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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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孝通先生曾說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各美其美”就是人要懂得欣賞自己創造的美,美己之美。
美己之美,是一種靜待夢想開花的執著;美己之美,是一種保持真我的堅守……美己之美,努力定格一個個平凡卻觸動自己的瞬間吧,不負最美的韶光,不負最美的自己……
外公家在鄉下,不大而整飭,依山傍水,竹林環抱。
站到小院門前,我使勁拍打門,大聲喊道:“外公!外公!我來看你了!”很快,一個老頭兒一跛一跛地走出來,清瘦矍鑠,背卻是駝的。外公很兇地沖我嚷起來:“莫敲!莫敲!吵死人!”拐杖往地上一杵,“當”的一聲。
我進門后,外公繼續坐在后院陰涼地,躬下身,做著他手里的活計。日光如大水漫溢,四野風起,竹葉搖曳翻覆,撒下一地的綠。在這樣的下午,外公維持著一種莊嚴的神氣,操弄著他手中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兒。這些玩意兒,外公以濃厚的鄉音喚之“傀儡面目”,都是石膏套模,以紙糊成。
外公反復糊、反復曬,一個胚少不得要做個三五天。待見著那面目輪廓漸漸豐滿靈動,眉目朗清,須發分明,再待到各處上了色,拋光,流光溢彩,真是一件樂事。我見外公虎口老繭處捻定五根細絲兒,在那面孔上一一定型后,那“傀儡面目”竟眉飛色舞起來,神情變化,可謂精微幽妙。
外公日復一日地守著這些“傀儡面目”,殫精竭慮。我困惑地問道:“這些玩意兒,您也不賣,究竟圖個啥呢?”
“自個兒玩。”外公說。
再后來去看外公,只見后院那零散的百十來件“傀儡面目”,都不見了蹤影,我嚇了一跳。外婆同我咬耳朵,說外公最近足不出戶,那許多的人偶也不知道都一股腦兒送給誰了。
我想,給外公灌酒,或許可以揭開他黑黢黢生涯的一角。兩頰染了紅,聲音粗起來,外公四處指指點點,視線懸在空中,時而念道:“飛禽走獸尚有表情,何況生旦凈末丑……”時而吟兩句戲文,哭腔,聲音蒼涼卻透亮,“守得云開見——月——明……”
可是,到此為止了。想再套話?沒用。外公守口如瓶。
我仍不死心。我知道外公是個木偶戲“內行”,鎮上有場大戲,是他大徒弟的巡回演出。于是,我纏著外公帶我去看大戲,想從中探知一二。
“這聲勢不小啊!要演大戲嘍——”外公揀人少處,牽著我,忽地就進來了。印象里,外公似乎從不必買票,也從沒有誰攔他。劇場座無虛席,各色人等,翹首以盼。照明燈熄,戲燈獨亮,鼓樂大作;幕布徐徐拉開,人偶紛紛以出。我在前頭,看得最清楚不過,那舞臺上神氣活現的人偶,可不正是外公做的“傀儡面目”么!那場景,真叫個:
水仙子持碧玉簪,風前吹出聲聲慢,
虞美人穿紅繡鞋,月下引來步步嬌;
帝王將相寧有種,才子佳人豈無情,
聲光影像觀盛宴,精氣神魂皆清明。
外公看戲,從頭至尾,一言不發。他的眼睛晶亮,不知道里面是歡喜還是落拓。流光容易把人拋,外公深知這木偶戲能煥發新春,靠的乃是現代多媒體手段,而他已經無法去實現,只能交給徒弟去闖。我也終于知道后院那些“傀儡面目”的去處——外公把它們送給了能夠給它們生命的那個人!
自從看完這場戲后,外公便不再在后院躬著身子做他的那些“傀儡面目”了,甚而都不怎么出門了。外公整日里寫筆記,記載下他的流派、他的手藝,記載下他晚年十年琢磨出的數十套新材料替代方案,記載下他的畢生心血。
當我摸到那厚厚的一本手稿,看到那熟悉的、一絲不茍的蠅頭小楷時,我眼前有無數影像重疊紛滅。
外公并沒有停下來,他不等待,他戀舊卻絕不守舊。他抱著他愛的事物,緩慢而堅定地,一跛一跛地一路前行著。
我無語凝噎。模糊的視線里,我清楚地看見外公站在暮色里,腰桿筆直,年輕得很……
風乍起,溪水微皺,竹葉簌簌,云破月來!
【江蘇省鹽城中學高三(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