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遼寧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遼寧 沈陽 110000)
阿倫特在其成名作《集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借用了康德在《純然理性界限內的宗教》一書中所初次形成和提出的“根本惡”的概念。康德對“根本惡”的探討主要基于人的“動機論”,因為它是人天然帶有一種未能完全清除的獸性,所以把這種惡稱作“根本的”。它是基于人天生未泯的自由意志,即人不受任何團體、任何權威的強制自由選擇向善為善和愛惡作惡,這種“惡”是根植于人的習性而無法得以根除。
阿倫特雖和康德同用“根本惡”的這個詞匯,但其在概念論述和實際指向內容上和康德大相徑庭。在本書發表之前,阿倫特與她的導師雅斯貝斯交談的信中提到并給出了自己關于“根本惡”的看法:“根本惡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不過在我看來,它似乎與如下現象有著某種關系:讓人之為人變得多余。”[1]
在阿倫特對“根本惡”描述中可以看到,作為“根本惡”的核心內容就是人的多余性,消滅人之為人而得以生存的基本境況——人的復數性、自發性、新生性和個性。
阿倫特對于惡之平庸觀念的提出是阿倫特對戰犯艾希曼的觀察和對審判的反思,并出版作品《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個關于惡之平庸的報道》。提出原因如下:一是艾希曼行為的平庸和結果的惡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二是艾希曼作為一種工具理性為家庭盡職盡責,為國家恪盡職守,是個典型的、完美的盡了“康德式”義務的人,可是作為一種價值理性,從人類的良知和公理來看,艾希曼是一個罄竹難書、十惡不赦之人,這樣作為一個人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呈現出一種反函數的關系;三是超出了康德提出的“惡”觀念的范圍,康德從人的動機論出發尋找惡的起源,認為無惡念者即無惡,艾希曼沒有明顯的作惡動機,只是比較在意自己的官職晉升而已。
阿倫特提出的“惡之平庸”中,主體缺乏思想能力的空洞膚淺與康德所提出的“根本惡”的“主觀顛倒的惡意”的思想形成明顯的沖突。阿倫特得出的“惡之平庸”的最終結論:動機的缺失——無思性。美國著名社會心理學家米爾格拉姆的服從電擊實驗,以及斯坦福大學教授津巴多的監獄實驗,其試驗的過程和結果令人大為震驚,最終得出一個結論:現代人很容易屈從于組織或權威,從而放棄自己獨立的思考判斷,并很快就能融入新設定的程序,適應新制定的規則,而把責任推卸給一個“類的存在”。[2]
當阿倫特提出“惡之平庸”的觀念時,很多人認為阿倫特提出了兩種不同的關于“惡”的觀念,并以此批判她是在為戰犯開脫罪責。其實不然,“根本惡”揭示的是“惡”的縱向結構,即政體組織的殘暴無度,而“惡之平庸”揭示的是造成這種結果的條件境況,即惡的橫向結構,本質是擴展了對于同一種惡在不同層面的關注。
“過去不再把它的光亮投向未來,人類的心靈在昏暗之中徘徊”,在這時刻,只有激勵人理性獨立思考,并將思考作為黑暗時代的燈塔,才能引領人們走出茫然無知的黑暗。
對于哲學家而言,思考必然是不可避免的話題,然而“整部哲學史展現給我們的是諸多的思考對象,而甚少言及思考過程本身”。思考是如何關涉人們分辨善惡對錯的能力,從而防止人們作惡呢?筆者將從思考的含義出發來理解思考的作用。
在《思考》中,阿倫特首先把思考看成是在一個人那里發生的“內我”與“外我”的內在對話,所以人在思考時會一化為二,通過這種對話會產生“良心”這一副產品。只要人開始進行思考,從事思考活動,且要處于一種平衡、自在的狀態,就必須在這種狀態中達成“我”與“自身”的一致,形成和睦共處狀態,即共知。[3]艾希曼之所以犯罪,理由在于他根本不知道其自我有一個伙伴存在,因此他獨處時不會有自我責難的不安,這也就是柏拉圖提出的一個肯定命題“受惡比作惡好”。其次,思考是理性的公共運用活動,而非理性私人運用。理性考察的是價值和意義,也就是康德啟蒙精神中所要求的是“理性的公共運用”,即要求我們要擺脫自己強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要有勇氣以學者的身份自居來做到在所有人面前做到最好,脫離受制于他人理性指導來尋求事物的正當性。可以明顯地看出,艾希曼以“理性的私人運用”取代了“理性的公共運用”,拋棄了學者身份而接受了自己作為極權政體下某個特定崗位的角色,并在其崗位上發揮自己“理性的私人運用”,為了使極權政體這個絞人的機器良好運轉而甘愿成為其整體的一個零部件。社會規范和法則不能包羅世間萬象,總會出現“法則不及”的情況,只有當人自主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公共理性才能避免墮入隨大流的深淵。[4]最后,思考像風一樣看不見,摸不到,思考是超越于人們生存的物理空間,但是言說可以使思考顯現于人們可見的世界,并表達出思想的內容和真諦。思考是個體自主的,不與他人同行獨立于他人的活動,是自我的反思平衡,是一項孤獨的工作。然行動則不同于思考活動,行動一般是集體活動需要面對他人而非孤獨的自我思考,通過面對他人形成“公領域”,大家可以在這個領域各抒己見,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并通過說理和辯論的和平方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見,艾希曼不會在公領域說理和溝通,只會依靠上級下發的文件來執行命令。正是因為言說與行動的相輔相成,思考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惡行的發生。
傳統哲學對思考活動的誤解最早可以倒查到古希臘時代,以下將從三個部分加以分析。首先,從思考活動的主體來看,自柏拉圖以來的哲學思考傳統大都追求的是自然科學和宇宙之謎,即注重知識和真理,這必然大大限制了其從業的人員范圍,只能是貴族或者學者才能承擔起,因此這使得思考活動成為少數貴族和學者的才能參與的職業,而阿倫特認為思考是每一個人的權利,也是每一個人責任,是作為一個完整存在的人必然要素。二是從思考活動的對象來看,傳統哲學追求的是真理是知識,依賴的是感官認識,起源于人們的好奇心理,阿倫特則認為思考應是對人類事務和具體生活的思索,追求最高生活意義,起源于人的生存困惑。三是從思考活動的性質來看,傳統哲學追求的是一種普世永恒的真理,而普遍性的真理或完備性的道德學說本身帶有的排他及獨有特性,容易形成一種一統性,這必然搶占了其他合理性學說的位置,致使思考的作用無發揮之處,而統一的普世學說限制了人的多樣性及復數性對人易產生專制作用,而思考活動本身是反抗式的,是對已有觀念的審視和考察,具有破壞和瓦解作用。思考活動應該是復數性的個人展示其多樣性的活動,即展現人的復數性、多樣性、差異性的活動,思考活動正是各色的個人對物質世界和精神意識之于各種相異甚至相左思考判斷的體現,也就是差異化的個人對人類生存的共同物質世界之紛繁復雜的思考使得其豐富多彩,從而走向單調乏味。
在對傳統思考活動的考察中,阿倫特批判傳統哲學的形而上的方法和單一的內容,因為這使得思考活動沉迷于建構永恒和尋求萬能公式,從而與歷史的邏輯相脫離,并對實際情況和具體的人、情、景視而不見,更毋庸說人類不可避免的多樣化政治事務,因此思考活動不再能刺激人們關注自己周遭世界的意義。
阿倫特最重要的貢獻不在于她對集權主義理性的分析和中立的判斷,也不在于她重新喚起人們對人類事務關注的重視,而在于她以身試則教導我們何為思考及如何進行思考活動。阿倫特一生并未提供任何一種完備性的思想體系、學說或真理,而是以開放式的思想、解構式的研究及學者的良知啟迪著無數人對思考的追求和對現代生活真諦的渴望。
[1]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M].林驤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166.
[2]米爾格拉姆.對權威的服從:一次逼近人性真相的心理學實驗[M].趙萍萍,王利群,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138.
[3]阿倫特.責任與判斷[M].陳聯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36.
[4]陳高華.根本惡的平庸:論阿倫特關于惡的思想[J].清華西方哲學研究,2017,(6):277-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