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瑩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 116033)
關于小說的名字“繁花”,李敬澤指出:“小說整個看下來……把人生比附于自然的盛衰、枯榮、盛極必衰,最后萬物凋落的局面。”[1]“花開繁盛,必將衰敗”,這“花”猶如人的青春,大好年華,匆匆而逝;“繁花”也暗含著對滬文化的懷舊。花開花敗,那些舊的“花”則成了上海的過去,成了“紙上歷史”。
《繁花》的故事發生在上海,因此《繁花》的“在地性”建立在個人親歷的當代上海生活的基礎上,通過描寫那些人、那座城市、那里發生的事情而延展的。作者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市民,他用自己從小就在那個區域成長的經驗,寫出這部現實主義的,內容“真實”的文本,為讀者展列出他記憶中上海的模樣,因此,《繁花》帶有強烈的內質自傳性。整部小說的主人公滬生、小毛和阿寶,分別是成長在干部家庭、純粹工人家和資本家這三種階級成分的孩子,文本以他們之間的友誼,串起其各自的人生和這個時代的變遷。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個主人公的原型或許是作者本人的同齡人,而文本中呈現的故事人物,也可能是作者幼時、青年的伙伴,以及中年乃至晚年人生的一個朋友圈里的故事。
《繁花》不僅注重故事的內核,表現人物及其生活,其語言特色也十分明顯。作者將外來的東西雜糅在作品中,不但弱化了作品中的排他性,而且使作品增添了一定的獨特性。《繁花》的語言就是在方言的基礎上加以公共語言的改造形成的一種腔調,運用改良或置換等方法,把上海口語化強烈的文字進行了修改,成功實現了大民族語言的小民族化。修改后,《繁花》的語言特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首先,“雙語”狀態的文本。《繁花》最主要的任務是把上海話傳遞給外地的讀者,既要讓外地的讀者看得懂,又要保留上海話本身的韻味,打通語言上的障礙。例如,方言根據字音進行更改,將“邪氣”改成“霞氣”*“霞氣”在上海方言中是“非常”的意思。。上海人用“邪氣漂亮”表示女孩子漂亮,20世紀30年代的滬語小說中使用的詞匯也是“邪氣”,但“邪氣”似乎不能貼切地表達文本的意思,作者把“邪”替換為彩霞的“霞”,頓時整個詞匯呈現出一種色彩的感情。
其次,保留基本看得懂的詞匯。在使用“一支鼎”*“一支鼎”在上海方言中表示“頂級的、出色的”的意思。“黃魚腦子”*“黃魚腦子”指上海人自嘲或者諷刺別人腦子不好使。“鐵板新村”等這些方言時,為了讓非上海的讀者理解詞匯的含義并讀懂文章的大意,作者會在這些方言的前面進行鋪墊。例如,“鐵板新村”前面用了“火葬場”,因此,“鐵板新村”其實就是一個鐵皮盒子,實際就是火葬場的意思。此外,還有“**不響”的高頻率言語。文章中,“**不響”,是小說的一大特色。上海人最頻繁使用的就是“不響”這個詞匯,又因在漢語詞典中有“悶聲不響”,這便使得這個“不響”既符合上海人的說話習慣,又能讓非上海的讀者理解。文本中的高頻詞“不響”,由于“不響”的人物、時間、地點、狀態是不同的,其引申的心理涵義也不同,如“一個不響,讓我們看見人物的態度與神情:裝糊涂,尷尬,不悅等”。[2]
文本中特色方言的書寫,是“在地性”內伸出來的一個層面,并非刻意要追求的東西,但確實把人們日常生活交往的語言做了一些文學性的改造,可以說是“重寫”了上海語言,這不僅提升了小說的文體特色,更能讓上海方言者保留了一份榮譽感。
在《繁花》中,作者拋棄了以知識分子的口吻評價上海的小市民寫作,注重表現真正的上海生活。與其說《繁花》是一部優秀的小說,不如說是一部好的上海當代史。
金宇澄說過,上海是沒有什么歷史的,上海的歷史都在地面上,如果上海地面的建筑都被掃平了,那上海真的就沒有什么歷史了。《繁花》中的建筑各式各樣,如高級干部租住的“外國租界的洋房”,二、三級的干部們住的“高級公寓”,以及老式的立柱房屋,即“本地房屋”;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道路,也像縮印版的交通圖,真實的街道名稱、準確的地理位置;房屋旁邊的商店——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20世紀60年代所有有鋼琴家庭的鋼琴都被集中在這里,等等。對上海歷史的追溯,除了建筑,還有上海外灘的“情人墻”——“姑媽”追述的記憶,而今天的外灘呈現的是一個沒有歷史留痕的江堰,《繁花》中“挽留”了這段隨時光而去的歷史。
《繁花》在書寫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帶有一定的歷史感,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也很容易把自己沉浸在這種歷史感當中。《繁花》把人們對過去歷史的想象整理出來,并提供了整理這段歷史的一個切入點,讓人們在進入的同時把這個歷史“走”一遍。
“說書”文體,毫無疑問,其屬于歷史感的一部分。經過這么多年的社會主義改造,說書這一文體的主體部分已經基本上遠離了大眾的文化消費領域,“說書”這一概念本身帶有歷史感——可能沒有清晰的歷史年代感,只是著眼于一些模模糊糊的能力、才智等的一種基本的范式。在說書人的講述當中,個人性被抽象化成單面的某個特征的、臉譜化的東西,但與此同時又包容更多的經驗和感受在里面——就像拉開一個距離去看人、看事情、看歷史,其與非常貼近地去看產生的道德感受是不同的。小說中除了文字,作者畫了很多圖,是作者記憶中的地圖、地區和建筑,即進行了再處理后讓讀者拉開一定距離去看。《繁花》對歷史的闡述雖然不是盡善盡美,但仍承擔著一定的歷史感。
《繁花》敘述的是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和20世紀90年代的故事,文本中的故事包含了許多人共同的記憶。因此,小說所書寫和重組的上海經驗,遠遠超出每個有局限的視角看到的上海,其意義比狹隘的地域視角要高。相對于其他方言小說而言,《繁花》可以說是在紙上重新建構了一個上海,這具有一定的超越意義。
在歷史感的基礎上,《繁花》對當代上海經驗進行了重新講述,這在很大程度上填補了文學書寫和歷史書寫的空白。中國的20世紀60年代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時代,《繁花》通過對發生在20世紀60代事件的描寫,給人們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上海是一個國際化的都市,那個脫不去的國際背景在起作用,香港親戚、國外郵票、奶油蛋糕,以及還沒有被破壞的教堂、青年人和知青當中在看的外國小說、破四舊的漏網之魚等,不管是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還是今天的生活當中在延續的痕跡,上海自始至終處在國際化的先行區,這表明《繁花》眼界的超越性是達到一定的層次的。另外,小說中寫到小毛的娘對信仰的轉換,由信“主”轉變為信仰“領袖”,這其中“領袖”的層次所表現的超越性同樣呈現在文本中。
金宇澄將自己的寫作姿態放的很低,甚至稱自己只想做一個位置極低的說書人。[3]他在婉轉的講述中,把在上海環境當中生活成長起來的作家經驗老老實實地寫作出來,將泥沙俱下的歷史也包裹在其中,“所有的不合理、殘酷、災難我都看到了、經歷了,可我沒有辦法去左右它,但是我把它寫下來了,并且呈現在文本中。”這種“記錄”是對歷史的講述,其在一定層面上更適合于通過文學進行傳達,而非歷史,畢竟文學可以把沒有辦法清晰的內容講述出來、包容進來,而《繁花》做到了這一點。
[1]李敬澤.大家談繁花[N].人民日報,2013-09-04.
[2]西飏.做看世間的兩岸[J]收獲,2012,(9):167.
[3]金宇澄,朱曉茹.我想做一個位置很低的說書人[N].文學報,2012-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