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圖_當代貴州融媒體記者 / 汪梟梟
安樂哲:我是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人,對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民族的文化非常感興趣。1966年在美國讀大學的時候,我申請到去香港做一年交換生的機會,這一年我經常去聽唐君毅、牟宗三等先生的課程,還跟隨勞思光先生學習文言文,精讀《孟子》。在這期間,我知道了孔子,并且根據《論語》中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為自己起了“安樂哲”這個中文名字。
在學習過程中,我發現中國人與西方人的生活如此不同,尤其是中國人那種彼此關愛的人情關系讓我有一種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我跟中國同學們的接觸越多,我的好奇心就越讓我想更多了解他們的價值觀有多么不同。
安樂哲:差別很大!在后來研究中國文化的過程中,我發現在西方世界接觸到的中國文化與在中國接觸的中國文化似乎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因為早期把中國文化介紹到外國的,通常都是帶著使命的西方傳教士。他們把“天”翻譯成“Heaven”,西方人看到這個詞,馬上就會想到基督教和天主教中超越、完美、獨立的上帝概念。他們把中國的“道”翻譯成“The way”,西方人看到之后立馬就會想到耶穌那句名言:“I am the way,the truth and the life。”(我是道路、真理和生命)在西方,仁義的“義”被翻譯成“Righteousness”,而這個詞在西方語境里面意為“上帝讓我干的我才能去干”。諸如此類的翻譯問題還有很多,西方世界翻譯中國哲學的時候總是帶著基督教文化的影子,可是中國的傳統智慧不需要“上帝”這個概念。
安樂哲:翻譯的問題是“老外”造成的,但還有一些原因是“老中”引起的。19世紀后半葉,中國把西方的教育體制“批發”過來,中國人都在西方的學科體系下學習西方文化概念,學習現代主義詞匯。他們雖然說的是漢語,腦子里的概念、結構卻來自西方,諸如形而上學、倫理學、哲學等分類,都是西方的概念,按照西方的價值和文化結構去理解中國自己的傳統。總而言之,西方的儒學不是中國人的儒學,而中國的儒學也沒有擺脫西方的價值概念。正是由于這樣的障礙,導致中國哲學、儒學在西方世界的傳播始終沒有跳出西方文化的影子。
安樂哲:走進北京的很多書店,會看到西方最優秀的思想家的著作被翻譯成中文,而且翻譯質量非常高。這代表了中國人對西方思想的濃厚興趣,是一個非常健康的現象。可是走進西方的很多書店,卻看不到梁漱溟、牟宗三、唐君毅、李澤厚等優秀中國思想家的著作,西方世界的年輕人對于中國思想文化缺乏了解。我擔心的是中國年輕人對西方思想感興趣,對自己的文化卻不了解,最終“現代化”變成了“西化”。

在2018上海書展現場,安樂哲出席由貴州新聞出版廣電局和當代貴州期刊傳媒集團主辦、孔學堂書局承辦的新書分享簽售會。
此外,在西方大學的圖書館想要找《周易》《論語》《中庸》等中國古代典籍,不是在哲學書架,而是在宗教書架。在西方的書店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這一類書籍被歸類為“東方宗教”。在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等美國高校,學習中國哲學不在哲學系,而是在宗教系或東亞系。我認為把中國文化傳統和儒學作為東方宗教是一個相當深刻而遺憾的誤會,而我的很多研究著作就是想要澄清誤會、彌補遺憾。
安樂哲:用狄更斯的話來說:“我們現在的時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如今人類的科技十分發達,但是我們仍然面臨全球變暖、環境破壞、收入不平等、恐怖主義等問題。這些問題單靠美國或者中國都無法解決,因此我很贊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提法。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就是我們的知識足夠了,我們的智慧還不夠。
儒家傳統強調人與人相互依存的“關系性”理念,正是其對于當今世界的價值所在。中國傳統文化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對于世界的責任越來越大。要解決人類面臨的諸多困境,靠單打獨斗的個人主義無濟于事,必須要發揮中國儒學中“仁”這個概念的作用,相互依靠、相互合作,唯有人與人之間、國家和國家之間都攜起手來,才能解決人類共同的困境。當然,儒學并非能夠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面對全人類共同的困境,儒學必將有它自己的貢獻。
安樂哲:曾經在歐洲和美國,存在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等社會問題,講個人價值是體現平等的積極想法。可是我們現在必須要理解人類的有機性,人與人之間是彼此依存的,我們都是關系構成體而不是獨立個體。中國儒學的最大貢獻,恰恰是相對個人主義,提供了另一種關于理解“人”的選擇。
如今的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中國文化也應該在世界上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儒學也應為新的世界文化秩序的形成做出自己的貢獻。2014年,我們在美國夏威夷發起成立世界儒學研究聯合會,目的就是要把儒學作為世界文化改革的資源,讓中國傳統文化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我打算在北京大學開設“中國哲學經典的英譯研究”課程,目的就是要讓更多中國學生走出去傳播中國文化,讓中國文化講它自己的話,并被西方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