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嘉華
摘 要:古代昭君戲曲中關于昭君出塞和投江結局的地理敘述存在一定的差異。結合對古代地理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的考察,認為其主要有以下三點原因:一、地名的含義及知名度。這使得玉門關和烏江這樣的歷史地名移植在昭君故事之上。二、作者自身和所在地域。作者的身份地位或是文化程度都是復雜的,因此其中自然會存在著偏差。三、自古來自北方的侵擾。這使得作家進行戲曲創作時,多會自覺地將匈奴寫在北方。以上三點原因,使的昭君戲曲中的地理位置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但總體上并不影響其故事情節的連貫完整。
關鍵詞:昭君戲曲 地理位置 差異
一、古代昭君戲曲中的地理位置差異
“昭君和親”在史書上有明確的記載。《漢書·元帝紀》詔曰:“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墻為闊氏。”《漢書·匈奴傳》載:“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昭君號寧胡闊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為復株素若鞔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載其:“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闊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救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闊氏焉。”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關于昭君命運結局的記載:改嫁和生子,但都沒有其出塞途中投江自盡的記載。可見昭君出塞投江自盡這一情節本身,就是一種文學創作。
文學與歷史有共通之處,更有明顯的差異性。歷史的記載往往是真實的,當然也一定存在如司馬遷等史官的個人見解。而文學則更加靈活和自由,文學營造的可以是一個現實中完全不存在的世界、一個架空的時空。可以說,從司馬遷《史記》的史傳文學開始,中國古典傳統文學中就多了一種因死亡而生出的悲壯之美。中國傳統儒學中,將道德放在高位,而將生死置之度外。因而有了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說法。但從司馬遷開始,將人物的死亡加以更多筆墨。很多昭君戲選取昭君的死作為戲劇沖突的高潮,無疑是遵從這種悲劇之美的。將人物的自覺與超越賦予死亡的悲劇之上,以達到主體的真正自由和解脫。而當我們討論歷史題材的文學時,則要更清楚其中文學與歷史交匯的部分,試圖分辨其中屬于文學創作的部分。“昭君出塞”確有其事,但文人的加工使其呈現出傳奇的文學色彩,而對于其自盡投江之河之名,更是眾說紛紜。
古代昭君戲曲作品及地名表
從圖表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戲曲作品,對于昭君投江之處的書寫各有不同。其中《群音類選》中的《王昭君和番》,是在摘取《和戎記》部分內容的基礎之上,再進行文學加工、創作的結果。在《王昭君和番》中昭君投長江而亡,“反賊毛延壽,敗國亡家,萬年名譽臭;奴喪長江,千年永不朽。身體發膚難全保,傷風敗俗亂綱常。奴家不把清明污,將身一命喪長江。[投長江][下]”。而在《和戎記》中昭君是投烏江水自盡的。“[旦下][丑上]才得傳宣罷戰征,紅粉和番得太平。怎么昭君投入水,烏江死了不還魂。啟我王,昭君娘娘投入烏江死了。[外上]冤家,我生也不得相
會,來世也要同一處。我也不如投死入烏江里,與他成親便了。[走下]”在吳柏森《古代昭君戲曲注評》中,并沒有對“長江”和“烏江”這兩個不同的地理名詞作區分,而是將“長江”作為“烏江”理解的。他在聯系《和戎記》評價《王昭君和番》時寫道:“投水自盡前,又增加了烏江壘橋的劇情,留出空間和時間,讓昭君對不幸命運的悲嘆……”在吳柏森先生這里的“長江”也就沒有特指的意義了,只是那條長長的江水而已。另外,表中還有其他幾條河流。黑龍江流經現黑龍江省的北邊及東北邊,是中俄兩國的界河。江水顏色暗綠,古時稱為“黑水”,為我國第三大河。烏江源自貴州高原上的河流,流至涪陵注入長江。除此之外,古代昭君戲曲中還出現了黑河、長江、交河等不同的地理名詞。
二、差異形成的主要原因
歷史事件是過去的異地的,但作者創作的時候就存在了一個時間和空間上的差異。為了傳達時代的作者的聲音,即使是對真實的歷史事件進行創作,也經常會主觀添加很多并不存在的情節或者對歷史事件進行一些衍生和發展。比如馬致遠的《漢宮秋》,為了突出昭君貞潔的藝術形象,表現對漢家故土的熱愛,昭君這一角色就只能止步于黑龍江之前,不能涉足番地半寸。黑龍江和昭君都是歷史真實的,但昭君投黑龍江這一情節是虛構的。當然,也正因為所投之水是沒有歷史事實的,那么對這一情節的發揮就更缺少標準和約束了,差異也就大了。但同時,作品也一定是歷史真實和藝術虛構的統一。雖然河流的名字不盡相同,但都是在漢番交界的地方,都是為了凸顯昭君形象而特殊設計的,最好還能在漢的地域范圍之內,才能表現昭君的德行忠貞。當然以單于在北的歷史事實,南方的眾多河流都不能被作家所用。對于所寫河流必須有所選擇,才不至于太過失真。在平衡虛構和真實的基礎之上,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一)地名的含義及知名度
雁門地處中原與蒙古高原的交界,它“外壯大同之藩衛,內固太原之鎖鑰,根抵三關,咽喉全晉”,是中國古代內地與塞外的分界線,以及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分界線。因此歷朝歷代有很多詠吟的詩篇。元好問有“欲望讀書山遠近,雁門關上懶回頭”,屈大均有“慘淡風沙上玉顏,當年哭度雁門關”。雁門關作為一種邊塞的意象,普遍存在于詩歌和其他文學體裁的創作之中,也當然運用在昭君戲曲的創作之中。不論昭君出塞的真實歷史線路途經何處,寫在雁門關是沒有任何違和感的。而體現在玉門關這里,更多是這個地點的歷史知名度。王之渙《橫吹曲辭·出塞》:“黃沙直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李白《橫吹曲辭·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唐代的邊塞詩使玉門關久負盛名。《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中有:“玉門關,亦名玉關”“因古代西域玉石皆經此出入,故名”。玉門關也是出走西域和回鄉的必經之路。以其赫赫之名,讓尤侗、薛旦等作家都將玉門關安置在昭君出塞的途中。另外,歷史上交河是存在的,交河故城位于吐魯番盆地西部,自古以來就是連通內地與西域的重要區域。尤侗筆下《吊琵琶》中,昭君投交河而死。“[眾]請娘娘渡交河。[旦]何名交河?[眾]此乃漢番交界之地,故名交河。”單從文本來看,即使只是作為一條漢番交界的河流,也是解釋得通的。
《和戎記》里寫昭君投烏江而死。烏江一名,以項羽自刎之處而聞名。“烏江”這個地名首次出現在《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兵敗垓下“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在這里,“烏江”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一條河流。此外,全國另有很多處“烏江”,有貴州省緊鄰烏江的烏江鎮、甘肅省張掖的烏江堡和江西省吉安市的烏江鎮。而實際上,項羽自刎的烏江所在是一個小縣城,在今天安徽的地界。唐杜佑《通典》載:“烏江,本秦烏江亭,漢東城縣也。”五代后晉劉晌監修《舊唐書·地理志三·淮南道·和州》有烏江,“漢東城縣之烏江亭,屬九江郡。”宋刻本《太平御覽》引《漢書》有:“漢軍追項羽至江,東城烏江亭長艤船待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載:“烏江本為秦烏江亭,漢東城縣(地)。”這四條記錄明確記載了烏江屬于東城縣,也就是今天的安徽定遠附近。而我們今天所說的烏江,源自貴州高原上,流至涪陵注入長江。可見昭君出塞不可能途經這兩處“烏江”。元末明初張昱有:“天命何曾分楚漢,自將南北限鴻溝。當時應恨烏江水,不與君王照白頭。”劉基有:“成敗由天眾所知,烏江拔劍更何疑。誰言碧海蛟手,也學臨春井底兒。”至明代,烏江已經固定成為一種悲劇性英雄性的文學色彩。當把昭君的故事也移植到“烏江”之上,其內容和情感色彩立刻增加了很多層次。已經不僅僅是雁門關或者玉門關所表現出來的漠漠塞外,更增加了幾分英雄式的悲壯。昭君本人,在歷史的長河之中,本來應是微不足道的弱小女子,史家之作多一筆帶過。但她也確是漢朝和親大事件中的一位重要角色,在文學史上經久不衰。昭君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甚至可以和很多帝王將相相比。因此將昭君所投之水轉嫁至烏江之上,便有了合理的依據。同時,烏江所攜帶的那些悲劇英雄等一系列的情感特征,也隨之賦予了昭君,使之悲壯感人。
(二)作者自身和所在地域
我們可以看到表中比較難以理解和接受的昭君投江的地點主要是烏江和長江,和昭君出塞之基本事實相差甚遠。《和戎記》以及《王昭君和番》其具體的作者都不能確定。其中《和戎記》是明代地方戲曲弋陽腔中流傳下來的作品,是由民間戲曲作家以及演出藝人,結合實踐經驗反復創作和修改而成的。具體的作者并不可考,這種集體創作和反復修改,極可能會出現偏差甚至訛誤。但也存在一些藝人或下層文人對于歷史事實缺乏了解,因而創作缺少歷史地理根據。很多下層文人并沒有對其創作的情節故事進行考究,究其根本;戲曲本也就是娛人耳目的作品,很多文人只是根據自己的大體印象隨心而作。戲曲的創作與詩、文不同,詩、文在傳統文化觀念之中是正統之文學。一字一句須反復斟酌,為身立言。而戲曲的創作更多體現其娛樂性,但也受到這種立言觀念的影響,很多文人熱衷于創作與仁義禮智信等中國傳統價值觀念相契合的情節。因此昭君戲,特別是《和戎記》,其作者的身份地位或是文化程度都是復雜的,其中所存在的偏差多是合理的。尤侗《吊琵琶》中寫道:“[眾]稟萬歲爺,此處是玉門關了,請回鸞駕。[駕]妃子,可憐見寡人不能勾再送了。”薛旦《昭君夢》中寫:“[外]兀的不是玉門關外起風沙?咱和你遐也波遐,繞著這雞兀云,馬墩踏,聽關山笛里猛嗟啊。走長途則半霎,問中原不甚差。……[旦]這是甚么所在?[外]是玉門關了。[旦作悲科]這是弟子斷腸去處,好傷心也!”在這兩部作品之中,昭君出塞的必經之處,都寫到了玉門關,和其他作品中提到的雁門關不同。而尤侗和薛旦都是蘇州府人,可見,在同一地域之上的作家的歷史地理觀念,存在重合和統一的部分。
(三)自古來自北方的侵擾
秦漢時代,民族融合頻繁,漢民族及北方各民族交往增多。這一時期,游牧民族匈奴統一了北方草原。并以長城為界,與漢族政權南北對峙,漢以后,北魏、北齊、隋、金、明也都修筑過長城。在歷史觀念上,北方的少數民族剽悍善戰,經常來中原侵擾。歷朝歷代修筑長城,作為屏障保護中原。北方的邊疆曾一度是匈奴的天下,此外東北方還有鮮卑的存在。而匈奴王廷方位幾經變化,且公元三百多年時匈奴已經西遷。此時距元明清三代昭君戲曲創作的時間相隔久遠,很多作家對匈奴缺乏深入的了解。古代的交通和訊息都比較閉塞,很多信息,因為時空的差距,都難以傳播。因此,作家進行戲曲創作時,很多會自覺將匈奴寫在北方。匈奴在北,而中原以南則是統一的江山。但到底在北方的何處,對于他們來說是可以不深究的。很多地理位置的書寫,只是為了故事情節的完整性,以及大概的方位感,而不是確切地營造地理空間。那當然也不能按照匈奴在昭君出塞時的具體位置,來規范和理解昭君戲曲中對于地名的書寫。
總之,古代昭君戲曲中關于昭君出塞和投江結局的敘述存在一定的差異。首先是地名的含義及知名度,使得“玉門關”和“烏江”這樣的歷史地名移植在昭君故事中,使得昭君的故事情節得到了更便捷的傳播。其次是作者自身和所在地域的影響,作者的籍貫、地位及文化程度等都會影響其創作。另外自古來自北方民族的侵擾,讓很多作者將匈奴安置在北方邊疆廣袤的范圍之內,而缺少準確真實的判斷,因而出現了昭君戲中地理位置的眾口不一。昭君戲曲中地理位置的差異情況,對其傳播幾乎不存在什么不利的影響,這就要討論戲曲接受者的分層及情況了。但其大多都處在社會的下層,癡迷于故事情節本身的跌宕起伏及戲曲藝術的魅力,自然也很少注意到戲曲文本的差異或者訛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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