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拐過街角,就聽到表姑家傳出一陣歡笑聲。進門洞,影壁,一叢盛開的秫秸花,花下立著一個俏麗的女人,如瀑的長發,黑漆染過一樣。表姑說:“這是你嫂子九妹。”只見九妹正拿把紅色塑料梳子梳理著她的秀發,慢慢地,陽光穿過斑駁的樹影,照在她身上,一院子的人盯著她,好像在看天上來的仙女。大嘴巴的表哥喜滋滋的,嘴角笑得幾乎咧到了耳垂下面。

表哥長得丑,大腦袋,羅圈腿,走路一晃一晃的,在我們這兒找媳婦很難。活該九妹和他有緣分,吃了媒人如簧巧舌的虧,千里迢迢嫁給了他。表哥心滿意足,走路都挺著胸脯子。
九妹接連給表哥生了兩個花朵似的孩子,日子似乎因為孩子的到來有了些奔頭。
表侄六七歲的時候,我去表姑家,正趕上九妹給小表侄理發。表侄不配合,小臉憋得通紅,眼淚混著汗水滴滴答答地往褲子上掉,在推子下面扭來扭去,表姑幫著,都按不住他。我說:“干嘛費這勁,到集上花幾毛錢推推算了唄。”“能省一個是一個吧。”九妹低聲說。
這當口,表姑為了讓小表侄止住哭聲,拿來了鏡子。沒想到,小表侄對著鏡子看了一下,大喊:“我不要這樣的頭!我不要這樣的頭……”一揮手,“啪嘰!”鏡子摔到了墻角,粉碎的鏡子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九妹把剛放下的推子操在手里,咬牙切齒地說了句:“龜兒子!敢打破我的鏡子。看老娘給你理個好看的!”我忍不住笑了,這九妹自稱老娘,可分明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夜叉”。
九妹拉過孩子,坐在板凳上,兩腿夾起表侄,幾推子下去,表侄變成了小和尚一休哥的樣子。我和表姑哭笑不得,表侄哭得鼻涕吹起了大泡泡。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九妹還蹺起手指彈了孩子腦門兩下,說:“龜兒子!看你還搗不搗蛋?”表姑翻著白眼抱起孩子,邊走邊嘟囔:“哪有這樣的親娘。”
之后很久沒見到九妹。有人說她去學理發了,有人說她過不下去回四川娘家了。表哥又變得蔫蔫的,像秋后經霜的茄子。沒想到,九妹走了3年后又回來了,一頭長長的烏發沒了,短短的發梢還有些染過沒褪盡的黃色。
她指揮著表哥用帶回的錢沿街蓋了幾間房子,兩間做小賣部,套間她開了個理發館。小賣部地理位置好,九妹又會說話,生意不錯,年節的時候,來理發的人也是排著長隊。村里人說,九妹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九妹拿著耙子往家里摟就行了。九妹聽了咯咯笑起:“你們沒看到我辛苦呢!”也是,九妹家院子里種啥菜吃啥菜,不吃反季菜,常年也不見啥油水兒。
有的川妹子嫁過來,隨著這里不愛吃辣的習慣,漸漸地也遠離了辣味。九妹不,她每年在院子里種上兩畦辣椒,秋后穿成串掛在墻上。她炒菜沒有肉,一味地狠放辣椒,炒的菜紅彤彤的,別人看著都沒法下嘴,怕辣的表哥倒逐漸適應了九妹的口味。打牌的人都說九妹的錢串到了肋板上,九妹不惱,自嘲說:“誰不知道肉好吃,不是要供孩子上大學么。”
眨眼間九妹的兩個孩子都讀大學了,九妹還是說錢,農閑時表哥被她支派著去了外地打工,她一個人理發,看顧小賣部,忙得團團轉。有時候會看到九妹累得坐在理發的椅子上打瞌睡。我就想,唉,九妹或許是上輩子欠了表哥的債吧?不然,依她的姿色該找個好人來疼她。打牌的女人們有時候也拿這事嚼舌頭,但說說也就過去了。
可九妹瘋狂地追打村子里的一個“無賴”,卻被村里人看到了。那天晚上,人們聽到九妹瘋了似的罵人,還有人們聽不大懂的四川話夾雜在里面,有好事的人起來看,發現九妹揮舞著一根棍子站在街口路燈下大罵。原來有人趁表哥和孩子們不在家想占九妹的便宜,便宜沒占到,討來一場好打好罵。我想,九妹的辣椒吃得真棒,罵起人來用上四川火辣辣的方言,村里人聽慣了,像聽小曲。若一日九妹沉默,就像做菜沒放鹽,還會覺得生活沒滋沒味了。
一晃,九妹來我們村二十多年了,她那黑黝黝的長發早不見了。九妹的一腔四川話也失了真,只有罵人時還帶有濃郁的川味。
街上流行歌曲《九妹》時,孩子們嘻嘻哈哈沖著九妹唱“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九妹拿著笤帚追著笑罵:“九妹是你們叫的嗎?九妹是你們祖宗!”九妹這話也不差,她婆家在村子里輩分極大,年輕的她是很多人的本家奶奶。
我問九妹老家都有什么人。她說,爹,娘,兄弟姐妹都有。我說,也不見你回去看看啊。她眼望著西南方,說:“回去一趟要很多錢,孩子要上學。”我一時找不到話勸她,很久才說:“會好的,孩子們快畢業了。”
九妹人聰明,干啥都像回事,唯獨包不好餃子。看她剁白菜,叮叮當當,利利索索,可是包的餃子,像孩子們過家家弄的泥餃子,沒一個成型好看的。九妹自己會解嘲:“餃子好吃在餡,樣子難看吃到嘴里一樣的味兒。咯咯……”惹得女人們一起攻擊她,說她來河北這些年不會包餃子,心還在四川。九妹眼里突然起了霧,汪著點什么。
一個中秋節,村里的懶漢二貨賴在九妹家要買九妹的餃子吃,九妹不賣他,說自己家沒開飯店,要吃餃子回家自己包去。二貨掏出十元錢要買一碗,九妹不理,卻要表哥把第一碗餃子給斜對門的孤寡老人三奶奶送去。二貨斜著眼睛,說九妹傻,有錢不掙,把餃子送給孤老太婆。九妹把筷子摔得山響,敲著桌子罵:“滾!滾!我的餃子,我愿意給誰吃就給誰吃!三奶奶一個人可憐巴巴的,你懶蛋一個,餃子喂狗也不給你吃!”事后,九妹對我說,三奶奶在她心中就像她遠在老家的媽媽。
院子里的秫秸花又開了,九妹笑盈盈地告訴我,女兒大學畢業了,找了一個四川的同學,離她的老家很近,馬上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