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
妻子說,如果手術失敗了,你就再找一個,找個比我心眼兒還好的,臉蛋比我還漂亮的。我說,你說點吉利話行不?她說,我這是如果,如果你都聽不懂呀?
剛才護士給妻子備皮了。備皮時,她指著我告訴護士,讓他出去,我不讓他看。護士說,沒事的,他是你丈夫。妻子說,丈夫也不行,丈夫也不許看。她那只指著我的手在頭頂上方輕巧地一滑,對準門口命令我,出去,快出去你!我走出病房。五分鐘后護士出來,沖我笑道,進去吧,她讓你快進去呢!
回到病房,妻子大方地把褲腰敞開一扇窗,讓我摸她備皮的部位,還說,你摸摸我這里,啥感覺?我輕輕地摸了摸,感覺手指就像扎進面粉里,細細的,軟軟的。妻子就是這時跟我說的那句“如果……”。這之前她老是抱怨,說我們弄丟了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這道坎怕是邁不過去了。
三年前,妻子因為腦瘤開過一次顱。
我一直以為,人身上任何部位長了瘤子,都是不可救藥的。何況她那瘤子長在腦袋里,即便能存活下去,也成傻子了。我實在不能理解,那么善良的一個女人,怎么能跟弱智掛上鉤。我胡思亂想,嘴里還絮絮叨叨的。妻子解勸我,你別怕,醫生說那瘤子也就豆粒那么大,用鑷子輕輕一夾就出來了。我說,你以為那瘤子是我嗎,那么聽話?妻子嗔怨道,你能不能男人點?那么心窄干嗎!
我這人就這脾氣,甭管做啥事,總把困難想頭里,總把后果想得嚴重點。
開顱手術的前一天下午,護理部給妻子請來個理發師。妻子緊張地問理發師,是不是剃禿瓢兒,跟和尚似的?理發師笑著說,當然。妻子不情愿地坐到椅子上。等把頭發剃光,她抱著我的脖子哭了!
我也感到心疼,覺得這是命運對一個女人的極大侮辱,就安慰她,等手術完了,給她買個假頭套戴上,誰也看不出來。妻子看著地上的頭發,眼淚還在流。我便找來一張報紙,將地上的頭發撿到報紙上,再將報紙抻開、繃緊,像篩籮似的抖動。妻子問,這是干啥?我說,把土抖落出去。妻子又問,把土抖落出去干啥?我說,編辮子。妻子眼睛一亮,說,你笨不笨吶,用水洗嘛!我打個愣,說,是啊!本來,我不想讓妻子看見我編辮子,準備等她進了手術室,一邊等手術結束一邊編的。開顱手術至少得十幾個小時,我不知道那么長的時間該怎么打發過去。
散亂的頭發洗干凈后,我把它們長短分開,捋順,打算放到窗臺上晾干。妻子卻讓我趁濕編,說趁濕編出來的辮子結實。我就選出一綹較長的頭發,用皮筋扎緊,讓妻子攥住,然后分成三股,左擰右按地編起來。妻子不錯眼珠地看,間或提醒我哪兒細了、哪兒松了。她說細的時候,就遞過來一縷短發讓我加進去,看見辮子松弛下來,就顯出拔河架勢與我對抗。兩條辮子編完,妻子把它們分別按在自己的耳根處,左右擺擺頭,感覺到辮梢的拍打后,交給我,讓我找報紙包上。她不發話不許往外拿。
妻子出院后,我給她買了個假頭套,她卻不許我扔掉那兩條辮子。白天出去戴頭套,在家里,她就把那兩條辮子貼在假發上,用發卡固定住。沒一個月假發就摘掉了,只是頭發還沒長長,妻子看上去像個假小子。她好像也有意識男性化,上衣是西服,褲子是我曾經穿過的牛仔。我喜歡她這個打扮,出去一起干活時總喊她“哥們兒”。有一天,她從外面回來問我,那兩條辮子呢?我有些懵,一時沒想起來,就翻箱倒柜地亂翻,找了一會兒突然停下說,想起來了,那兩條辮子讓你給賣了。妻子說,賣它干啥?不會吧!
就是讓你給賣了!我幫她回憶,那天來了個收頭發的老漢,你還問他收頭發干啥用,老漢說頭發是中藥。妻子好像想起來了,問我,那天我們是不是要隨個人情?我拍一下巴掌,說,是啊!咱倆手頭錢不夠,賣了頭發,到小賣部換了一張整錢嘛!妻子完全想起來了,坐在床上呆呆地發愣。
你這是怎么了?我問。她沒有回答,反問我,你說,那兩條辮子是不是我們最珍貴的東西?我含混地說,應該是吧。
那你說,我們該不該好好珍惜呢?
應該好好珍惜。
可是,讓我們給賣了呀!她懊悔得要哭。
你的頭發都長長了,留那辮子還有啥用呢!我說,反正賣頭發也是為了過日子,沒就沒了吧!
不行!妻子說,剛才,我在街上碰到個相面的,她把我的前半生都看準了,還囑咐我,要留住一樣東西,要不我再有個大病小災的,那道坎就邁不過去了。
留住啥東西?我急忙問。
具體啥東西他也沒明說,只說那是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妻子說。
咳,那些走江湖的,都想賣個關子。其實是讓你對他服氣,中心目的就是為了錢。
我看他不像。妻子說,他給別人看相收十塊,跟我就要五塊。
五塊還少嗎?快夠咱倆吃一天了!我夸張地說。
反正那兩條辮子,是咱倆最應該珍惜的東西。妻子委屈地說,你要把它找回來,要不哪天我再躺到手術臺上,咋邁過那道坎呢?
妻子不是一根筋的人。可是那個相面人的話,老是在她心里擱著。而她認為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早被賣掉的那兩條辮子,成了罩在她頭上揮之不去的陰影。她常常讓我去找那個買頭發的老漢,贖回那兩條辮子。想起她腦瘤手術時承受的痛苦,還有我給她陪床時的日日夜夜,我只好寬慰她說,沒事了,都過去了,你不會再躺到手術臺上了,
我這話說過不到兩年,妻子又查出子宮肌瘤。一開始她還不信,跟B超室的工作人員說,這絕對不可能。還挖苦人家,你們這些醫生啊,想賺錢都想瘋了。我不敢大意,想想妻子的近期表現,覺得醫院的診斷不該有誤。
妻子很長時間都冷淡我,我想跟她那個了,她卻顯得毫無興趣。我對妻子產生了不小的怨氣,說,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的感情就要裂口子了!她說,有那么嚴重嗎?我說,咋沒有啊?沒聽人說嗎,性愛是婚姻的基石,沒有性愛的婚姻是不人道的。她說,人家也說了,還有無性婚姻呢!我氣惱地說,那種婚姻我不要。妻子沖我嘆口氣,說,你這人啊,一點出息都沒有。話到這里她又反省自己,是自責和愧疚的口氣。她說,我也不是不想要,也想,只是身體做不了主,頭往枕頭上一放,就想睡了。
B超室的人說話不講方式,跟妻子說,做不做手術?不做是要死人的!
我領著妻子又找醫生看報告單。醫生看完后跟我說,馬上動員你媳婦做手術,做完還要做病理,看看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我不知道良性和惡性的區別在哪兒,但知道,惡性腫瘤就是癌。
妻子不停地叫苦說,倒霉事咋都讓我趕上了?!忽然想起開顱手術,自然就想到那兩條辮子,于是又跟我叫屈,辮子沒了,我能邁過這道坎嗎?
我也納悶,那個相面人咋知道妻子還有這道坎呢?他說的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真是那兩條辮子嗎?我分析不透,只是武斷地想,他話里的意思應該是指我們的夫妻感情吧。嘿嘿,這個就不用他操心了。不過我得趕緊籌措手術費,沒有錢,妻子的這道坎真就邁不過去了。
錢的缺口本來不大。我和妻子下崗后并沒閑著,她在保潔公司當保潔員,我的本行是電工,每年我們倆都能干二百多天的活。有活干就有錢掙,可是掙下的錢不能亂花。除了日常開銷,上繳養老保險,還得按時存入銀行一小筆。妻子存的都是定期,那是給女兒留著上大學用的。女兒學習始終都好,念高三了,一直享受著學校前五十名優秀生的特惠政策——免交學雜費。妻子跟我的意見一致,早做準備,給孩子一個光明的前程!那幾筆定期確實不多,把它放進銀行里,就像老太太身邊放了一條病狗,甭管它有沒有力氣叫喚,畢竟能給人壯壯膽。我和妻子商量好了,今后不管發生什么事,堅決不動銀行的定期存款。
可我們上哪兒借錢去呢?妻子問我。
我想了想,過去的老工友們家庭情況都跟我差不多。年輕點的,也就是我的那些徒弟們,應該能幫上忙。對,找那幫小兔崽子們去。
我先找到大徒弟宏強,跟他說,宏強啊,你師娘肚子里長瘤兒了,得手術。有錢多借,沒錢少借點也行啊!宏強聽后,“媽呀”叫了一聲,我的好師傅,您借錢找錯人了。您不知道嗎?我到現在還打著光棍呢,不是沒姑娘跟我好,是我湊不夠娶人家的錢啊!宏強三十多歲,結過一次婚,又離了。我問,你知道誰手里有錢嗎?宏強說,您去找三生吧。三生晚上賣燒烤,白天幫人家拆遷,他手里有錢。
我不知道幫人拆遷的活怎么干,安撫宏強幾句,就找二徒弟三生去了。
三生沒在家,他媳婦讓我到城東建筑工地找他。到了城東沒找到建筑工地,卻遇到一幫打架的,我站旁邊聽了聽,聽出是一群流氓跟老百姓撕扯,就朝地上啐了口黏痰,罵了句臟話。轉身要走,聽見三生喊我,師傅,您是找我嗎?
三生穿一身工廠時期的舊工作服,灰頭土臉地從人群后頭跑過來。我說,打架這熱鬧你最好少看。三生說,我不是看熱鬧,我這是工作呢。我說,你師哥告訴我了,說你干拆遷的活。三生說,我師哥說的不對,我是幫老板干拆遷的活。這片居民胃口特別大,嫌老板給的拆遷費少,不搬家,老板讓我們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我一愣怔,不知道說啥好了。
三生笑著問,您不是來看熱鬧的吧?
我說,你師娘要做手術,缺錢……
三生問,缺多少?
我說,不出意外,一萬差不多了。
三生說,您先回去,等我下了班,把錢給您送家去。
我說,你要是沒那么多,我到別處再問問。
三生說,這點錢,不用麻煩別人了。
我有些不大相信,望望那些打架的人,他們還在熱火朝天地叫囂著、撕扯著,便覺得三生這小子錢來得應該不慢,就盤算著跟他說點啥。三生卻跟我擺擺手,說,我知道您要說啥,算了,您回去吧!
中午,三生送錢來,說,我們的工廠現在招工呢,您去不去報名?我一聽這活,氣就不打一處來,說,那工廠早就不是我們的了,是人家的。招不招工跟我們有啥關系!再說了,我跟他們都說不上話,他們不一定要我!三生說,工廠的副總就是咱們原先的廠長,您有啥話不能說呢!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待見咱那廠長。三生說,有個固定工作,給您工錢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啥!我沒把三生的話往心里擱,敷衍他說,給你師娘做完手術,沒準兒過去打聽打聽。這話讓妻子聽見了,她著急地說,別等手術了,現在就去報名吧。進工廠橫豎比打游擊強。我說,那不行,先去醫院給你做手術。
妻子的手術還算順利。只是中途有個醫生跑出來告訴我,說妻子的子宮肌瘤很大,一開始手術方案沒考慮全切,現在看來恐怕不行,問我把子宮全部切掉可不可以?我聽后感到很可笑,醫生治病怎么問患者呢?就說,我該簽的字簽了,具體怎么治療,那是你們醫生的事。醫生說,你妻子已經麻醉了,我們問不了她,你拿個主意吧。我問,如果全切,都有哪些利弊?醫生說,是這樣的,要是不全切,很有可能還要長瘤子。全切呢,今后就不能懷孕了。我說,我們不要二胎了,你們就全給切了吧。醫生回到手術室,約莫過了兩個鐘頭,醫生推開門喊我,說,你進來看看。我跟她到了一間洗漱室,看見水池子上面放著個托盤,里面有個粉紅色的圓囊,比足球小點。我說,這個就是那瘤子?醫生一邊往下脫帶血的手套,一邊說,這么大個家伙裝在肚子里,誰受得了哇!我說,她老是愛睡覺,不干啥活也說累。醫生說,是啊,你掂掂,挺重的呢!我靠近托盤,打量著圓說囊不敢伸手。猶豫間,手術室的門推開了,一架流動車頂出來。有個醫生喊,誰是丈夫?誰是丈夫?我慌忙撲過去,我是,我是!醫生吩咐我,你舉著輸液瓶子,舉高點,別回血啊!我接過輸液瓶子,急速地跟上流動車。往病房走時,我看見妻子的臉蠟渣似的黃。到了病房,我掛好輸液瓶,和幾個人一起倒動妻子,一個人護著頭部,兩個人提起腳,我在中間抱住妻子的腰。我實在不知道睡過去的妻子會那么沉,一開始居然沒能抱動她。一個醫生嘲笑我,你這個大男人啊,連自己老婆都抱不動!我漲紅了臉,使出渾身的蠻勁兒,這次成功了。護士過來喊妻子,讓她醒過來,妻子就是醒不過來,護士猛拍幾下她的臉,她才稍有反應。護士跟我交代,你喊她,別讓她睡了,她這手術是全麻,一直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
我感到吃驚,說,她做過開顱手術,也是全麻,好像不是這樣啊!護士說,你說的不是廢話嗎?能開顱的都是大醫院,咱這醫院能跟人家比?我問,要醒不過來咋辦?護士說,打她,打她嘴巴。護士給我做了示范,在妻子的左右臉上分別拍了幾巴掌,說,就這樣打。這會兒你甭心疼她,這會兒你心疼她,就是害她!
這是什么邏輯?剛下手術臺的病人,要靠打她的嘴巴來解除麻醉,還說打她是心疼她。我們兩口子平時生氣都沒動過手,現在她都這樣了,還讓我打她?我趴在妻子耳邊喊了一陣,見她不應聲,就舉起一只手,試探了幾下,卻沒打下去。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跟我說,兄弟,你就打吧。我仰起頭,見對面床上坐著一位神情憂郁的女人,便問,她知道疼嗎?女人說,知道疼她就醒過來了!我就想試著打妻子的臉,嘴里說,沒辦法,不打不行了,她們說打你是心疼你,不打你才是害你呢。我正說著,妻子竟然呻吟了一聲。這太神奇了,我大聲地喊,快把眼睜開,看看我是誰!妻子翻翻眼皮。我興奮地沖那女人說,她醒過來了,她醒過來了!
武揚是在一個起風的晚上來看蘇大姐的。他帶了好多東西,進屋也不多說話,打開旅行包的拉鏈,一件件地往外掏:面包、果脯、巧克力豆、袋裝奶。鼓鼓囊囊的大包癟下去之后,蘇大姐的床上就堆滿了。武揚看了看我和妻子,顯出一臉神秘相,沖蘇大姐笑笑,又主動把那些東西裝進旅行包里。
蘇大姐就是鼓勵我打妻子臉的那個神情憂郁的女人。她原本住在醫院陽面病房的單間里,只一宿,就讓住院部給請出來了。他們說,這樣的房間不適合低收入人群,您還是換個病房吧!蘇大姐從陽面的單人間挪出來,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們的病房是三人間,暫時只有兩個病人,空著一張床,相當于兩人間。只是幾天前醫院的鍋爐壞了,不得不提前停了供暖,又沒有空調,顯得有點冷。我想回家拿電褥子,蘇大姐說醫院不讓用電褥子。我說,現在不是講究人性化嘛,咋連電褥子都不讓插?蘇大姐說,這是醫院的規定,為安全,也為省電。蘇大姐對這家醫院比較了解,因為她三進三出,算上這回,已經是第四回了。她跟我描述每次進來時的艱難和痛苦,不是醫護人員為難她,是疾病老跟她過不去。她患的是肝癌,三次手術后,剩下的肝葉還沒有一個煙盒大,如果再手術,能否活下來還是個未知數。
我知道我沒幾天活頭了。蘇大姐說,我要那個單間,是等一個人。他讓我手術,我就手術,他不讓,死我也認了。
蘇大姐的年齡跟我差不多,卻顯得非常衰老,頭發稀稀拉拉的,清晰地暴露出白嫩嫩的頭皮。
兩天前,武揚還在南方老家的一座城市張羅自己的水產生意。蘇大姐住院后,他先坐飛機,后又倒車,來到我們這個小縣城。等他神秘地出現在病房時,房間里來蘇水的氣息立刻就被一股濃郁的魚腥味抹掉了,好幾天還若有若無的散不盡。妻子問他,你是賣海鮮的吧?他說,是。我跟他開玩笑,說,你為啥不帶些螃蟹過來呢?他說,路遠,帶不過來。我說,別看我比你年齡大,都可以當你的叔叔了,不過從蘇大姐這論,你就叫我哥哥吧。他點著頭,說,好的,好的。我跟武揚這么說話,實在是覺得他在我們中間放不開,想逗他樂呵樂呵,不要因為我和妻子,影響了他和蘇大姐的情感交流。這之前,蘇大姐已經告訴我們了,說她有個南方網友要來給她陪床。他們是在QQ里認識的。那時候蘇大姐剛剛做完第三次手術,一出院,丈夫就跟她離婚了。這次手術,蘇大姐沒打算告訴武揚,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次網上聊天,她說出了實情。
他長得很帥,比我小九歲。蘇大姐說,我看見他在視頻里傻笑,就想抱抱他。
他會來看你嗎?我問。
不是來看我,蘇大姐更正說,是來給我陪床的。
他有媳婦嗎?妻子問。
不知道。蘇大姐說,我不為難他。
蘇大姐的手術是武揚做出的決定。醫生跟蘇大姐交代過了,說這個手術很可能是個開關術。也就是說,把腹腔打開,然后再縫上,因為如果癌細胞擴散的面積太大,大面積掃蕩的話,病人吃不消,是要冒生命危險的。醫生把這些話又跟武揚重復了一遍,然后問他,你是她什么人?武揚猶豫了一下說,朋友。醫生說,你們商量商量吧。如果做,馬上告訴我們,因為要到大醫院請醫生。大醫院的醫生可不是說請就能請來的,要提前預約。
蘇大姐是否做第四次手術,我跟妻子也都發表了看法。妻子支持蘇大姐做,她說蘇大姐活得很不容易,即便是個死,也要死在手術臺上。我同意妻子的意見,但抱怨醫院的牢騷話比較多。我說,現在這些醫生也不知道咋了,啥事都讓患者決定,手術能不能成功只有醫生知道,偏偏讓沒有經驗的患者拿主意,這不是難為人嗎!妻子說,這么大的手術,病人不同意做,醫生再有把握,敢做嗎?我爭辯說,那個全切呢?也要病人拿主意嗎?妻子一愣,問,全切咋回事?我說,你的子宮全給切掉了,要是留半拉,說不定還會長瘤子。妻子顯得很吃驚,說,我不能生孩子了嗎?我說,笑話,沒了子宮,你用啥孕孩子?妻子說,全切你為啥不經我同意?我說,經你同意干啥?我又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妻子給噎得沒話說,壓住半張臉,擰著腦袋哭了。
因為蘇大姐的手術,我和妻子弄個半紅臉。這么說有些不準確,應該說起因是蘇大姐的手術,弄成半紅臉,緣于妻子的子宮全切。因為這事,有兩天時間,妻子都不拿正眼看我。
一天深夜,我被妻子的哭泣聲驚醒了。
不好好養病,哭啥呀?我輕聲問。
她不答言,依然抽泣。
我啥脾氣你還不知道嗎?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氣,說,感覺嫁錯人了是不?
你放屁!妻子壓低嗓音,狠呆呆地罵我,你壓根就不知道我為啥哭。
為啥?我望著她問。
你呀!妻子無奈地說,我還想再生一個,你從來都不知道!
開啥玩笑?我說,你以為生孩子是打毛衣吶?
你還有點出息沒有了?她的口吻是恨鐵不成鋼。
把一個閨女養好,我就知足了!我說。
我想再生一個。等我們都沒了,這世上,閨女還有個弟弟或妹妹給她做伴兒!妻子望著昏暗的天花板遐想似的說。
我附和說,那倒也是。
可現在,妻子突然哽咽了,說啥也不管用了,都怨你,都怨你。妻子冷不丁伸出手,把我脖子勾過去,張口咬住我肩膀。我感到劇烈的疼痛,但沒有聲張,就那么承受著、沉默著。
宏強帶著幾個師弟來看妻子。妻子問他們去工廠報名了嗎,宏強說,去過了,廠長說師傅不去他們就不要我們!我說,我跟廠長打過好幾回架,他讓我去求他,是看我的笑話呢。宏強說,都過去多少年了,誰還記著那些爛事呀!我說,那時候你們是學徒,忘也就忘了,可是我忘不了,他們也忘不了。妻子在床上居然沖我瞪大了眼珠子,說,你跟人家犟,對咱們有啥好處呢?想想咱閨女,想想我這破身子骨,還有你這幫徒弟,你不光是為你自個兒才去報名的!
真應了那句“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老話,我沉默了好長時間,終于決定豁出這張老臉,去工廠報名了!
三生啊!妻子又喊三生,你也跟你師傅去報名,你看你現在干的那叫啥活呀?比劫道的心腸還狠。人家是黑天干,你是白天明目張膽地干啊,那種缺德錢咱不賺了!
師母,我聽您的。三生說,我師傅要是上班,我也跟他去上班。
我領著幾個徒弟去廠里報名,見到了我們過去的廠長,就是現在任副總的那個人。好多年不見,他胖得像頭豬。他跟我倒是挺客氣,說,你要不來,我正想找車接你去呢,現在工廠又上了新項目,太需要人才了,尤其像你這樣的。我說,我媳婦做手術了。他嘆口氣,說,就你媳婦那人呀,這次又得的啥病?手術費夠不夠?要是不夠,先從我這兒拿兩千。我說,沒事了,就要出院了。他說,這樣吧,你們到辦公室把合同簽了,給你媳婦也領一份合同書,把該上的保險都弄利索嘍,尤其是醫療保險。等她再住院做手術,就能報銷醫療費了,知道不?我感到天旋地轉的,腦袋像個氣球被誰吹著,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整個人也快跟著懸浮起來了。回到病房里,我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說這事。因為她最清楚我跟廠長為啥不對付。那時妻子是站在我這邊的,總以痛罵廠長來維護我做人的尊嚴。如果我跟妻子如實說了簽合同的經過,她會怎么評價我的過去呢?還會認為我是對的嗎?好在我進病房后,妻子只是問,都辦好了嗎?我說,都辦好了。往下,妻子再沒說啥。
夜里又起風了,比武揚來的那天還要大。妻子說她冷,讓我躺床上摟著她睡。我說,我睡覺打把勢,萬一碰刀口上呢,不行。妻子無奈地閉上眼裝睡。到了午夜,她把我的一條胳膊順直了,拉進她的被窩里,讓我摸她的刀口。刀口是下午拆的線,現在蓋了紗布。我的手在那里輕輕地停留半刻,又被領到她手術前備皮的部位。我感到手掌心里生出好多毛刺,癢癢的,像有蟲子在爬。我驚喜地抬起頭,小聲說,這么快,剛幾天呀,就長出毛錐兒來了!妻子沖我搖搖手,豎起一根指頭指向蘇大姐的病床。我仰頭偷覷,發現原本空著的那張床上,居然躺了兩個人。妻子示意我把頭靠向她,我就靠過去了。
妻子說,明天咱們出院吧?我說,剛拆線就出院?妻子瞟一眼蘇大姐的病床說,我看見他們倆那樣,心里就長草了。我說,你想點別的行不?他們沒干啥事。妻子倏地將我的頭推開,說,反正也不輸液了,回家養著去吧。
第二天,我給妻子辦了出院手續。走時,武揚攙扶蘇大姐送我們到樓梯口。
蘇大姐說等她手術時,給我們打電話,我們要沒什么事,就都過來,給她加油,給武揚壯膽。
我說,沒問題,到時我倆都來!
一個星期后,蘇大姐被推進手術室,就像事先醫生們分析的那樣,蘇大姐的手術真是個開關術。進手術室不到三十分鐘就出來了。主刀醫生跟我們說,換肝都不行了。我們沒有告訴蘇大姐實情,只是跟她說些手術非常成功的話,算是善意的欺騙吧。蘇大姐相信了,問下次手術得啥時候?我不假思索地說,沒有下次了。我這謊話說過了頭,居然給蘇大姐的生命畫上了句號。她在彌留之際還不停地問我,下次手術啥時候?妻子捧著她慢慢變涼的雙手,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她還想活,不想死……
蘇大姐的前夫和女兒趕回來參加了蘇大姐的葬禮,是武揚給他們打的電話。我和妻子在殯儀館的廳堂里看見了他們,連同蘇大姐的娘家人。他們鼻涕一把淚一把,擠在蓋著綢布的尸體旁邊,小聲說著什么話。我聽不真切,但看得出來,那些人的表情是悔恨,是痛疚。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我心里說。
到了月底,我正式上班了。雖說有了固定工作,干的還是老本行,我的心情卻始終好不起來。啥事都想,尤其跟我們原來的廠長現在當副總的那個人的那點事,老在我心里裝著,總感覺疙疙瘩瘩的。其實我跟他沒啥個人恩怨,就是他那個人太自私、太不講道德,往自己家里摟錢不說,還欺負廠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我看不下去,老是告他,一次一次地告,卻沒贏過一場,妻子彎轉得比我快,勸我想開點。她說世間啥事都有個定數,都不是平白無故的,就連你這輩子吃多少飯都有定數,多吃一口不行,少吃一口也死不成。妻子這么一說,我心里倒真的敞亮了。我問她,蘇大姐那些親人該不該譴責?蘇大姐這么一走,了卻許多痛苦和煩惱,如果有來生,她還會選擇人世嗎?妻子說,那還用問!我說,蘇大姐這輩子哪兒有愛呀?妻子說,她還有武揚,來世她會跟武揚好。
我的記性就是差,才幾天,就把那個經營海鮮的南方小伙給忘了。想到武揚給蘇大姐陪床時的一些細節,覺得他實在可愛,而那種可愛又的確能驅散世間的許多寒冷。我不知道說啥好了,就理直氣壯地要求妻子,說,你晚上得好好表現表現。妻子問,咋好好表現?我說,你的病治好了,不能再應付我了。妻子臉一紅,罵我臭不要臉。我也感到臉熱了,想起女兒小時經常唱的一段歌謠,就念出來逗妻子樂:
老鼠的爸爸是警察,每月工資零點八,買不起雞,買不起鴨,討不起老婆要自殺:天上掉下個大美人,紅嘴唇兒,藍眼皮兒,頭上頂個肥肉盆兒
妻子拉住我的手,慢慢蹲下去,邊說,你別逗我了,再逗我這刀口就該崩開了!
責任編輯 梅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