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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短篇小說)

2018-03-13 19:15:53湯成難
當代小說 2017年5期
關鍵詞:小說

湯成難

1

李城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去一趟他的家鄉。那時我正在青海參加一個筆會,向主辦方請了假便奔向火車站。電話里李城的聲音還挺風和日麗的,不像一個肺癌晚期又嚴重腎衰的患者。掛了電話他又往我手機里發來地址以及坐車線路——其實是多余的,即使沒有這些,我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小官莊。李城無數次向我進行描述,好像小官莊也是我曾生活過的地方,那里的每一棵樹,每一縷炊煙,以及頭頂或缺或圓的月亮,都是我熟悉的。

火車一路向南,穿過城市和鄉村。正是二三月間,兩邊的風景還是以灰色調為主,偶爾有一兩片綠色的麥田,總是會吸引車廂里人的目光。睡在我上鋪的是一個小女孩,瘦瘦的,像個長臂猿似的從上面掛下來,好半天才站到地面上,坐在窗口,托著腮。她應該不大,二十左右,和李城剛認識我時差不多。車經過西安,女孩似乎有些激動,她伸著脖子,以至于半個身子都抬離了座椅。女孩不時地回過頭來,告訴我,又仿佛自言自語:古城墻哎,古代的城鄉邊界哎!后來我們開始聊天,當她得知我是一個寫小說的,眼睛和嘴巴都呈現出一副欣喜和激動模樣。我想起和李城的第一次對話,也因為我的小說,使得在那個瞬間我們都顯得欣喜和激動。

那時,我剛開始寫小說,如果你恰巧讀過幾篇,一定對“李城”這個名字不陌生,對于小說中的人物,我總是給他們一個最樸素確切的名字,比如,小說中的女性,大多叫做王彩虹,她們內向而靦腆,內心豐富,追求像彩虹一樣的絢爛美好。至于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大多又沉默木訥,隱忍頑強,無一例外都叫做李城。

所以,當一個拿著“李城”名片的男孩遞過來時,我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而后又笑起來。我說,你叫李城?!你確定你叫李城?

李城也愣了一下,然后也像我那樣笑起來,他說,確定,我確定就叫李城。

后來我把這件事向另一個寫小說的朋友說了,他也感到十分驚奇——你小說中的人物終于出現了。他這樣對我說。

李城正在我的小屋里,和一個工人要將一摞書抬出去。

他們是搬家公司的,愛心搬家,電話前一晚打的。第二天一早就到了。來了兩個,一個比較壯實,一個瘦精精的。瘦精精的那個就是李城。

我告訴他我的短篇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幾乎都叫“李城”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嘴咧著,牙齒白得炫目。他問我小說里的“李城”們都是什么樣兒的?為了方便回答,我將兩本刊有我短篇小說的雜志借給了他。

那天李城是很開心的,這是其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送給了他一只舊沙發。其實也算不上送,反正也想扔了,它已完成了一種使命。李城用屁股在沙發上試了試,每晃一下嘴就咧開笑一下。

沙發是晚上來搬的,他說他要用車裝回去。我趴在陽臺上朝下看,是一輛舊自行車,車后座上橫了兩根木條,那只綠沙發大概過會兒就要躺在這木條上了。李城不需要我幫忙,說他本來就是干搬家這事的,他蹲下身。沙發翻了個跟頭就騎到他頭上去了。樓道不寬,怕蹭著了,所以走得小心翼翼。我站在門口朝下看,看不見李城的身體,只見沙發自個兒慢慢移動,像一個奇怪生物。我再回到陽臺的時候。李城已系好自行車繩子了,在路燈下向我揮手,我聽不清他說了什么,只記得仰著腦袋的樣子,燈光將那半邊臉照得通亮,他道完別,跨上自行車順坡而下。這個畫面很多年后我都歷歷在目,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一樣,不過在我的記憶里,夜晚變成了白天,準確地說是清晨,是清晨通透而明亮的陽光照在他的半邊臉上。

那段時間,我的心情不太好,我的妻子因為胃癌去世不久,而我也剛剛退休,為了排遣悲傷和寂寞,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寫作上。這是我年輕時的夢想,現在拾起來,也不晚。新居是妻子選的,在世時我們看過幾次,她希望快點裝修好,這樣就可以躺在寬闊無比的大床上了。那里不光有寬闊無比的床,還有寬闊無比的陽臺,一百多平方的屋子,沒有妻子,一個人住顯得太過空蕩了,但舊居到處都是回憶,使人不能自拔。

新居離城市很遠,郊外,取了一個充滿水汽的名字,水印西緹。我平時不愛交友,所以朋友寥寥無幾,再加上離城市較遠,幾乎無人造訪。

在這里接待的第一個人是李城。他是來還書的,當然還有道謝,為那只綠色沙發。李城是晚上來的,大概剛下班。他仍然騎著那輛自行車,從小區曲折逶迤的小路上駛過來,路燈很暗,半藏在草叢里,燈光映照在人臉上也呈綠色。李城的自行車后座上仍然橫了兩根木板,只是上面沒有沙發,而是一只籃子。上樓時我才看清楚籃子里是一捆韭菜和一些茄子。他把菜拿出來,堆放在廚房角落里,又把籃子放在門外。李城說下次回去再帶點菜給我——他對此仍然感到歉意。認為蔬菜的價值遠不能抵消我送他沙發的價值。我說不用了,一個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后來我才知道,李城的老家離揚城八十多公里,他就是騎著自行車來回的。

我正在寫小說,不打算留他坐會兒,他把雜志還給我后,并沒有走的意思,而是站在門口支支吾吾,過了會兒才說,方老師,你的小說寫得真好。

我笑了起來,倒不是被夸獎,而是突如其來地提到了小說。李城沒有具體說哪兒“真好”,可能他的表達也僅此而已吧。

出門的時候,李城又把頭探進來,對我說,我覺得那個叫李城的鄉村教師不應該那樣離開小王莊的。

李城說的是一篇叫做《小王莊往事》的小說,里面講了一個從縣里調到農村的老師,我給他取的名字就叫李城,他在小王莊教書的兩年里和一個叫王彩虹的姑娘相戀了,可是在一個學期放假后,再也沒有回來。文章里李城這個人物不是主要的,他的出現僅是為了表達那個叫王彩虹的女孩對美好事物的追求。

而這個李城的意思我懂,可能他在閱讀小說的時候產生了代入感,把自己和文章里的李城聯系到一起了,所以對那個“李城”的無情無義,這個“李城”不太愿意接受。

李城離開后,我把那篇文章又讀了一遍,或許他說得沒錯,我們寫小說時常常會犯下一個錯誤,總是以一個人的惡來襯托另一個人的善,實則是多余的。

2endprint

秋天之后,我很少出門了,每天像一只狗似的躺在一塊棉墊上。穿得很簡單,吃得更是簡單,我想妻子在世的話,一定很贊成我這樣,我們都是追求簡單生活的人。妻子是前一個冬天去世的,那段日子令我悲痛欲絕,或許我們沒有孩子的緣故,彼此成了對方惟一的依靠。我都不知道那個冬天是怎么挺過來的,我像逃離似的從舊房子里搬出來。后來,我又回去幾次,小心翼翼地走路或打掃,盡量使它保持以前的模樣。但又不敢經常來,生怕把過去的氣息都趕跑了。

天氣漸漸冷了,去年時的那種悲痛又慢慢滲透出來,我常常想,都已經花甲之年了,解決悲痛的能力依然沒有長進。它和年齡無關。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李城之間也是沒有聯系的,每次坐在電腦前寫小說,腦子里都會恍惚一下。一個晚上,我突然在一本書里看到李城的名片——上次搬家時給我的。名片是公司名片,固定電話下方擠了一行小字。我把那串數字輸在手機里,通了。

這次倒是我支支吾吾了,電話那頭問是誰,我才吞吞吐吐說自己就是那個寫小說的。李城的聲音亮了,仍是那種春光乍泄般的明亮,他問我最近可好,有沒有寫新的小說?

我沒有回答這些問題,只告訴他,我打電話是想找他搬家。

掛了電話,我為自己的回答感到吃驚。

李城仍是一大早來的,這次是一個人,他很疑惑我又要搬家,當我說只是想搬一些花到舊居時,他才一陣釋然。

-他騎的是一輛電動三輪車,說借來的。我們去花木市場買了一株臘梅和幾盆蘭花后往舊房子送去。那時正是寒冬,離春天尚早,李城穿得單薄,風把衣服吹得鼓起來,但不使人覺得瑟縮,而是另一種感覺,一股春天般的力量吧,準確地說,是意氣風發。

事完之后,李城不愿收錢,說是沒告訴公司,算幫忙的。

這之后。又讓他幫我做過一些雞零狗碎的事,比如移動一下柜子,比如換一個燈泡,甚至是一顆螺絲松了,我都會給他打電話。李城很樂意,有時晚上來,有時第二天清早。自行車的鈴鐺在樓下先摁出兩聲,便噌噌跑上來。每次我會塞給他一些酬勞,他拒絕,如果我說“不收下次就不找你了”,他便會無奈收下。這成了我們之間某種隱約的聯系。

后來,我還發覺李城很喜歡在干完活后倚在門框上問我小說的事。

你寫過多少個李城?

李城多大年紀了?

怎么給他取李城這個名字?

可以不把他寫死嗎?

這篇還有多少字結尾?

這些問題是不必回答的,很多時候他只是自言自語,李城坐在外面的沙發上,拿著雜志認真閱讀,之后總是告訴我小說里的李城跟他還是有那么一點相似之處的,或者說,這也許就是他的未來呢。

還有一次,我們一邊聊著“李城”一邊走著,竟然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出小區,最后一直走到李城的住處附近——離水印西緹不太遠,那是一片快要拆遷的民房,四處搭建了違章窩棚,路被侵占了,像經過啃噬一番。李城邀我去坐坐,說,有點小呢。那時天已經黑了,路燈還沒亮起來,或者這里原本就沒有路燈。我們摸黑輾轉了幾條窄巷,在一扇鐵皮門前停下。李城掏鑰匙,開門,開燈,眼前突然明亮了。屋內比我想象的還要小,擱下一張床后便所剩無幾了。床是擱在地上的,像隨意堆放的雜物。墻角里橫了一塊木板,木板由十來塊磚頭墊著,上放了些碗盆,還有一只手電筒,毛巾,一摞衣服。大概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李城挪出一只方凳給我坐著,自己坐在床上。小吧,太小了,他說。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附和說,是挺小的。

李成又說,有個睡覺的地兒就行。

外面有狗叫,聲嘶力竭地。李城把門關上,頭頂的燈泡突然閃了閃,我們倆一起仰起頭來,燈泡又閃了一下,有點垂死掙扎的意思,亮了會兒之后突然就滅了。李城迅速打開手電筒,好像有所準備。屋內明顯暗了很多,光柱朝上,像要把屋頂刺穿似的。我打開門.讓月光跑進來一點。

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講話,認真聽著那只狗叫,直到狗叫得疲憊了,我們才轉過臉來。那時我和李城認識已經快兩年了,平時交流并不多,即使說話也多是圍繞小說里那個叫“李城”的人。

后來,我又獨自去李城的住處幾次。每當有事需要他幫忙了,我就會走過去,也不打電話。我對這條路以及這間鐵皮屋子十分熟悉,它幾乎成了我惟一的去處。在鐵門前敲兩下,里面的床吱嘎一聲,那是李城從床上跳下來的聲音。我好像突然開始喜歡狹小的空間了,或許一個人真的不需要很大地方。我們常常將燈熄滅,把門打開,讓月光一點點移動。在年齡上,我幾乎可以做他的父親,但李城喜歡稱我方老師,偶爾會叫方大哥。他說你還小呢,說他的父親都快八十歲了。我吃了一驚,問他上面是不是有很多哥哥姐姐。李城說是的,他說有一個哥哥,十四歲的時候下河游泳淹死了……

我呼了口氣,表示惋惜。

現在只剩下一個姐姐了,長到五六歲的時候才發現,是個傻子,傻子命大,今年三十二歲了。李城停頓了一下,說,所以,后來他們就抱養了我。

我抬起頭看李城,臉上很平靜,和他敘述的聲音一樣,沒有波瀾。

3

妻子離世前后,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快也會隨她而去。她生前是一名會計,而我在單位工會上工作。我喜歡寫詩,她正好喜愛朗讀,所以,我們大多時間就這樣自娛自樂,生活簡單而充實。新居裝修的時候,我們惟一的要求就是將客廳變成書房,三面墻上都嵌著書架,地上是地毯和棉墊,坐著,躺著,讀書,或者休息。

現在,我一個人躺在書房的地毯上,內心已沒有了從前的悲痛,好像對死亡坦然了或有了參悟。衛生間的門合頁一直松著,關門的時候總是咯噠一聲,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樣,掛了下來。后來李城把合頁換了,擰緊螺絲,門又神氣起來。李城說,門就該有門的樣子。上個禮拜的一個傍晚,去廚房倒水,轉身時突然發現角落里有個金黃色的點,打開燈,原來是一朵菜花。這是李城一個禮拜前送來的,我沒有吃完,蔫了,一棵已經沒有根的青菜居然開出了一串花。我蹲在墻角很長一段時間,這些生命的頑強綻放使我淚水潸然。endprint

李城很久沒來了,屋子里也沒什么需要修復的地方。他有時會向我借書,我便在書里夾上一點錢,他原封不動地還回來。對于我多付的酬勞,他總是毫不留情地拒絕,只有我給他的一些原打算扔掉的衣物,他才會欣然接受。他說我給他的那件皮大衣,他父親正穿在身上,挺神氣的。現在他的父親還每天給人家打打雜,跟在瓦匠后面,誰家修圍墻了,砌豬圈了,八十歲的老父親就去搬搬磚,和和混凝土。他做事的時候就把皮大衣脫下來,掛在樹杈上,皮大衣沉甸甸的,油光發亮的。我給他的棉拖鞋送給了他母親,李城說他母親一輩子沒穿過幾雙鞋,一年里除了冬天,其余的季節都是光著腳。母親七十多歲了,除了耳朵聽不見,身體還是很硬朗的,每天天一亮就去地里,一直到天黑才回來,人像被栽在地里似的,她說下地還要穿鞋干什么呢,所以腳上的繭很厚,像鞋底似的。李城向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仍是明亮的笑容,他很感謝我送的東西,為了表達這種感謝,他總是以老家的糧食作為償還。

最近一次的接觸,得知他不在搬家公司了,據說老板拿了高利貸,還不上,跑了。李城去了一個建筑工地,對于后來的工作,他表示很滿意,滿意的主要原因是,住工棚,可以省下租金。

我問他之前的那間小屋退了嗎——顯然有些明知故問。李城說,退了退了。

我有些悵然若失,可能是對那個地方的懷念吧。那里也快拆完了,記得很多次自己穿過城市的水泥叢林向南走去,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人們這么熱衷于將一切推倒,一切歸零,好像爭分奪秒,要逃離這個星球似的。我常常會順道去看一看李城,那間鐵皮屋有時是鎖著的,我便坐在門外的碎磚上,抽煙。太陽快落下去了,推土機,挖掘機,正憩在殘墻下,四周靜謐。后來起身沿著小路繼續向前,在一條小河邊看見了李城,他也正坐在碎磚上看著河面。天色正逐漸暗下來,黑色暗涌,李城靜坐的模樣,讓我有些感動,又有些難過,我從沒有上前打破這種靜謐,而是轉身離開。我往回走,一個人緩慢地走完這條路。

現在,李城已經離開鐵皮屋了,他住在工棚里,彩鋼板搭建的,我去過一次,找找寫作素材,也算是看看他吧。

那天有些小雨,工地上停工了。李城正在工棚里做飯,工棚不高,密密麻麻被幾張上下床給擠滿了,惟有門口的地方有一點光亮,從門口到后墻窗戶拉了一根鐵絲,橫七豎八掛了很多濕漉漉的衣服。宿舍里擠了一些人——其他宿舍的工友。幾個人在打牌,幾個人在睡覺,屋子里彌漫著酸臭和霉腐的氣味。我試圖找李城的床鋪,每張上面都堆有東西,被子是灰黑的,水泥一樣的顏色。李城從潮濕的衣服后面鉆出來,看見我,顯得十分驚喜,他的手上正拿著鍋鏟,激動得不知道往哪兒擱。后來他向別人借來兩只塑料凳,和我坐在走廊里說話。

雨從天空飄下來,絲絲縷縷,像被撕碎了似的。李城比以前更黑了,也更瘦。如果不知道年齡,壓根猜不出李城只有二十來歲。他跟我說話,總有些故作老成,但他的眼睛和笑容出賣了他。我常常想,如果李城不是出生在農村,不是出生在那個家庭,這個年紀應該正在大學里讀書或談戀愛吧。

對呀,你談對象了沒有?我突然問道。

李城不好意思地笑,說,還沒有,不著急。

這個話題其實之前我們也談過一次,李城說他喜歡王小丫那個類型的。王小丫,你知道么?

我想起是一個主持人,說話時總愛抿一下嘴,問,你確定嗎?確定嗎?

李城問我最近寫的什么?

我說是個短篇,男主人公還是叫李城,停了停告訴他,已經發表了。

李城笑起來。好像這成績有他一半似的。我們都把目光投向前方,雨點將工地洗得濕漉漉的,鋼筋很重,砂石很重,就連前面的高樓也顯得很重。好高啊,我感嘆一聲。我問李城這座樓有多高?李城說,具體多高他也不知道,聽說將是揚城最高的樓呢。

我們都長吁一口氣,仰著腦袋看著,直到目光被雨水打濕。

李城說他這些天都在最高的地方干活,風吹得人搖搖晃晃。

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李城干活的場景,還有他的工友們,像蜘蛛俠似的攀援在高樓的四壁,他們吊著安全帶,戴著安全帽,用混凝土一點點地將樓房喂大。長高了,結實了,漂亮了,他們也離開了,城里的人蜂擁而至,他們不會想起這座樓是怎么長大的,他們只會站在窗前向遠方眺望。

4

我的小說創作越來越順利,它使我得以傾訴和表達,除了在雨天去李城的工地,我還會參加一些筆會或采風,在筆會上當我談起自己的小說人物時,我會想起我的朋友李城,盡管那些人物和他沒有關系,但總是執拗地認為他們正進行著李城的命運,或者說,小說里人物的命運正被李城演繹著。這種關系在我心里和筆尖糾結纏繞,也讓我對寫作有了更認真和嚴謹的態度。我常常想,換一個名字吧,漢字那么多,可以叫楊城馬城田城,還可以叫李軍李兵李陽……總之,我可以不必將“李城”繼續下去。但我試著換了,不知道為什么,寫下一點點后,還是將主人公的名字又改成李城。我說不清這是什么原因,或許是用習慣了,或許是筆下的李城已經和那個民工李城合二為一了。

2010年至2013年,李城共呆過六個工地,其中兩個干了一段時間就停工了,一個是拆遷問題沒解決好;一個據說投資人資金跟不上了。

房子建起來是很快的,李城說每天都感到樓房在向天空攀登。李城的話讓我也開始對高樓敏感起來,每當走在城市里,任何一座被安全網圍護的建筑物,我都會感覺李城在這里,在樓層的最高處,推著砂土車,風吹得他搖搖晃晃。

當我用“搖搖晃晃”這個詞語描述李城時,我也曾想過。李城某一天會不會像一片樹葉那樣搖搖晃晃飄落下來。不過,我的想法并非完全準確,但相似的是,李城的確從一幢樓上摔下來了。我沒有在現場。所以不能準確描述那一時刻。李城形容自己就像小鳥那樣飛了起來,他并沒有感到害怕,只是十分想念老家年邁的父母。還有他的傻姐姐。他父親應該正在誰家幫忙砌豬圈呢,他的母親肯定像一棵莊稼似的種在地里,他的傻姐姐呢,她不會到處跑,而是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發呆。李城說自己在下墜時流淚了。不知道是不是風太大,吹出的眼淚——那天,所有的民工都跑上了頂樓,因為他們看見包工頭來了。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之前他們就商量過,要是包工頭來工棚.就把他圈住,向他要錢。但包工頭沒有去工棚。也沒有去他的臨時辦公室,而是一改以往跑到了樓頂上,有人說,他會不會跳樓呢。另一個人說,他才不會.他說不定是逼一逼開發商呢。總之,那一天,幾乎所有人都跑上了頂樓,他們認為,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絕佳”機會了。頂層還沒有砌墻,四周搭設有腳手架,后來不知道誰激動了,說要同歸于盡。人群開始搖晃起來,有攔截的,有拖拽的,還有扯著嗓子叫罵的,那天的風更大,也有可能是人與人的撕扯,他感覺高樓在搖搖晃晃,到處都在搖搖晃晃。后來有人摔倒了,像被一股強有力的風吹倒似的,又有人倒下了,緊接著倒了一片,李城也向后倒去,他發覺自己被一股風吹了出去。endprint

李城沒有摔在地上,而是掛在半腰的腳手架上,那些他曾經搬運過的腳架手,救了他一命。他的肋骨斷了三根,脾破了,腎也碎了。從外表看,他幾乎完好無損。但體內像經歷了一場地震。醫生取掉了斷裂的肋骨,切除了脾,切除了左腎,剩下的那一只腎岌岌可危,醫生囑咐他不能再干體力活了,只能休息。李城沒有回老家休養。回去怎么說呢。他在工棚里休息了一個月,就離開工地了。

對于李城的這次事故,沒有得到任何賠償,我也想方設法四處找人去援助,但開發商和包工頭都不翼而飛了。李城躺在工棚的鋼絲床上,似乎很平靜,他把我帶給他的小說讀了又讀,甚至還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問我正在寫的小說里的李城是什么樣兒的呢?

5

2014年冬天,李城又有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化工廠做門衛。化工廠在工業園區,城市的最東邊,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因為離得太遠,而且李城的工作時間是二十四小時。

那時距李城出事僅有兩個月左右,但李城認為身體沒事了,反正傳達室的活兒也是坐著或躺著的。我給李城送過兩次雜志,上面刊有我的小說。化工廠并不好找,在工業園的最深處。我并不熟悉那里,也不知道城市的四周正被大大小小的工業園包圍了。

已經是下班時間,但廠里仍在熱火朝天,李城說,最近訂單多,都是通宵加班呢。

我看見廠房里的燈都還亮著,有人影攢動,一些持續又怪異的轟鳴聲不絕于耳。

李城給我倒水,問最近咋樣?

我反問,你呢?身體還行吧。

李城說挺好的,就是吃不下飯,不消化。他的手落在腹部。里面沒什么東西了,他笑著跟我說。

我這才發現李城比之前瘦了若干,整個人像是被削去了一半。他的腰有些弓著,這樣便顯得很矮。李城告訴我,干到年底他就回去了,回小官莊。

哦,我表示驚奇,問他是不是就不來城里了。

李城點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恐怕連這樣的“門衛”都干不了了。我注視著李城的臉,我還記得幾年前的那個春天,他騎著自行車從我家樓下順坡而下的場景,那時候,他春風拂面,意氣風發。而現在,這兩個詞和他沒有一絲關系。李城大概也看出我的難過,反倒開始勸我,他說回去也挺好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好”是什么“好”,或許可以呆在雙親身邊。李城說,小官莊其實挺美的,還沒見過比小官莊更美的村莊了。也有可能是,李城補充道,我沒生活在其他村莊。

我已不是第一次聽李城描述他的小官莊.我知道那是離揚城八十公里的地方,村莊南面是通揚運河,河的兩側是大堤,堤上長滿松樹,松葉落了一地,常年像松軟的地毯似的。大堤下是大片大片的梨園,春天到來,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梨園無人承包,收獲的季節,小孩們就提著籃子和桶來摘梨子。梨園旁邊是柿子園,還有桃園。吃完桃子吃梨子,梨子吃完柿子就成熟了。李城說大人們在地里干活,孩子們就在果園里嬉鬧,那是他們的樂園。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小官莊,陽光普照,落英繽紛,一幅祥和甜美的田園圖景。

我沒有在鄉村呆過,所能想象的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是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時駕牛扶犁,閑時把酒話桑麻。

其實,我打斷沉默,當初不進城也挺好的。

李城抬眼看窗外,眼神朦朧而迷離,好像正看著家鄉的青山綠水。停頓片刻,才說,是挺好的。

不過,他補充道,種地是養不活一家人的。他向我分析出幾個數字,四口人,六畝地,除去一家人口糧,剩下的也賣不了多少錢,那就得讓老天爺保佑一家人無災無病了。

李城看著我,突然笑起來,說現在沒事了。現在他也吃不了多少糧食了,他的父母也老了,也吃不了多少呢。

6

與李城對話三個月后,他就回小官莊了。那年春天來得很早,四處洋溢著明媚顏色。我給李城打過一次電話,他的聲音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昂揚和歡愉。他說他檢查出來肺癌,其他還都挺好的,真的,都挺好的。他似乎擔心我不能相信所說的那種“好”,又強調了一遍“真的”,李城說他和他的傻姐姐正坐在門前的沙發上曬太陽呢,那只綠沙發。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呢,我說,沒想到它先我去了小官莊。

李城呵呵地笑起來,笑聲爽朗。他說,沙發很舒服,也很寬闊,他們倆擠在一起,像小時候。他的姐姐一會兒就睡著了,趴在扶手上,嘴咧開著笑似的,口水都流出來了。他說自己身體好點的時候,就走到屋外去,到處走走,看看路,看看草,村子里沒什么人了,特別安靜。

是的,特別安靜,當我第一次踏上小官莊的時候,也感覺到了這種安靜,它那么龐大,像從頭頂傾覆下來,使人震顫。小官莊的人似乎都搬走了,空空蕩蕩,或許是中午的原因,或許是空氣中彌漫的難聞氣味,偶爾遇見一兩個老人外,我幾乎沒看到年輕人。

按照李城說的路線——下車后沿著一條石子路向西,過一個小橋,再沿著大堤向前走一段路,便是小官莊了。那片他描述過很多次的梨園,應該就在大堤下,還有桃園,柿子園,還有落滿松針的松樹。然而,這些,我都沒看到,大堤上沒有樹,草皮之下的沙土已經裸露出來。一輛拖拉機正在挖土。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但地里的莊稼毫無生機。不少樹木被砍伐掉了,樹樁還是新的,村莊裸露出來,顯得膽怯而瘦弱。我捂住鼻子,若有若無的難聞氣味還是滲透進鼻腔里。一條小河繞著村莊,河水羸弱,呈黃褐色,有人在河邊洗塑料桶,瞥見我時,突然停下來,眼神異樣地看我經過。

遠處的地里有一兩個身影,我想其中之一應該是李城的母親。李城說他的母親老年癡呆了,常常找不到家,但只有把她安置到地里,才會準確無誤地回來。

我頓時明白李城向我描述的小官莊,應該是它曾經的樣子,是李城記憶里的模樣。

過了小石橋向西第三家就是李城家了,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只綠沙發,它泰然處之地倚在一面墻上,一個女人坐在上面,毫無疑問,是李城的姐姐。她斜著眼睛看我,一眨不眨。這時廂房里搖搖晃晃出來一個老頭,老態龍鐘的,他的牙齒沒有了,用氣聲問我是方老師吧?

我點頭,并稱他大伯。李城父親穿著件毛線馬甲,下擺處線頭都出來了,腿上不合時宜地穿了條牛仔褲。我跟著他向堂屋走,屋內也空空蕩蕩.一張板床擱在堂屋一側。方老師,李城喊我,我才發覺他正躺在床板上的棉絮里。

他勉強坐起來,倚在他父親拿來的一只紙箱上,大概長期倚著,紙箱里塞了一些舊衣物,被身體抵出一道弧線。李城父親給我送來一只板凳便又搖搖晃晃出去了,他的個頭很矮,像被什么進行重壓過似的。

李城特別消瘦,如果用數字形容的話,就是又被削去了二分之一。他的眼睛深凹,牙齒凸了出來。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十分難過,一路上幻想了很多結果,全部破滅。我想可能李城身體恢復,又要進城了:也有可能他在農村進行創業,頗獲豐收;當然,還有可能是,李城要結婚了,和一個跟王小丫差不多的姑娘。

李城開口說,身體快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他說他已經一周沒吃東西了,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點水,還有,他說……總是怕冷。

我無法將眼前這個人和那個騎自行車意氣風發的小伙子聯系在一起,仿佛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我還記得那個人總是春風拂面,一臉笑容,他的聲音清脆而干凈,他喜歡幫我搬書,總是從高高的人字梯上噌地跳下來;他還和我爭論小說里的人物,不能接受我將他們寫成懦夫;還有,他的樂觀讓我從喪妻的悲痛中慢慢走出來……

那天的陽光很好,一直照到李城床邊。李城的姐姐已經睡著了,屋外特別安靜,陽光一點點地移動,爬向我們的身體,仿佛從沒感受過的輕柔與溫暖。它一點點地攀登上來,向李城的身上移過去,陽光普照著,從不會對誰吝嗇。

我記不清自己后來是怎么離開這間屋子的,離開小官莊的,我內心無比難受,卻又無比輕松,李城說,他找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希望能幫幫他。我點頭,身體向他傾斜,以便能聽清他斷斷續續的聲音。李城說,他想……搬家……不是從鐵皮屋搬到工棚,也不是從工棚搬到傳達室那樣……而是,希望我能將他搬進小說里,和之前任何一個“李城”的命運都不一樣,他希望,在小說里,他有一個……美好未來,當然,還要有他的父母和傻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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