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
“復樂園”是對逝去家園的重新打撈,是對伊甸園狀態(tài)的永恒追尋,也是對開啟新世界的祈愿和憧憬。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繼承了傳統(tǒng)士大夫的精神血脈,懷有探尋精神家園的天然沖動。隨著現(xiàn)代性進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失去了家園故地,成為自由的流亡者:救亡和啟蒙的雙重號角,又使知識分子在民主革命中成為革命者:新生政權建立后,知識分子被納入工人階級隊伍中去,成為社會主義建設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知識分子書寫,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追尋復樂園愿景、探索精神家園的過程,也表現(xiàn)了他們在身份變化過程中身體和精神關系的復雜性。
一、權力操練中的復樂園實踐
正如閻連科所說:“我們是從一個烏托邦中醒來,又走進了另外一個烏托邦?!惫伯a主義的烏托邦許諾契合了知識分子對終極價值追求的復樂園期盼。知識分子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以革命勝利者和社會建設者的身份進入國家結構,找到了自身的政治坐標,獲取了政治權力并進行政治實踐。
《受活》中茅枝婆帶領村民“入社”之后,受活莊也被納入了以“發(fā)展”為中心的現(xiàn)代化進程。管理受活莊的縣長柳鷹雀是一個農民知識分子,他在權力話語的操練中迷失自我,失去主體性,變成了一個政治野心家。養(yǎng)父為他留下的精神遺產,是一屋子馬克思主義叢書和人生規(guī)劃圖表。那份畫著紅線的金字塔表格,前面排列著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等無產階級領袖。柳鷹雀的一生都在追求與革命領袖比肩的政治成就,每次去“敬仰堂”瞻仰領袖頭像和在圖表上填寫政治身份,無異于一次精神換血和進階儀式,同時也賦予了柳鷹雀——這個革命的“養(yǎng)子”——投身新一輪革命的合法性。受活莊在政治和地緣上具有特殊性,于是成了柳鷹雀施展拳腳的理想之所?!百徺I列寧遺體”既是柳鷹雀實現(xiàn)革命宏圖的政治狂想,同時也是以“脫貧”為目的的激進化經(jīng)濟發(fā)展方案。我們看到:市場化的資本主義邏輯和共產主義愿景結合在一起,革命領袖的身體在永久保存和陳列展覽中被抽空為象征革命的紅色符碼,又在買賣和營銷中被野心家欲望化、被時代消費化。在列寧紀念館隱藏的地宮中,柳鷹雀用金子鏤刻著“柳鷹雀同志永垂不朽”,正諷刺了在權力中迷失的知識分子以政治宏圖超越個體生命有限性的野心。柳縣長被降職、失去雙腿之后,和傷痕累累的受活人一起回到受活莊生活。無論是殘缺歸于殘缺,還是完整變成殘缺,同樣都是“殘缺”的勝利。作者構建受活莊這一烏托邦神話的身心悖謬正是在此:只有身體的殘缺,才成全靈魂的整全和心靈的安寧。閻連科打造了一座殘疾者自治互助的復樂園,又以茅枝婆和柳縣長殊途同歸的政治實踐,證明了復樂園的烏托邦性,也投射出歷史和時代的荒誕鏡像。
知識分子掌握權力之后,堅持對精神理想的追求,有可能違背當前的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邏輯,同樣無法真正實現(xiàn)身心的統(tǒng)一。在《山河入夢》中,譚功達試圖依靠政治權力來實踐知識分子的精神理想圖景,卻導致政治生命和復樂園幻想的雙重潰敗。他的復樂園藍圖似乎在郭從年領導的花家舍里實現(xiàn)了,但事實卻更加可怖。在花家舍里,權力對身體和精神的控制極其嚴格,特別是“101”檢舉揭發(fā)制度使每一個社會成員如履薄冰,毫無自由可言。郭從年構建的名義上的共產主義樂土,無異于將人置于福柯所言的“敞視主義監(jiān)獄”中,用模式化和原子化的方式對人的身體和精神進行監(jiān)控和管理,完全變成了反烏托邦的悲劇。
一、身體改造中的復樂園幻夢
??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指出:“肉體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倍兰o五六十年代,出于對知識分子的猜疑,新生政權對知識分子進行了身體改造運動,以祛除他們身上的“資產階級性”。傷痕反思文學中的知識分子書寫,反映了失去政治身份的知識分子在權力面前的規(guī)訓與反抗。
在張賢亮早期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靈肉沖突的作品中,《綠化樹》寫“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寫“色”?!毒G化樹》中章永麟白天為了果腹利用知識分子身份獲取食物,晚上則陷入自我懺悔的精神困境,并拿出《資本論》為自己開釋?!办`與肉”的分裂導致了主人公的精神困局。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麟同大青馬的對話表達了政治權力如何閹割知識分子的身體和靈魂。隨后,失去性欲的章永麟在救災搶險中表現(xiàn)出色,獲得了政治信心,性欲也被激發(fā)了。一旦章的性苦悶得到緩解,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和黃九香之間的階級和精神境界差異。在張賢亮的書寫中,知識分子在重新獲得政治領地之后,身體創(chuàng)傷自然愈合,精神上的復樂園愿景也逐漸展開。章永麟對黃九香的拋棄被意義化為“知識分子自我超越”的追求命題。但實際上,章的“自我超越”指向了更宏大的政治藍圖:“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聽到人民的聲音……”可以看到,張賢亮在回望歷史時仍然無法逃脫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一方面,政治身份成為章永麟的原罪,他在承認血統(tǒng)論的前提下進行身體改造:另一方面,章永麟難以擺脫自身的文化優(yōu)越感,在心理上對農民階級有所疏離。可以說,作者在那一時期反思歷史的深度仍然不足。他反復書寫權力對身體的改造,卻把反思的重心放在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境況和前途命運上去,還是沒有跳出血統(tǒng)論的思維模式。
書寫權力對身體進行重新編碼的同時,并無反思和批判,而是相較而言,王小波對“黃金時代”的書寫顯出可貴的理性和勇敢?!毒G毛水怪》以戲謔天真的筆調對知識青年被異化的身體進行了寓言式書寫。陳列著世界經(jīng)典名著的舊書店是妖妖和陳輝童年時代的隱秘樂園。當陳輝再次找到妖妖,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變成了綠毛水怪。小說以童話故事的形式將復樂園幻夢置于神秘廣闊的海底世界:物質充足,科技、藝術發(fā)達,不乏高智人群,批判現(xiàn)實的同時蕩滌著青春的酣暢和童話的夢幻。延續(xù)《綠毛水怪》的烏托邦色彩,《黃金時代》以更為戲謔的方式和大膽的身體敘事挑戰(zhàn)話語禁忌,反諷權力對身體和人性的壓抑與扭曲。王小波筆下的復樂園愿景,不僅是一座肉身的樂園,而是以“身體”為切口打開禁錮思想的閥門,從而表達了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反抗:王二的欲念也不僅面向陳清揚的身體,而是構成了對當時思想扭曲和人性壓抑的主動僭越。作者對身體的書寫不僅反諷了歷史,也消解了時代苦難的崇高感。
三、時代新形勢下的復樂園沖動
八十年代政治解凍、思想解放之后,重返中心的知識分子獲得了身心自由。在新啟蒙思潮下,知識分子重新審視現(xiàn)代性問題。根據(jù)汪暉的說法,“知識分子將把對中國現(xiàn)代性(其特征是社會主義方式)的反思置于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二分法中,再一次完成了對現(xiàn)代性的價值重申?!睆垷樢越咏蟮氐脑妼W理想搭建了一個遠離城市的復樂園,無論是“蘆清河”“葡萄園”,還是“半島”“高原”以及晴耕雨讀的“農場”,他筆下知識分子堅守的生存空間都充滿了遙遠的詩意和憂郁、民間的寂靜和悲愴,并帶有知識分子打量城市他者的浪漫化和審美化目光。但張煒也清醒地看到:民間人倫關系的變化、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都在侵蝕著作為精神家園的客觀地理空間。從《古船》中的“傾訴者”到《柏慧》中的“靈魂自審者”,再到《你在高原》中的“身體力行者”,知識分子對復樂園的構建方式也從“詩意棲居”走向了“堅定行走”。張煒在精神的流浪和身體的行走中建立的詩學空間,正體現(xiàn)了部分知識分子反思現(xiàn)代性問題時,從“守望者”到“行動者”的轉換。
九十年代以來,經(jīng)濟轉型和社會變革的步伐加快,知識分子在隊伍分化之后尋找存在家園過程中遭遇了更為嚴重的身心分離問題,一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尋找新的身心統(tǒng)一的方式?!讹L雅頌》中大學教授楊科寄希望于古典文學的學術研究,卻發(fā)現(xiàn)了妻子與校長的茍且之事。身體的背叛成為了知識分子進行自我超越的起點。當楊科抵抗現(xiàn)實遭遇失敗之后,走向了“民間”。他離開城市尋求精神家園的過程,實際也是重拾知識分子文化優(yōu)越感和精英身份的過程。楊科在“詩經(jīng)城”里重新回到了中心地位,受到大眾的擁戴。作家再次重溫了被知識分子他者化過的女性“身體”:城內的少女赤裸身體,聽楊科講課。這無疑是作者對女性近乎自戀的幻想:女性甘愿向知識分子交付身體,并接受精神洗禮。那座帶有古典韻致的復樂園只是知識分子確證自我的個人神話,對主人公和對作者來說都是如此,它映照出知識分子的脆弱性、虛偽性和自我觀賞。最終楊科也在“復樂園”中走向身體的墮落和道德的沉淪。
格非的《春盡江南》也寫出了復樂園沖動的虛幻。花家舍聚集了一群精英知識分子,卻已經(jīng)變成了酒池肉林。性工作者穿上“紅衛(wèi)兵”服裝為知識分子提供性服務,正反映了新的時代形勢下,知識分子用身體和欲望無情地消費了“革命”。正如房偉所說:“‘革命,不僅成為知識分子“不舊的掛歷,甚至成為‘激情燃燒的歷史窺視欲和消費欲的增殖性‘能指。”同時,花家舍得以召集眾多文化名人還離不開資本的力量。格非清醒地指出:當代知識分子只有擁抱資本,才能獲得構建復樂園的物質基礎。而依賴資本建造的“復樂園”,也僅僅是被知識分子話語包裝過的消費蜃景罷了。
韓少功的文化散文《山南水北》書寫了他在湖南汩羅的半農半隱生活,或許給了知識分子一個新的價值選擇和思考路徑。他的書寫方式既不是魯迅式的沉郁批判,也不是沈從文式的浪漫懷鄉(xiāng)。他躬耕田間,贊頌勞動,回望城市,思考生命:同時也看到了現(xiàn)代性對城市和鄉(xiāng)村在生存方式和精神世界上不同程度的入侵。韓少功在蓋房、種地、治蟲的親身實踐中,在對歷史與現(xiàn)實、鄉(xiāng)村與城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雙重體察和雙重批判中,或許找到了一座身心合一的復樂園。
正如蔡翔所說:“中國知識分子對日常生活的肯定或拒絕中,事實上潛伏著一個共同的人文主題,這就是承認詩意人生的可能,承認烏托邦的可能,承認浪漫主義的可能,承認此岸與彼岸的對立存在,它意味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某種主體定位和‘角色自覺。”因此,對知識分子來說,尋找精神的超越和終極價值之所,追尋心中的復樂園愿景,是這一人文主題下尋找身份認同、確證自我的存在方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現(xiàn)代知識分子追尋復樂園的歷史,也是知識分子不斷尋找身份感、確證主體性的歷史,也折射了中國詭譎變幻的現(xiàn)代性語境。而知識分子的身心關系的分裂與聚合、升華與沉淪,既是現(xiàn)代性命題刻寫時代變化時留下的嚙痕,同樣也是映照知識分子個體命運的倒影。它反映了從古老中國繼承了文人士大夫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對主體性和存在家園的失落與尋找、堅守與惶惑、以及全部的慶幸與悲哀。或許,這也是知識分子不朽的事業(yè)和永恒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