寧波天一閣殘本;其二為明成化八年殘本,現藏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其三為明成化壬辰竹坪書堂新刊本,現藏故宮博物院保存完整。按《針灸四書》刊刻時間在1311年,故前四書單行本應早于此,具體不詳。
3.1 《黃帝明堂灸經》 三卷:不題撰人,內容以定穴法、點灸、下火,用火法等灸法基礎知識一卷,正人形、背人形、側人形等穴圖二卷,并標注各穴主治,據考其主要內容已見于《太平盛惠方》,所以其成書年代當在北宋之前。竇桂芳的底本是“家世所藏《黃帝明堂灸經》”,具體不詳,活濟堂為現存最早版本,之后版本[10]還有據活濟堂刻本的日本慶安2年己丑(1649)重刻本、日本延寶3年乙卯(1675)重刻本、近代抄本和句明初刻本復制本。
3.2 《灸膏肓腧穴經》 一卷:分10篇,是著名的灸癆專著。作者莊綽,字季裕,山西清徐人,生活年代在南北宋,除本書及雜著《雞肋編》三卷傳世外,其余《明堂灸經》《脈法要略》《莊氏家傳》《本草節要》 均亡佚。據周益新[11]考證,該書成書于宋建炎三年(1129),增訂于紹興十二年(1142),《灸膏肓腧穴法》宋代有抄本,《幼幼新書》卷四十“近世方書”中即已著錄,《宋史·藝文志》著錄有莊綽《膏肓腧穴灸法》二卷。活濟堂本為該書最早的刊本,之后明成化年間亦有刊本,后流入日本。
3.3 《子午流注針經》 三卷、《指微針賦》一卷:《子午流注針經》前有元代閆廣明序言:“近有南唐何公……撰指微論三卷……又近于貞元癸酉年間收何公所作指微針賦一道……今復采難素遺文、賈氏井滎六十首,法布經絡往還。復針刺孔穴部分,鈐括圖形,集成一義,目之曰流注經絡井滎圖歌訣,續于賦后。”可知三卷中,《指微針賦》為何若愚作,后兩卷為閆氏收集他作集結成書,《指微針賦》或有單刊本。該書內容如序所言,
以子午流注和五腧穴為主。關于何若愚,據李鼎[12]認為其應為金代人,南唐應是何所在地名。
3.4 《針灸指南》 一卷:作者竇默(1196- 1280),字子聲,初名杰,字漢卿,廣平肥鄉(今河北肥鄉)人。官至昭文館大學士,死后贈太師、封魏國公,謚文正,元代儒醫代表。書中首列《標幽賦》,次列《流注通玄指要賦》,后列八會穴、經絡、補瀉、禁忌等,以及《銅人腧穴針灸圖經》中的“避忌太一之圖”。該書全面了總括針灸學在元代的基礎理論和最新發展,關于其他版本、具體成就和醫學意義,可參考李會敏的《竇默醫著內容與版本考》[13]一文。
3.5 《針灸雜說》 附于《針灸四書》后,題“建安后學竇桂芳類次”,高武《針灸聚英》[14]言:“《針灸雜說》,建安竇桂芳類次,取千金禁忌人神,及離合真邪論,未能曲盡針灸之妙。”其內容簡略駁雜,確實難稱佳作。
3.6 《傷寒百問經絡圖》 九卷:現存于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據申瑋紅[15]考證,該書系將朱肱最初本《傷寒百問》與《傷寒百問經絡圖》(一卷,系插圖6幅)二書相并[16],厘為九卷,由活濟堂刊刻印行,并認為本書與后世通行的《南陽活人書》是兩個不同的版本體系,推測活濟堂本應與朱肪最初本《傷寒百問》屬同一傳本系統。作者朱肱,字翼中,自號無求子,浙江吳興人,北宋傷寒學家,著有《南陽活人書》。
4.1 就古代出版業發展而言 竇桂芳的出版活動是元代南北出版業交流的成果和典型案例,同時也是書肆專門化進程中的一個早期代表,雖然就具體技術層面而言,活濟堂所刊書籍并無標新之處,但無論是圖文并茂的醫書形式,還是認真的校對工作和明晰的出版策略,竇桂芳都可以作為當時一個杰出的書坊主來看待和研究,而不囿于他的醫學身份。
4.2 就北京出版業而言 竇桂芳是元代大都出版業發展的見證者。不僅因為活濟堂是現存極少數的元代坊刻之一,且在這極少數中又成果斐然,還因為它本身即是當時大都對外來者的吸引力和容納度的果實,也是政治中心出版業快速發展的一個縮影。雖然活濟堂最終在歷史中失去了蹤影,沒有展現更多的成果,不無遺憾,但每提到北京元代的坊刻,它必是首選,這本身便是歷史意義的最好說明。
4.3 就中醫學而言 活濟堂最大的功績在于保存了諸多珍貴的中醫文獻,既包括宋以前,也涵蓋當時的新作,活濟堂是它們的最早刊本甚至是唯一刊本;就當時而言,《針灸四書》的整理出版促進了針灸新理論的傳播和討論,對當時重灸輕針風氣的改變也有一臂之力,同時滿足了中醫學者的書籍需求。《針灸四書》的大體內容被吸收到明代如《針灸大成》《針灸聚英》等醫書中,成為了古代針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原書反不被重視,流傳不廣,頗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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