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欣
1
論壇上,她叫朱彧。寫詩的筆名也是,電臺的藝名也是。
網聊時方便一些,生僻字可以直接敲出來,順便告訴對方,彧,談吐不俗、趣味高雅的意思。東漢有荀或,三國有萬或,南北朝有劉彧,都是這個字兒。要是面對面自我介紹,就比較麻煩,對方會故作醒悟狀,哦,珠玉——珠圓玉潤啊。
朱彧羞赧一笑,不置可否。人到中年,和大多數女人一樣,她也不可避免地發了胖。不同的是,別的女人因為生產發胖,朱彧沒生孩子,一樣胖得水到渠成,原先瘦削的肩膀變得渾圓瓷實,腋下滿是贅肉,胸罩攏都攏不住。人胖了就顯白,她本來一張銀盤大臉,如今更是面如滿月,除了一副齙牙略微不雅,其他地方,倒也當得起珠圓玉潤四個字。
別扭的是她爸,在機修廠干了一輩子電焊工的老朱。老朱從來不承認“朱彧”的存在。這個被電弧刺傷了眼睛的老頭,常年梗著脖子,瞪著一雙因為慢性結膜炎而流膿結痂的昏花老眼,高興時喊她“大妞”,不高興就直呼其名——朱衛紅。
“朱衛紅,去后院拔兩棵大蔥。”
這是一次小型家庭聚會,招待大弟朱衛國的女朋友常小毛。常小毛是農村人,十八歲在肉聯廠打工時,被絞掉了一只胳膊,常氏家族集體出動,勞動局、仲裁辦、醫院、法院一溜圈鬧下來,給常小毛弄了個轉正名額。成為肉聯廠正式職工的常小毛被安排到傳達室,頂替五十四歲提前內退的劉大爺,干起了收發報紙、開關電動門、登記往來賓客的活兒。
然而,讓老朱郁悒的,不是常小毛被絞掉的一只胳膊,而是已經鼓起老高的肚皮。半個月前,老實巴交、三腳踹不出個響屁的朱衛國,飯桌上吭哧半天,終于吐出一句完整話,“小毛懷孕了。”就是這句話,把正舉著大蔥蘸醬的老朱噎了個半死。
“你說啥?你你你……再給我說一遍!”
“再說一遍也是懷孕了,而且已經三個月了。”一向循規蹈矩、打個噴嚏都要看人臉色的朱衛國,平生第一次讓他爸目瞪口呆。
“打掉打掉。”王桂英——就是朱彧媽,比老頭反應快。這個從一開始就以常小毛的殘臂為借口,高調反對兒子婚事的封建家長,說話向來干脆利落、一針見血,“懷孕又怎么樣?她以為懷個孩子等于懷了把尚方寶劍,從此以后就能登堂入室了?”
“屁話!”老朱瞪女人一眼,悶頭灌下一杯白酒。
朱衛國五歲時,被一輛馬車軋斷了腿。那是個雷電交加的大雨天,正在炒菜的王桂英差朱彧去打醬油,朱彧懶得動,便指使大弟。五歲的朱衛國一手撐傘,一手拎著醬油瓶子過馬路,被一輛受了驚的馬車撞翻在地,又順勢碾過。那幾年,老朱夫妻帶著兒子南下北上,遍尋名醫,只保住了小衛國一條腿,另外一條,因為腓總神經受損,落了個高抬腿輕落地的內翻馬蹄足,小腿肌肉隨之萎縮,成了標準的瘸子。
王桂英強勢了半輩子,大是大非上,倒也通情達理,打胎之說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看著眼前爺倆各自黑著一張臉,尤其兒子,窘迫中帶著羞臊愧疚,也就不再說什么。朱家寒門小戶,做人上卻從不打折扣,老朱一輩子最講究的,就是順時聽天,安分守命。
缺了一只胳膊的農村姑娘常小毛,就這樣做了朱家的準兒媳。
常小毛已經過了孕吐期,朱彧靠著沙發玩手機時,她正跟王桂英在灶房忙活,聽見老朱一聲吆喝,忙不迭地跑出來,一邊拿圍裙擦著手,一邊應和:“我去,我去吧。”
朱彧也是做人兒媳的,知道丑媳婦見公婆的滋味,卻實在不想敷衍,只懶懶地換了個姿勢,從沙發這頭挪到那頭,順便拽了個靠墊,塞在腰下。從窗戶望出去,大弟朱衛國正瘸著一條腿,圪蹴在壓水井旁,和那缺了一只胳膊的姑娘擇著大蔥。這是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戶老宅,如今已經地基塌陷,門庭破敗,木格窗欞上還掛了張凌亂的蜘蛛網。朱彧從包里翻出相機,以蛛網為背景,咔嚓兩下,給院子里那對煙火夫妻定了型。
飯菜上桌時,二妹朱衛華才從外面趕回來。到底是親兄妹,出差半個月的朱衛華見到她哥,當胸就是一拳:“行呀你,挺能干嘛!”
這話可真夠曖昧的,一語雙關,朱衛國立馬紅了臉。
朱彧心里笑了一下。她常逛的不孕不育貼吧里,有個東北女人也愛用這個字眼兒,“我們一周干五次”“這個月白干了,又沒中標”“他老想干,也不知哪來那么大精神頭”。年過四十的已婚婦女,說起床笫之事跟喝涼水似的。可朱衛華才多大?就算天生一副假小子性格,就算趕上這個時代,就算面對她親哥,這么說話也未免太放肆了。
朱彧從沙發上起身,沖二妹打了個招呼。
菜是傳統的六涼八熱,不卑不亢的待客規格。動筷前,朱彧拿相機對著桌子拍了幾張照片。朱衛華見狀,嬉皮笑臉地跳過來:“姐,給我拍一張。”
三個孩子里,最屬朱衛華沒心沒肺。這個長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的女孩,天生兩道掃帚眉,一雙老鼠眼,朝天鼻,短下頜,朱氏家族遺傳的齙牙,整個人看起來像老天爺捏殘的一個半成品。朱彧舉起相機,從不同角度給朱衛華拍了幾張照片。
一頓飯吃得拘謹又緩慢。面對滿桌佳肴,老朱依然守著一盤大蔥。三個孩子,該生兒育女的遲遲不見動靜,八字沒一撇的倒早早報了喜,剩下最小這個,又是一副劍走偏鋒的長相,晃蕩人間三十年,男朋友都沒撈到一個,老朱心里,沒有一天是晴朗的。
王桂英則拿捏著姿態,不驕矜,但也不熱情,謙讓里透著生分,客套中帶著見外。兒子的婚姻大事已成定局,做婆婆的這里,真正的戲碼才剛剛開始。朱彧坐在王桂英旁邊,一邊玩手機,一邊低頭扒著飯粒。常小毛緊挨朱衛國,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盛飯,緊張得簡直有點喧賓奪主。朱彧拍拍弟媳肩頭,遞過一只剝好的青蝦:“喏,多吃點兒菜。”
飯后自然要合個影。面對三腳架上略為上仰的鏡頭,質樸憨厚的農村姑娘常小毛,不但不知道側身頷首,還捋了捋耳邊的頭發,羞澀地微笑著,擺正一張四方大臉,僅有的一只胳膊偷偷舉到朱衛國腦后,做了個俏皮的剪刀手。
合影完畢,朱彧沖常小毛一招手:“來,單獨給你拍兩張。”
2
朱彧的論壇、博客、微博、QQ空間都是互相綁定狀態。同一個帖子,沒有綁定的網站,她會不厭其煩地再發一遍,幾分鐘后,若干個留言會從四面八方反饋回來。
比如這個晚上,常小毛和朱衛國聯手擇大蔥的照片下,就有人這么評論:“真愛經得起平淡流年。”“愛情世界里,沒有高貴與貧賤,沒有顯赫與卑微,肢體可以受損,真愛不會殘缺。”“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經營柴米油鹽。”
照片做過處理,撲滿灰塵的蛛網看起來晶瑩璀璨,像一根根銀絲,襯在黢黑的木格窗上,蛛網后面,兩個殘疾男女儼然一對相濡以沫的貧賤夫妻,不離不棄。
第二張,老朱和王桂英正襟危坐,雙手扶膝。大弟朱衛國懸著一條腿,旁邊是耷拉著一只空袖管的常小毛。這張照片朱彧沒做修飾,二妹朱衛華臉上,紅腫一片的青春痘清晰可見。而最左邊的朱彧,因為有準備地側著身,不但齙牙不明顯,連臉部曲線都玲瓏了許多。照片是仰拍角度,正襟危坐的,或“危站”的,看起來都肅穆莊嚴,鄭重其事,反倒是側身而立的,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質,顯得卓爾不群。
照片下面有一條評論:“青春痘女孩,你妹妹?”
朱彧說:“是。”
對方“哦”了一句:“不像啊。”
也有比較直接的:“姐姐比妹妹,可是漂亮多了。”
常小毛的照片下,就比較熱鬧,有好奇的:“這是你弟媳?”有三八的:“胳膊怎么回事?”有悲天憫人的:“多好的姑娘,嘖嘖,天妒紅顏啊。”有充滿文藝范兒的:“這姑娘身后,該有一個多么凄美的愛情故事?”還有打醬油路過的,什么都不說,只順手點個贊。屏幕上,獨臂姑娘常小毛垂手而立,沖大伙靦腆地笑著。
劉志強回來時,朱彧還坐在電腦前,逐個網站翻看大伙的留言。劉志強換了衣服,到電腦跟前晃了一眼:“衛國媳婦?不錯啊。”
“懷孕了。”朱彧關掉電腦,“不然我媽才不松口。”
“多般配。”劉志強不合時宜地幽了一默,“取長補短,取手補腳,互幫互助,互相扶持,你媽還有什么不樂意的?”劉志強規規矩矩一個人,平時寡言少語,難得說上兩句完整話,像今天這種又生動又形象的調侃,簡直就是破了天荒。但朱彧不喜歡這種破例,像水流平緩的湖面上突然變了方向的船,過左過右都不正常—一劉志強顯然被什么刺激到了。
朱彧撫住鍵盤,頓了幾秒,起身去了廚房。
認識劉志強之前,朱彧和二妹朱衛華一樣,是個三十歲的老姑娘。但朱彧的老和二妹的老又不一樣。如果說扔人堆里,朱衛華屬于讓人看上一眼就過目不忘的,朱彧則屬于看上十眼都記不住的,老朱的兩個閨女,前者太驚悚,后者又太平淡。
十年前,人們的擇偶標準還沒完全“進化”到以貌取人的程度。除了身家地位、工作收入、容貌長相,品行修為還是要看一些的。朱彧就耽誤在最后一條上。比如,同樣高中畢業,朱衛華庸常至極,滿腦子吃喝玩樂,朱彧則清高孤冷、悲悲戚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事就貓家里看書——也不是多深奧的書,二十幾歲的朱彧,閱讀范圍還局限在瓊瑤、三毛跟張愛玲身上。經常,一家人坐一起吃飯時,朱彧會想起瓊瑤小說里某個身世飄零的女主角,糾纏在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中,欲罷不能。朱彧的淚,說來就來了。
每逢這時,王桂英都一副心絞痛的表情,發作不成,不發作又撒不出一腔怨怒,只好把手里一只飯勺敲得叮當亂響:“這又抽的哪陣風?知道的是你看書魔怔了,不知道的,還當我這個后媽虐待了你——我是缺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二十幾歲的大姑娘,該上班不上,該搞對象不搞,天天窩家里哭喪,誰上輩子欠你了?”為了表達內心的委屈,她故意忽略了另外一層身份。朱彧淚光隱隱,垂著眼,一聲不響扒掉半碗米飯,起身回自己小屋去了。反倒是王桂英,手握飯勺僵在原地,像個殺氣騰騰的悍婦。
書讀得多了,自然要寫。朱彧上學時,別的學科一塌糊涂,唯獨語文成績一枝獨秀。尤其作文,構思獨特,立意新奇,語言又清新細膩,不落俗套。比如,她曾經把自己描寫成一個孤兒,每天寄人籬下,忍受養父的猥褻和養母的毆打,比灰姑娘還灰。這篇作文被老師當成范文,在各個班級傳閱了一遍。并且,在隨后的期末考試中,當朱彧又一次因為掛科太多,被列入留級生名單時,那位年輕氣盛又經驗不足的語文老師,還專門做了一次家訪,從法律和人性的角度出發,將老朱夫婦義正辭嚴地斥責了一番。
那次,哭喪的角色變成了王桂英。送走老師,王桂英一屁股坐在地上,聲嘶力竭,把全家老小從上到下逐個罵了一遍,罵到朱彧已經去世多年的親娘時,腔調愈發悠長婉轉:“我那早死的姐姐哎,你可讓我怎——么——辦——吶……”
十歲的朱彧靠著門框,一臉漠然,像看一場蹩腳的獨幕劇。
高考落榜后,朱彧開始寫詩。伴隨寫詩之路的,是一次又一次高不成低不就的相親之路。因為沒工作,朱彧的相親對象多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心情好時,朱彧也會配合對方,簡單介紹一下自己,不好時,便一聲不吭,坐在骯臟的小飯館里,把一雙筷子從頭玩到尾。偶有條件不錯的,程序化的認識之后,朱彧會適時把話題引向詩歌,從席慕蓉聊到汪國真,再到舒婷、北島,相談不謂不歡,對方卻總是一轉臉便人去樓空,再沒了音信。
“你這閨女,不是凡人。”這是又一次相親失敗后,王桂英跟老朱發的牢騷,被恰好回家的朱彧聽到了。朱彧麻著臉,面無表情地擰身推開另外一扇門,留下王桂英和老朱杵在堂屋里,面面相覷,像兩根晾得半蔫不濕的霉干菜。
朱彧和劉志強結緣,也跟詩歌有關。那天朱彧心情不錯,相親地點選得也好,在一家格調雅致的咖啡廳,名字取得很瓊瑤,叫“一簾幽夢”。陷在咖啡廳柔軟的皮沙發里,朱彧又一次跟人講起了自己的身世,絮絮的,有點落寞,又有點漫不經心。窗外陽光稀薄,光線不足的大廳幽暗靜謐,像浮在時光上的孤島。小城青年劉志強沉浸在朱彧不俗的經歷中,像被人施了蠱,做了他平生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詩:“你是迷路多年的孩子,始終,找不著家的方向。”
朱彧愣怔數秒,忽然間就淚如雨下。劉志強像被咖啡燙到了,慌忙扔下杯子,隔著一張咖啡桌,握住了朱彧冰涼的一雙小手。
十年之后的這個晚上,劉志強像一根絕緣的木樁,呼嚕嚕扒完兩碗飯,也沒發現妻子臉上隱隱的不快,把碗筷一推,嘴巴一抹,回客廳看電視去了。
“明天我們集體上訪,晚飯你做吧。”收拾完廚房,朱彧又坐回電腦前。
“嗯。行。”劉志強一動不動,沖著屏幕應了一聲。
3
市信訪辦位于城西青龍湖畔一幢獨立的小白樓里,朱彧趕到時,樓前不大的草坪上已經聚滿了人,都是她同事。平時體面的事業單位員工,三五成群出現在這個哀怨憤懣的場合,著實有點不倫不類。朱彧躲到一叢半人高的夾竹桃后面,從包里翻出提前備好的白背心,剛套上頭,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隨后,一串肆無忌憚的笑聲傳過來:“怎么才來,就差你了!”
朱彧鉆出半個腦袋,袁曉紅嬉皮笑臉地站在她跟前。
“哎,別動!”朱彧拉下背心,袁曉紅像發現了新大陸,馬上拿出專業記者的姿勢,舉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別動,留個影。”不容朱彧反抗,袁曉紅已經“咔咔”兩下,將前胸印著“我要生活”,后背印著“我要吃飯”的朱彧在鏡頭里定了型。朱彧有點兒氣惱,不能發作,只好拿出閨蜜間撒嬌賭氣的架勢,去奪相機:“刪了——哎,你給我刪了!”
“干嗎,難得大家都穿成這樣,多有紀念意義。”袁曉紅不躲不閃,手一伸,反倒把相機遞給朱彧,“來,給我也‘捏幾張,要照得漂亮點哦!”
袁曉紅穿著跟朱彧一樣的大背心,像《超能陸戰隊》里溫厚笨拙的大白,搖搖晃晃,沖朱彧展開一張憨態可掬的笑臉。朱彧接過相機,低頭鼓搗一陣,找不到刪除鍵,又將相機塞回去:“先把我那兩張刪了。”
袁曉紅沖朱彧扮個鬼臉,遵命刪了照片,又將相機塞過來。
放眼望去,小白樓下人頭攢動,滿院子都是肥肥大大的白背心,草坪前兩棵枝干遒勁的老槐樹上,還扯了塊刺眼的白條幅:還我工資,我要生活,我要吃飯。朱彧一陣眼暈心悸,接過袁曉紅遞過來的相機,胡亂給她“捏”了兩張,又遞回去:“怎么你也穿成這樣?”
“聲援,助威。”袁曉紅嘻嘻一笑,“電臺興亡,匹夫有責。”
朱彧三十歲那年,老朱托人靠臉,把閨女塞進了區廣播電臺。可惜好日子只持續了一年多,等朱彧和劉志強大婚完畢,蜜月還沒度完,電臺便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改革,原來由財政統一撥款的廣電局,員工分成了兩類,一類仍由財政全額撥款,像皇帝的女兒,衣食無憂:另一類,就是朱彧這種,雖然也屬于事業編,薪酬待遇卻由廣電局自收自支。這幾年傳統媒體受網媒沖擊,電臺逐漸入不敷出,朱彧他們有一年半沒發工資了。
但袁曉紅跟朱彧不一樣。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袁曉紅,因為學歷過硬,從一開始走的就是正統路子,改革后自然被劃入財政口。如果說同樣一件白背心,穿在朱彧身上是一層意思,穿在袁曉紅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層意思。或者說,一件讓大家都垂頭喪氣的白背心,越發顯得袁曉紅鶴立雞群,更何況,這位吃財政飯的公主,脖子上還掛著一架全新的徠卡M9——再有半年,袁曉紅就是臺里唯一的高級記者了。
“我得過去了。”朱彧垂下眼瞼,指指小白樓前越聚越多的人頭,轉身離開了。
過不過去都無所謂。整個上午,朱彧挾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從東涌到西,又從西涌到東,除了一遍一遍往小白樓里張望,沒人告訴她應該干點什么。職工代表已經進去了大半天,談判情況卻一無所知。十點多鐘,小白樓里曾經出來過三個接待員,人手一沓表格,叫大伙填寫各自情況。朱彧伏在一輛別克君威的后備箱上,逐行逐列填過去。
姓名:朱衛紅
學歷:高中
工作年限:10年
崗位:播音
職業資格:技術工人
月薪:1800
被拖欠工資:32400
最后一筆還沒落穩,表格就被搶了過去,朱彧叫了一聲:“我還沒寫完吶!”戴米黃色無框眼鏡的女接待員硬邦邦地瞥她一眼:“等著!”
信訪辦不存在自收自支情況吧?頂不濟也是個事業編,比起袁曉紅刻意的插科打諢,神情倨傲的女接待員高調多了。朱彧退出人群,面無表情地站在花壇邊,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女接待員,后者正抱著雙肘,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微微地,還帶點兒不耐煩,仿佛草坪前這一千人等,都是沖她來討債的。從二十歲以后,朱彧就不大發脾氣了,內心越是激蕩,臉上越是鎮定,比如現在,朱彧打量完女接待員,就掉過頭,看風景去了。
風景卻都被破壞了。
小白樓前不大的水泥地上,丟滿了煙頭、紙巾、塑料袋、餅干盒、飲料瓶、折斷的花花草草,還有幾個挺大的泥巴腳印——又不是農民進城,哪來的泥腳印呢?朱彧搖搖頭,慢慢踅到扯著橫幅的老槐樹下,卻發現樹干上赫然一口濃痰,或者是一抹鼻涕,掛在一塊行將脫落的老樹皮上,顫顫巍巍,將落不落。朱彧一陣惡心,趕緊又走開了。
女接待員好像忘了朱彧的存在,收好紙張便走,被朱彧追著攔住時,才翻翻眼皮,照例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叫什么?”
“朱彧。”
“沒這個人。”女接待員把手里的表格翻了一遍。
“哦……朱衛紅。”
“到底叫什么?”
“朱衛紅,嗯,對,朱衛紅。”
“自己找!”
女接待員將整沓表格都甩過來。朱彧找到“朱衛紅”,崗位那一欄,在“播音”倆字后面,工工整整又加了“主持”兩個字。
“有什么不一樣嗎?”女接待員歪過頭,往紙上瞄了一眼,又抬頭瞅瞅朱彧,不等對方回答,便麻利地收好表格,咯噔咯噔,昂首挺胸地走了。小白樓又恢復原狀,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古堡,莊嚴肅穆,直到中午,也不見一個人走出來,包括進去談判的員工代表,都仿佛銷聲匿跡了。上訪的人們三三兩兩,或蹲或站,散落在草坪上、花壇邊、大槐樹下。鍋爐房旁,幾個男人圍坐一堆,心不在焉地甩著撲克,不時抬頭往小白樓那邊望望,罵幾句娘。
中午時分,劉志強給朱彧打了個電話,問情況怎么樣,節奏跟女接待員如出一轍,不等朱彧回答,便切換到另外一個主題:“中午回來吃飯嗎?”
“不怎么樣。”朱彧說,“不回。”
還能怎么樣?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一個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樣。上訪也是,好的結果只有一個樣,不好的結果,各式各樣。掛了電話,朱彧瞥一眼院子里千篇一律的面孔,心里感喟一聲,轉身悄悄離開了。
4
下午,朱彧去了博雅書店。
博雅書店位于文化公園南頭,和它的名字一樣,里面裝修得又博又雅,殘荷、枯柳、折扇、硯臺、青花瓷筆筒,一排簇新的長鋒狼毫,應有盡有。二樓拐角處,另辟了一個狹小的格子間,迎面一張茶幾,兩把藤椅,顯然是主客對酌之所,側面不大的粉墻上,掛著裱好的“漁樵耕讀”四條屏——老板姓柳,字耕夫,寫詩,筆名“漁樵散人”。
朱彧在書架前流連時,漁樵老板在格子間陪人喝茶。朱彧沖兩人微微頷首,腳步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倒加快了。
漁樵老板對面的客人叫冷香。本地文學論壇“漁樵社”上,朱彧和冷香分別是“讀書時間”和“紅袖添香”的版主——總版主當然是漁樵老板。論壇名字取得私人化,身份卻是官方的。據說籌劃之初,市委宣傳部主要領導都跟漁樵老板探討過,比如板塊的劃分、版規的制定、人氣的聚集、后期的管理等等。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漁樵老板第一時間啟動的是商業頭腦,第二才是文學細胞。
至于冷香版主,在本地文化圈內也算小有名氣。冷香初中畢業,家庭婦女一枚,走的卻是美才女路線,琴棋書畫詩酒花那一套,都不夠用了,冷香詩人拿手的,是刺繡,當然不是十字繡,是高雅的蘇繡。“小資生活”板塊里,女人們爭先恐后地曬美衣美食美景時,冷詩人曬的,已經是親手縫制的團扇、荷包、香囊、扇袋、手絹之類的小物件了。
手絹也不叫手絹,叫帕子,林妹妹拿來吐血的東西。
華服美食方面,冷香詩人鐘情的是旗袍、繡裙、斗篷,珠釵、步搖、玉簪,燒藍鑲金的花鈿、翡翠滴珠的耳環,蘇州的桂花糕、上海的酒釀餅、鹽湖的藕粉圓子。雖然都是網上淘來的東西,但“淘”和“淘”也是有區別的,比起朋友圈里爛大街的咖啡拉花、甜品烘焙、紅酒牛排、日式料理,甚至街頭的麻辣小龍蝦、新疆羊肉串,冷香詩人顯然更加技高一籌。朱彧從不掩飾對冷香的不屑。具體表現就是視而不見。這個世界上,如果真有天生尤物一說,冷香詩人就是想成為尤物的尤物,因為用力太猛,過猶不及,都有寵物的嫌疑了。
今天也是如此。朱彧挪步過來,冷香詩人放下茶盞,意欲起身迎接。朱彧目不斜視,手指劃過一溜經史子集大部頭,直接奔著書架那邊去了。冷香詩人倒也不訝異,重新坐好,順手從盤里拈了一粒金絲小棗,擱嘴邊,細細咬著。
“書號的事,我來張羅。”漁樵老板轉頭,沖朱彧打個招呼,回頭跟冷香版主繼續聊,“——咱們用香港的,北京蘭竹傳媒公司,老板娘是我朋友。”
“朋友遍天下呀,你。”望著朱彧遠去的背影,冷香詩人淺笑盈盈,手指呈蘭花狀,遞到唇邊,吐出一粒棗核。
朱彧挑了四本書,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泰戈爾的《生如夏花》、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辛波斯卡的《我曾這樣寂寞生活》。漁樵老板照例給打了九折。結賬時,朱彧往格子間瞥了一眼,冷香詩人和漁樵老板還在聊天,雞翅木的根雕茶幾上,一袋金絲小棗已經下去了大半。冷香詩人顴骨過高,鼻子過大,要不是刻意挺著腰,還略微有點含胸,但這都不是問題,能從琴棋書畫里另辟一條蹊徑的女人,風情都不會太差。尤其是,配著半袋金絲小棗,朱唇微啟,玉指纖纖,有女紅手藝打底的女詩人,操作起這套流程,簡直輕車熟路。
回去的公交車上,朱彧把書攤在膝頭,逐個拍了照片。雖然是靜物,朱彧還是用美圖秀秀把照片處理了一下,處理過的文學大師們,臉色一律淺棕暗灰,像蒙了塵的舊時光,沉著篤定。照片發到論壇上,朱彧又改了英國詩人藍德的一首小詩:
我和誰都不爭,
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光獵獵,那是我的寄托。
十分鐘后,袁曉紅從QQ上跳了出來:“你還和誰都不爭?”
半晌,又笑嘻嘻拋過來一句:“你敢說,你跟冷詩人也不爭嗎?”
朱彧連續關了兩次對話框,三分鐘后,又把QQ切換成離開狀態。袁曉紅一會兒都不閑著,馬上又跳到論壇上,在漁樵老板一個帖子下,嘻嘻哈哈開起了玩笑——半小時前,漁樵老板發了個通知,博雅書店今年的秋季讀書會,安排在國慶節舉行,地點桃花山莊。通知內容簡潔,語氣平和,不熱烈也不寡淡,諸君自便的味道。
和往常一樣,發完帖,漁樵老板馬上消失,后面的跟帖,都由各分版主負責回復。諸網友一片擁喝聲中,袁曉紅的跟帖格外扎眼:“哎,讀書的儀式感,我最弄不來。我是純粹的‘三上主義讀書派——車上、枕上、廁上,桃花山莊那么雅致的地方,我去了只會發情。”
帖子就此攔腰打住,足足半個小時,袁曉紅后面無聲無息,直到冷香詩人若無其事地打破了僵局:“好呀好呀!碧云天,黃葉地,紅衰翠減,真真兒是極妙的景色。”
朱彧嗤鼻一笑,鼠標移到右上角,連論壇都關了。
袁曉紅在QQ上的留言,溜溜掛了一個晚上。朱彧做飯,洗澡,收拾衛生,直到十點多鐘,才在袁曉紅的對話框中,答非所問地遞了一杯咖啡。要不是同混“漁樵社”,朱彧絕不會把自己的網絡世界坦陳給同事,一腳網絡一腳現實的袁曉紅,像隱在云端之上的一雙眼,讓朱彧每發一條消息,都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十一點,再次打開論壇,朱彧發現,冷香版主在她的照片下,不聲不響點了個贊。小聰明與大智慧兼備的女詩人,輕輕一點,就是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朱彧閉上眼,幾分鐘后又坐直身子,在照片下寫今天的日記:“今于博雅書店購書一摞……下午回,微盹車上,陽光甚好。回家沐浴更衣,做蘿卜小丸子湯一缽……夫君值晚班,電話未回,心甚恐慌,又打到值班室,巧遇多年前我一個粉絲,故人般問長問短,奈何我尋夫心切,言語間頗為敷衍,放下電話后方覺失禮……”日記是半文半白的民國體,周作人——就是那位苦茶也能吃出滋味的知堂老人,就這么寫。
朱彧逐字逐句敲完日記,對上午的情形,只字未提。
袁曉紅跟冷香應該都睡了。日記貼出去,朱彧又轉著圈刷了半天屏,帖子下面音息全無。凌晨一點,朱彧關了電腦,黑暗襲來,聶魯達跟泰戈爾、阿多尼斯跟辛波斯卡、知堂老人跟諸位或真實或虛擬的網友,齊刷刷都不見了。
5
周五那天朱彧睡過了頭,起來直奔單位,打完卡轉身就走,連辦公室都沒來得及進。上個禮拜,朱衛華給她介紹了一家保健品代理商,說好今天面談。朱彧先坐1路,再轉2路,再轉3路,下車后步行半小時,按名片上的地址,在城南一個破舊的小區里轉了半天,才找到這家公司的臨時辦事處。其實就是一戶普通民居的二樓,窗戶上貼著暗污的玻璃紙。敲門前,朱彧從包里翻出香水,左右手腕各抹了一下。
開門的男人四十多歲,紅領帶,白襯衫,鐵灰色西服,手戴一塊碩大的三角形網狀鏤空盤腕表,一副成功人士派頭,跟身后破舊的家具完全不搭。
但是跟朱彧很搭。盡管早上忙得四腳朝天,出門前,朱彧還是翻箱倒柜,找了一條及腳面的貼身針織長裙,一件黛紫色高仿Maje披肩,垂感十足的漸變色長裙配著五寸高的系帶流蘇矮筒靴,氣場跟保健品代理商一脈相承。
“朱……彧?”捏著朱彧遞過去的名片,男人一臉迷茫,“是彧者的彧吧?”
“彧,談吐不俗、趣味高雅的意思。”朱彧說,“東漢有荀或,三國有萬或,南北朝有劉彧,都是這個字兒……”
男人上下打量朱彧一遍:“哦,請進,請進。”
屋子里散發著濃重的霉菌味兒。朱彧環顧四周,在一張老式榆木沙發上坐下。沙發略微后仰,像個陷阱,扶手光滑油膩,坐墊上還有一塊顏色可疑的污漬。朱彧皺了皺鼻翼,輕咳一聲。男人聞聲而動,一個小表情都不讓朱彧浪費:“屋子亂了點兒哈,單身狗嘛!”
“單身狗——不也把自己捌飭得挺利索么?”朱彧咬唇一笑。
“那是必須的。”男人找來一個燒水壺。朱彧這才注意到,老式榆木沙發旁邊,還擺著一副黑檀木平板茶盤,一套纏枝紋青花瓷茶具,古色古香的韻味,不貴重,但好像也不那么便宜。男人像模像樣地燒水、溫杯、洗茶、分盞,專心致志,有條不紊。
他說“必須的”,幽默里帶著點小輕佻,一點兒都不怕落了俗套。朱彧抿抿嘴,接過一只青花瓷茶碗。要不是對方隨后轉移了話題,她倒是更愿意這樣聊下去。
男人收放自如,像一臺頻率穩定的收音機,很快回歸原定頻道。他們談了會兒電臺目前的狀況、聽眾分布和收聽率變化,朱彧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一沓彩頁廣告紙,一張一張翻過去:李太醫神油,讓不舉的男人重新勃起;讓成功的男人更加強硬:讓中年男人重拾火爆威猛,讓中年女人重溫欲死欲仙……朱彧抬頭,輕輕瞥了男人一眼。
腕上,剛抹的香水還在散發著氤氳的香氣,男人已經一副甲方面孔,開始介紹他們的產品:配方、功效、銷量、信譽、口碑、市場占有率,像談早起剛上市的白菜,絲毫不見尷尬。兩百字的廣告,每天播出四次,每個月,男人給出的價格是八千塊。
“按正常播音速度,每秒三個字,兩百字需要六十六秒。”朱彧一手托腮,一手輕輕捻著廣告紙,“當然,我可以適當給您加快點兒速度,可是,就算壓縮到一分鐘,一個月也是一萬零五百塊,從一萬零五百直接砍到八千——您對女人,一向都這樣苛刻么?”
男人微微一愣,直起腰,唇邊漸漸浮起一個笑渦:“當然不是。”
“去零取整。”朱彧眉尖輕輕一挑,“我可是饒了您六秒的。”
男人會意,笑渦逐漸加深,到最后變成一陣爆發式的大笑,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也慢慢松開:“饒——這個字用得好。你對男人,也一向這么苛刻嗎?秒秒計較的?”
“一般情況下,是。”朱彧也笑,含苞待放。
“那,你適合用我們的產品。”男人微微欠身,往朱彧身邊挪了挪,大笑的余音變成了壞笑,帶著熱熱的鼻息,撲到朱彧臉上,“我們的產品,那可真是精確到秒的。”
朱彧聳聳肩,笑著偏過頭去,
“好吧,說正經的,去零取整。”男人坐直身子,從茶幾下抽出另一張彩頁紙,“不過,還要加上幾句話——放心,就幾句,不長。”
是一段肉麻的對話。朱彧接過彩頁紙瞄了一眼。二十幾個字,內容異常輕佻狎昵。男人靠著沙發,伸了個小小的懶腰,他的嘴角仍然掛著一絲狡黠的笑容,一半打趣,一半戲謔,篤定、機智、俗氣——這是個不以俗氣為忤的男人。
“對話是有語調的。”朱彧說,“——語調,是要占用時間的。這位先生,您不希望我把人家小兩口的床上調情,念成你我之間的談判吧?”
“調情應該什么語速,嗯?”男人歪過頭,盯住朱彧,他的眼底有一大波笑紋,像一池春水,只等朱彧一顆小石子投進去。朱彧終于忍俊不禁,噗一下笑出了聲,隨即轉過頭,拿手掩住嘴。眼前這男人,跟劉志強完全兩個物種,如果說劉志強是一株植物,任由她從婚前的多愁善感、悲天憫人,發展到婚后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這男人就是一只動物,比如貓,只需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就能迅速上道。上了道的男人,半真半假,亦莊亦邪,先前的甲方風度,都不見了。
朱彧顧左右而言他:“加上對話部分,一萬塊,我得跟領導請示。”
桌上的茶盞已經冷下來,借著續水的姿勢,男人又往朱彧跟前蹭了蹭:“沒問題,作為已經初步達成意向的合作方,接下來,我們是不是該探討一下調情的語速問題?”
一只軟綿綿的手隨即伸過來,搭在朱彧捏著廣告紙的右手上。朱彧僵了一下,大腦跟著一陣遲鈍。男人盯著朱彧,慢騰騰抽掉廣告紙,擱在桌上,另外一只手,很自然地環了上來。朱彧聞到一股廉價的香水味,混著發膠味、油脂味、煙草味和淡淡的膻腥味兒。看起來矯捷精干的男人,一雙手居然綿軟修長,像水蛭,有點兒濕,有點兒涼,還有點兒——臟。
朱彧繃直身子,漸漸攥攏右手。
“調情,唔……這個速度,可以嗎?”男人口齒混亂,喃喃地把一張臉貼過來,蹭著朱彧的鬢角。朱彧驟然一個哆嗦,挺直后背僵坐幾秒,突然霍地起身,一把將男人推開。桌上,一只青花瓷茶碗被碰掉到地上,砰一下摔得粉碎。
“不對吧?大姐。”男人愣了,隨即坐直身體,整整衣服,重新打量了朱彧一遍,那眼神,不像甲方看乙方,也不像男人看女人,倒像好好走著路,平白被人下了個絆子。
朱彧抓起手包,緊張地后退幾步,轉身就跑。想象中,一萬個男人在后面追著她、攆著她,個個張牙舞爪。可當裙角被門框上一枚釘子掛住,朱彧蹲下身,抖抖索索去解時,才發現,身后的男人正蹺著二郎腿,紋絲不動坐在沙發上,好笑地看著她,
饒是如此,解開裙角,朱彧還是很投入地跑起來,從二樓一直跑下去,跑出小區,跑到繁華的大街上,直跑得氣喘吁吁,衣袂飛揚。
6
“讀書時間”板塊,朱彧開了個叫《購書錄》的帖子,不管買了新書彧淘了舊書,朱彧都會拍個照片,貼到論壇上。最開始,《購書錄》的點擊率很高,網友們在帖子下面展開議論,從書文內容到作者八卦,無所不談。一年后,當帖子滾到三百多頁時,才有人驚呼,這么多書,怎么看啊。
面對網友們的質疑,朱彧跟漁樵老板一樣,采取了不聞不回的態度,買書貼照片的速度反而更快了。袁曉紅真是神出鬼沒,半夜都不忘來這里踩上一腳:“我喜歡那本《我曾這樣寂寞生活》,節制、含蓄、深刻、抽象、透明。”
朱彧盯了袁曉紅的頭像一會兒,伸手啪一下關了論壇。
轉眼間,袁曉紅又從論壇跳到了QQ空間。關了論壇再刷QQ,朱彧看見,三分鐘之前的袁曉紅,剛好貼出了廣電局職工上訪的照片,底下配了幾句簡短說明:“有時間要把這事做個專題,近水樓臺,廣電局就剩這點優勢了。”
照片做了處理,幾張清晰的面孔都打了馬賽克,包括朱彧。唯獨袁曉紅自己,身著白背心那張,原形原貌,嬉皮笑臉,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態。朱彧第一反應就是伸手點了個贊——雖然有違她網上一貫的性冷淡風格,但這次,必須得點。三分鐘后,朱彧昨晚貼的日記下,袁曉紅也回應了一句:“羨慕,粉絲遍地啊,啥時候給我簽個名唄?”
打電話到值班室,偶遇粉絲之說,并不是朱彧信口開河,朱彧只是把它稍稍演繹了一下——倒退十年,傳統媒體占主流地位時,電臺主持人擁有粉絲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
比如朱彧的前任趙小娥,一個相貌平平、資質也不甚出眾的女孩,憑著一副好嗓子和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播音主持做到第三年,便被一位房地產大款看中,半年的圍追堵截后,趙小娥嫁入豪門,辭職做起了全職太太。彼時,朱彧在老朱的活動下,剛由合同制轉為正式工,一輩子呆板執拗的老朱,那幾天腦殼忽然開了竅,招呼都沒跟王桂英打一個,便自作主張,往中間人手里多塞了兩萬塊錢,把朱彧調到了播音室。這一回,老朱臉上絲毫沒了先前的拘謹生澀,取而代之的,竟是難得的篤定和自信:“我家衛紅,從小就講普通話,那發音,比中央電視臺的播音員還準,上崗都不用培訓的……”
朱彧講普通話不假,但不是從小就講,平生最恨人說大話的老朱,關鍵時刻竟然無師自通了。這是關內臨海的一個三線小城,方言又土又艮,從初中開始,朱彧便卷著舌尖,講起了普通話。經常,老師在課堂上拿方言提問,朱彧在底下用標準的普通話回答,師生顛倒。不明就里的,還以為這孩子有多高遠的背景。在家也這樣,朱彧用一口越來越流利的普通話,把自己獨立在眾人之外,同時也把王桂英氣得七竅生煙:“舌頭擼直了說話,你哪人,北京來的?”
說上崗不用培訓也是夸張手法,實際情況是,事情辦得差不多時,老朱又掏了兩萬塊錢,自費送閨女去廣播學院進修了半年,方言跟普通話的對峙自此告一段落。朱彧進了播音室,卻沒有像趙小娥那樣賺來一幫粉絲——趙小娥主持的是晚間情感類節目,有嘉賓,有互動,有不定時的線下交流,而朱彧,十年來一直在廣告欄目,拉廣告,播廣告,寫廣告詞,連每月工資的多少,都跟廣告業務量直接掛鉤。誰會去粉一個廣告播音呢?這就是袁曉紅聰明的地方,看破不說破,比看破后的質疑還讓人惱火。
朱彧轉到陽臺上,對著萬家燈火,深呼了幾口氣。
“在嗎?”三分鐘后,書房里的電腦叮咚一聲提示。
是論壇上一個叫夢竹的小學老師。朱彧發過去一個握手表情。
夢竹在“漁樵社”算新人,論壇各大幫派成型之后,她才沒頭蒼蠅一樣撞進來,進來也沒什么過人之處,無外乎頂頂帖、灌灌水、說幾句或贊美或不疼不癢的點評。
“干嗎呢?”夢竹問。
花盆里,一棵丑菊開得正歡,花瓣擁卷,香氣馥郁得能熏人一個跟頭。朱彧隨手拍了一張照片給夢竹發過去:“賞花。”
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孔雀草。”
“不是丑菊嗎?”夢竹說,“我們這兒,都管它叫丑菊。”
“孔雀草。”朱彧強調了一句。順手從網上百度了兩句古詩,配著照片,一并發到論壇里。照片上,粗生野長的丑菊枝蔓橫斜,被美顏相機自帶的光暈一染,竟弄出幾分遺世獨立的神韻來。詩配得也恰如其境:信手拈來無意句,天生韻味入千家。
自娛也行,自喻也行,都算別具匠心。
“真有閑情逸致呀,我今天,幫老爸掰了半天玉米。”夢竹不再糾纏花名,話題一轉,到了自己身上。每次都是這樣,所謂聊天,基本上都是夢竹在說,朱彧在聽——前者說的,差不多都是后者愛聽的。更何況,論壇上,朱彧一向少言寡語。
夢竹隨即發來個帖子,朱彧點開,是一組秋日田間勞作圖,夢竹和她的農民老公掰玉米,兒子在旁邊搗亂,不遠處的老爹,或者坐田埂上抽煙,或者拿鐮刀砍玉米秸。照片拍得很隨意,后期沒做任何處理。照片下,還配了洋洋灑灑一篇文字,大意就是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祖孫三代勞作田間,夫君拙樸、小兒頑劣之類。論壇上,夢竹老師一貫的形象就是不矯情、不造作,至真至純,原汁原味。
當然,也不是沒有刻意的東西,比如俏皮。
想到這個詞,朱彧不禁嘴角上揚。如果說網絡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形象,夢竹想打造的形象,就是嬌憨俏皮。可惜出身農村、師范畢業后又回農村執教的小學老師,求上不能,求下不甘,身份和所處的環境一樣尷尬,嬌憨也弄得不倫不類。大抵說來,就是嬌俏不足,憨樸有余,稍稍地,還帶著那么點兒沒心沒肺。
帖子下有人留言:“勞作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呀!”
“悠個屁。”夢竹回帖說,“世界上總有那么一撥人,狹隘又偏執,人生還沒寫完一撇,就嚷嚷著要淡泊、要歸隱、要寧靜致遠——要什么自己去要好了,還一天到晚在別人身上畫圓總結、歸納拔高。我不是陶氏淵明,我承載不了那么多人的意淫。”
緊隨其后,袁曉紅貼了一串齜牙咧嘴的笑臉。
夢竹一邊跟朱彧聊天,一邊把朱彧的丑菊貼在袁曉紅樓下:“瞧,真正的高人在這兒呢——信手拈來無意句,天生韻味入千家。小隱隱于山野的,像我,多半是沒招兒;大隱隱于朝市,又能坐聽風起、閑看落花的,才叫真性情。”
“丑菊。”有人在下面說。
“學名孔雀草。”夢竹強調,“——或姐姐說的。”
手機突然響起來,急促而毛躁,像黑夜里憑空伸出的一只大手,一把將朱彧拎回紅塵俗世:“明天你去醫院是吧,帶上毛毛,她做個產檢,衛國感冒了。”是王桂英,干脆利落地交代完兒媳,才想起問閨女一句,“對了衛紅,你那個病,治得怎么樣?”
屏幕那邊,夢竹敲出一串問號:“怎么了????”“沒什么。”朱彧說,“困,我先下了。”
縱使有一千個不如意,朱彧也不會像夢竹那樣,隨便在網上傾訴。朱彧是誰?電臺主持、知識分子、詩人、文學愛好者,家庭美滿、工作體面、情感細膩,以出世的情懷,打發著人世的生活。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孩子老人——那是屬于夢竹的形象。
7
新婚二十天,孕期五個月的獨臂姑娘常小毛,懷的是單卵三胞胎。
五萬分之一的幾率。捏著一張孕產檢查單,尤其在多年不孕、四方求醫無果的大姑姐朱彧面前,常小毛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一雙厚嘴唇囁嚅半天,才嘟囔出一句話來:“三胎,怎么會這樣?”
常小毛的孕期檢查,這是第二次。之前,朱彧就提醒過她媽,說常小毛肚子大得不對勁,做過檢查嗎?王桂英說:“胖的唄,怎么沒做過?彩色B超,一次好幾百塊呢,都是冤枉錢。哪個女人不生孩子?我一輩子生了你們仨,醫院大門都沒進過。”
說完這話,王桂英漫不經心地瞟了朱彧一眼。
心情好的時候,她就說她生了仨,好像多照顧閨女感受似的。朱彧雙手抱臂,垂著眼皮,照例不做回應。四十年前,王桂英的身份還是朱彧小姨,朱彧親媽——就是王桂英姐姐,死于產褥熱,王桂英拉扯朱彧到半歲,在爹娘以死相逼的情況下,嫁給了老朱。對于這段歷史,外人面前,王桂英都是半遮半掩的態度,發起飆來,就不管不顧了。朱彧的身世,反倒因此有了一個迂回滲透的過程,至少,接受起來沒那么突兀。
電影里可不是這樣。電影里,但凡涉及到身世問題,都是千頭萬緒、盤根錯節的,謎底揭曉那一刻,主人公都如五雷轟頂。這些文藝范兒的橋段,統統被王桂英掐死了,順帶著掐死的,還有朱彧的傳奇感。比如相親,雖然每次朱彧都盡量把身世描述得悲悲戚戚,內里,卻始終波瀾不驚——有什么好驚的?生活是一本拖沓的書,王桂英是書里出現得最頻繁的錯別字,所有情節,到她這都打了折扣,三折兩折,整本書都被她弄走了味兒。
現在,這個“錯別字”正站在朱彧面前,氣喘吁吁。號稱生了三個娃都不登醫院大門的王桂英,接到常小毛電話以后,半個小時就出現在產科樓道內。
“確定是三個?”王桂英問,“不會是醫生搞錯了吧?”
“要不您再查一遍。”朱彧說,“美國GE四維彩超,四百五一次。”
王桂英癟癟嘴,頓時噤了聲。
“醫生說,如果月份小的話,可以減胎。”常小毛猶豫著插了一句嘴。突如其來的事件,讓這個樸實又毫無主見的姑娘一時之間有點懵。
“如果?你已經沒有如果了!”朱彧張嘴就把弟媳婦噎了回去,“早干嗎了?五個月孕婦肚子這么大?產檢的錢也省,生出個聾子啞巴怎么辦,衛國呢?”
“減胎。”王桂英終于回過神兒來,“減胎,這事我做主,不用找衛國。”
常小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朱彧。
“減一個,留兩個。”王桂英說。
“減胎——您當這是摘葡萄呢?”朱彧倒吸一口冷氣,“孩子五個月,指甲都長全了,那不叫減胎,叫引產,弄不好,胚胎組織吸收不全,孩子大人都有危險。”
“那,生三個?”常小毛臉都綠了,“怎么養啊?”
朱衛國的工作是民政局安排的,市火葬場清潔工,每月拿一份不薄不厚的薪水,撐不死也餓不著。常小毛那份少得可憐的收入,更是指望不上。王桂英沒工作,家里全部開支都靠老朱一份退休金維持。怎么養?婆媳二人兩眼發直,齊刷刷轉向朱彧。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微妙之外,還夾著莫可名狀的尷尬。朱彧臉紅耳赤,渾身血液都往太陽穴涌去。
婦科門診嘩啦一下被推開,叫號的小護士探出頭:“朱衛紅。”
朱彧兩腿發軟,丟下王桂英婆媳,轉身進了門診。
婦科檢查室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一股說不清的咸腥氣。朱彧剛躺上檢查床,淡藍色的布簾外,小護士又叫起來:“誰讓你進來的,排號了嗎?出去,出去——”
“我陪我閨女。”是王桂英的聲音。
朱彧提起褲子,被手持擴陰器的大夫一把按住:“沒你事。”
王桂英在外面跟護士大聲解釋:“我就是問問,我閨女這病,到底咋回事。北京也治過,天津也跑過,這邊幾個療程,那邊又幾個療程,拖拖拉拉十來年。我們家隔壁王二狗媳婦,原先也不會生,統共就治了半年,如今老二都會打醬油了……現在醫學這么發達,你們到底會不會治?治不好就告訴我們。這么一把一把地扔錢,誰耗得起啊……”
朱彧側身盯住布簾,幾秒鐘后重新躺下,頹然地打開雙腿,
王桂英這副急赤白臉的關懷,還是在十年前,朱彧剛確診時表現過,當著朱彧婆婆的面,仿佛閨女不會生孩子,是她當媽的責任。那時候的朱彧婆婆,還能做出一副豁達姿態:“治嘛,現在醫學這么發達,試管嬰兒都有了,輸卵管粘連算啥,弄通了就行嘛!”
十年前的朱彧,想法和婆婆一樣簡單——或者說更簡單,一邊兜兜轉轉地治病,一邊了解各地風土人情、民俗文化。那幾年,跟《購書錄》一樣火的,還有一個《求醫記》的帖子,發在散文板塊。《求醫記》重點不在求醫,在乎點滴心情也:北京的小胡同,上海的石庫門,西安的半坡村,南京的玄武湖——人頭攢動的風景區太淺薄,朱彧著眼的,是每個城市滄桑的歷史和厚重的文化底蘊。當然,順帶著,也算表明一下心態:家丑才不能外揚,能亮出來、并且亮到公眾場合的,都不叫事兒。
《求醫記》貼了三年,網友們的留言,都圍著各地風物展開。第四年,朱彧自己刪了帖子。網友們依舊很識趣,沒人追著朱彧問長問短,就連行動另類、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袁曉紅,都一副知而不言的表情。反倒是她媽王桂英,嘴巴越來越刻薄:“怎么你生個孩子就這么難?人家王二狗媳婦……”
“王二狗媳婦是人大代表?”朱彧剜她媽一眼,啪一下扔掉手里正擇的一把芹菜。
比較來說,劉志強他媽屬于含蓄型的,但含蓄歸含蓄,中心思想一樣表達得清清楚楚。大致意思就是,朱彧跟她兒子的婚姻,簡直就是一個天作之合的騙局,說好的事業單位,結了婚就變成了自收自支;說好的播音員,一天到晚念的全是性病廣告:說好的詩歌愛好者,除了一身不接地氣的神仙做派,一分錢都賺不來……這些統統作罷,現在,就連她當奶奶的愿望,都直接落空了,并且一落十年,絲毫沒有回轉的希望。
下身傳來緩慢的鈍痛,像潮汐,一波又一波往四周蔓延,醫生開始注射碘油。朱彧皺著眉,一聲不吭。藍布簾外,王桂英還在跟小護士掰扯:“宮頸口狹窄,天生的嗎?息肉是啥——電切?能切干凈不……積水?積液?到底是積水還是積液?我跟他爸都沒這毛病啊……”
造影結果依然不好,雙側輸卵管扭曲,傘端粘連,官腔積液,內膜異位。就是說,前面半年的治療又一次泡湯。朱彧緊咬雙唇,蒼白著臉,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媽攆出門診。王桂英被閨女挾持著,一邊倒退,一邊期期艾艾,終于說出憋了半天的心里話:“咱不治了,衛紅。多受罪呀。等衛國的孩子生下來,送你一個,到底是咱朱家的骨肉,一舉兩得呀是不是?”
朱彧松開手,立定,上下打量王桂英幾眼,轉身走掉了。
8
論壇上,一幫人正為現代詩詞的古韻和新韻問題吵得不可開交,曉紅沖在前面,縱橫捭闔,談古論今,像個所向披靡的戰士:“……以現代普通話發音為標準,平水韻中,很多韻母相同的字是不同韻的,很多同韻的字,在普通話中韻母又不一樣,宋代漢語源于客家方言,照樓主的思路,我們學詩詞,要先學客家話,再背上一整套韻律用字系統咯?”
即使插得上嘴,對于這樣的論戰,朱彧也是向來都不參與的——平水韻是個什么鬼?朱彧從書櫥里翻出一本《宋詞精選》,又沖了一杯速溶咖啡,斜壓在封面上,手機咔嚓響過,一幅深夜閑讀照瞬間定格。照片下面,朱彧配了一首新近填的《臨江仙》:
醒后孤懷真寂寞,當窗一寸余陰。
星河黯淡客房深。分明驚做夢,獨自苦浮沉。
凝語人間誰會得,夕陽陌上黃昏。
夜半露水卻沾襟。月華寒光冷,直照入眉心。
新舊韻爭論不休的帖子下,馬上有人說:“主持人來了,話說播音主持對韻律問題是不是最有研究?”另一個說:“是啊,歡迎主持人參與討論,給大家指點迷津。”——是兩個挺沒眼力勁兒的新人,見朱彧沒反應,又跑到《臨江仙》下面說了一遍。朱彧沒接那倆人的話茬,仍舊一副高冷姿態,給自己回了一帖:“小寒。冬夜。四周彌漫著明媚的憂傷,人生呵,一彈指四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珍惜當下,便是最好。”
同樣不參與論戰的,還有冷香詩人。冷香詩人剛繡了一件白麻襯衫,前襟各一枚小巧的福字香篆。“夫君他神色清癯,玉樹臨風,我埋首在他胸前,香腮染暈,暖玉溫懷,執手相看,兩兩成癡。”癡完了,冷香詩人又端來一盤螃蟹,“——阿姐白日特特送的,伊說,螃蟹是寒涼之物呀,吃時定要熏上手爐,熱熱地燙點子桂花黃酒,切莫貪杯。”螃蟹吃完,詩人又“弄了點菊花葉、桂花蕊兒煮的綠豆面子,仔細把一雙手洗了又洗”。
兩個沒眼力勁兒的新人,又一頭霧水地跳了出來:“綠豆面子?”
另一個:“你們家沒香皂么?”
連朱彧這么笑點高的人,都給逗樂了。劉志強聞聲過來,好奇地湊到電腦前:“笑啥?”朱彧起身,端著一杯涼透的咖啡去了陽臺:“沒啥。”陽臺上的丑菊已經枝凋葉敝,枯萎的花兒像一簇小小的、倔強的焰火,至死都有種莫名的驕傲感。朱彧把一杯咖啡慢慢澆到花根上。她睡眠不好,真要喝一杯這玩意下去,后半夜就熱鬧了。
夢竹十點多才現身論壇,收麥子一樣,各個帖子都頂了一把,實在沒話可說的,就順手點個贊。完成收割任務,才跟朱彧打了個招呼:“在?”
朱彧說:“在。”
《臨江仙》下,夢竹貼了很長一段留言:“或姐姐的文字,看似冷淡,實則有著不動聲色的大深情。這種深情,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安靜與沉寂,不張揚、不抵抗、不突兀。它是一種氣象、一種態度、一種味道、一種秘而不宣的心境。寂寂幽夜,茫茫荒壟,有念無人,有人無念,它不需要太多的應和,它需要的,是時間、是磨礪、是歲月的沖刷和蕩滌。讓我做最懂你的那個人吧,天真著你的天真,復雜著你的復雜,孤獨著你的孤獨……”
像一只溫熱的手,夢竹的文字,直接撫過朱彧心頭。朱彧果然更加孤獨了。孤獨的朱彧坐回電腦前,給夢竹發了一個握手的表情:“嗨。”
夢竹剛鼓搗了一篇散文上去,正不亦樂乎地收獲各種回帖。教了十五年小學語文的夢竹老師,散文寫得規規矩矩、一板一眼,結構、立意、中心思想面面俱到,抒情、哲理、拔高總結一樣不少,完全沒了剛剛留言的靈動勁兒。散文內容倒沒什么大的變化,依然是吃穿用度,柴米油鹽,雞零狗碎,家長里短。語言是一貫的樸實無華。從這份樸素里,朱彧捕捉到了一絲寒愴——別人的寒愴——沒什么比這種寒愴更能溫暖人心了。
有那么幾分鐘,朱彧很想伸出手,去抱抱電腦那頭的女人。
“孩子要吃肯德基,我剛拿去給他熱了一下。”五分鐘后,夢竹發過來一串熱情的擁抱,“——熊孩子,十點還不睡,煩死了。”
“少吃肯德基。”朱彧說,“垃圾食品。”
“垃圾食品我們這也沒有。他爸白天去城里,順便帶回來的。”
這句話,夢竹是語音發過來的。朱彧聽見一陣噼里啪啦敲打鍵盤的聲音。夢竹跟冷香都是本市郊縣人,那個地方的方言最艮最生硬。不同的是,冷香詩人講普通話——當然不是朱彧那種標準的、字正腔圓的“普通”,冷香詩人的發音,字不正,腔調絕對圓潤,不僅有江南女子的軟糯,還帶著一股子二八少女的嬌俏。相比之下,夢竹則是地道的方言,原本柔和細軟的陽平調,從夢竹嘴里出來,一律變成了硬戳戳、格楞楞的去聲。以朱彧專業的功底來聽,聲調切換間,還帶著那么點兒滯澀。其實兩人音色都差不多。所以說,女人還是要經營的,朱彧想,不管容貌還是身材,性格還是學養,情趣、品位,甚至聲音。同樣資質,經營與不經營的區別,就是天上跟地下、恐龍跟鮮花、白天鵝跟丑小鴨的區別。
夢竹還在那頭嘮叨著:“其實他爸白天烀了一鍋大棒骨,香著呢,又干凈又有營養,多好是不是?可那破孩子,死活不吃。”
“他爸挺能干。”朱彧說,“還會烀大棒骨。我都弄不來。”
“他呀,也就這點出息了。”
話題轉到這兒,夢竹成了劉志強他媽的翻版。朱彧找出那張秋日田間勞作圖,赤白的陽光下,夢竹黝黑干瘦的男人正在掰玉米,一邊是啃著玉米秸的孩子。這個和朱彧經歷差不多的男人,運氣遠不如朱彧持久,同樣靠父母安排的工作,夢竹男人只上了三年班,便被列入第一批下崗名單,八千塊錢買斷工齡,成了徹頭徹尾的自由職業者。讓夢竹更為氣惱的是,失業后的男人并不急于籌謀生路,而是全身心搞起了藝術。
“木雕,知道吧——就是拿木頭刻著玩兒。”說起男人的愛好,夢竹完全沒了知識分子的氣度,“一截木頭他能玩上兩個月。對了,還有桃核,每年夏天,他都跟我們村種桃樹的大爺套近乎,就為了人家能把那些爛桃子送他,他一筐一筐背回家,扒皮剝肉,晾干了,挑里面品相好的桃核——不知道的,還當我們家吃不起桃子呢。”
和朱彧的詩歌一樣,夢竹男人的木雕,也賺不來一分錢。
朱彧想起婆婆那句話:天作之合的騙局。這騙局轉移到夢竹男人身上,居然讓她生出一種短暫的安慰:瞧,這拖泥帶水的人生,她還不是最倒霉的一個,或者說,她還是比較體面的那個——婆婆固然尖酸,老公卻還厚道,金牛座的男人,除了相親時浪漫了一句,剩下的日子,都平平淡淡、按部就班。這種天然呆的性情,自然合不上朱彧詩意的節拍。但,那又怎么樣呢,既然遠不如自己的人都在舞臺上顧盼生姿,她有什么理由不好生活著?
夜色溫柔。朱彧克制了很久,才忍住跟夢竹一吐而快的沖動。
9
廣電局集體上訪事件,在小城沸沸揚揚炒了兩個月,之后便泥牛人海,再沒了聲息。訊息大爆炸的時代,層出不窮的新聞每天都刺激著吃瓜群眾,除了當事人,誰會有耐心從頭到尾捋一遍別人家的事?人民群眾要的,就是個新鮮勁兒。
上訪結果出來,是五個月以后的事了。春節將至,懷著三胞胎的常小毛已經渾身浮腫,圓成了球形。朱衛華神出鬼沒,每天拋給王桂英的,都是一個裹著藏藍色棉大衣的背影——三十出頭的交通局女協警朱衛華,從二十出頭開始,就一副風風火火的姿勢。王桂英誰都指望不上,只好給朱彧打電話。她買了二十斤五花肉,要做臘腸。
袁曉紅來電話時,朱彧正一手腸衣,一手漏斗地忙活。老朱把手機按了免提鍵,推到朱彧跟前。袁曉紅好像在大街上,四周人聲嘈雜:“……息工,剛開的會——哎呀,也不是真正的息工,就是有事就來,沒事在家待著,來一天考勤一天……名單上有你哎,衛紅。”
老朱正靠著被垛抽煙,手一抖,半截煙灰掉在床上。
朱彧瞥他爸一眼,拿抹布擦擦手,拾起手機去了隔壁。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思。”袁曉紅接著在那頭說,“這幫人真行,治標不治本,這能解決什么問題?大禹治水都不是這個治法兒……”
袁曉紅的義憤填膺,怎么聽都有點兒用力過猛。朱彧在這頭沒吭聲。“名單上的人都在四處活動,托人情、拉關系、找領導,”袁曉紅說,“衛紅你也早點兒下手,這事宜早不宜遲。”朱彧點了點頭——電話這邊的點頭,袁曉紅是看不見的,就是說,跟袁曉紅長達五分鐘的通話,自始至終,朱彧都是沉默狀態,包括對方最后那句“再見”。
老朱歷來含蓄,即使聽了前半截電話,也沒主動跟朱彧問長問短。不主動問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不含蓄的王桂英回來了,扶著腫成皮球的常小毛。最近兩個月,王桂英婆媳在朱彧面前,都是一副無所適從的表情。“后媽難當”,這是朱衛華說漏嘴的話,沒心沒肺的朱家二姑娘,見她姐面不改色,還以為朱彧真沒當回事。
“媽說了,這仨孩子,死活得給你一個。”朱衛華說,“你不要,就說明你跟她不親,跟我哥不親,對了——還有我,說跟我也不親。”
她居然才知道后媽難當。朱彧想。說明前四十年,她這個后媽做得,還是順風順水。這個號稱一輩子幸福都被朱彧毀掉的女人,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扒開傷口,有意無意地,給大伙看看。奇怪的是,這四十年里,她們居然從來沒就此起過沖突,反倒是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經常讓娘倆吵得不可開交。王桂英擅長苦情戲,連一向威嚴的老朱,都怵她這一招。但朱彧不怕,如果說過去四十年,王桂英的鼻涕眼淚、哭訴、咒罵,像定期爆發的瘟疫,朱或就是自備抗體的那個人,眼皮一垂,任她呼天搶地去了。
尷尬的王桂英婆媳,繞了半天才把話題繞到孩子身上。朱彧放下灌了一半的臘腸,收拾東西想走,被王桂英劈手攔住。
“躲,又躲。”王桂英說,“這事,躲得了初一,你躲得過十五嗎?”
“初一、十五,跟我有關系嗎?”朱彧氣得嘴唇直抖,“這是孩子,不是小貓小狗,就算是小貓小狗,也不能強買強賣,你得征求一下它們父母的意見。”
“我沒意見。”一旁的常小毛怔了一下,“送給大姐養,我放心。”表完態,常小毛飛快地看了婆婆一眼。這真是一對琴瑟和鳴的婆媳。
朱彧無話可說,伸手推開王桂英。
“什么叫跟你沒關系?”王桂英一改剛才的手足無措,變得亢奮起來,“要不是因為你,我會嫁給你爸?要不是因為你,衛國會變成瘸子?要不是腿腳有毛病,年紀輕輕,誰會去火葬場上班,誰又會找這樣的媳婦?”
王桂英說走了嘴,倒也不局促,瞥一眼身邊大腹便便的常小毛,兀自滔滔不絕地聲討下去:“衛國娶媳婦的錢,被你拿去買了工作,現在他有困難了,你在干嗎?你在天南地北轉著圈兒地撒錢——孩子呢,錢撒出去,孩子在哪?”
“瘋了吧,你!”老朱捻滅煙頭,“給我閉嘴!”
王桂英輕蔑地瞥老朱一眼:“叫你閨女生個孩子出來,我馬上閉嘴。”
“你確定,是為了我嫁給我爸的?”朱彧笑了,“——聽起來好高尚的樣子。”
四十年前,先鋒公社紅旗大隊社員王桂英也是有心上人的,據說是本村一個貧農子弟,高中畢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朱彧姥姥棒打鴛鴦,一哭二鬧三上吊,逼著王桂英嫁給了朱彧爸,理由也是王桂英這個詞兒:一舉兩得。老朱那時候是響當當的工人階級,吃皇糧。“肥水不流外人田,”朱彧姥姥說,“誰愛嚼舌根誰嚼去,嚼舌根能嚼出糧票來?能嚼出布票來?還是能嚼出大米白面、紅糖雞蛋來?聽蜊蜊蛄叫還不種莊稼了,真是!”
王桂英的心路歷程,朱彧沒法想象。倒是沒流出去的肥水,扎扎實實養大了姐弟三人,偶爾,還能接濟一下親戚四鄰。五歲那年,朱彧親眼看見,王桂英把一袋白面、半罐豬油偷偷塞給了心上人,那個“老高中生”:“拿去,早晚蒸點饃,少摻玉米面兒。”
那時候的“老高中生”,拘謹木訥,還會臉紅,會感激。多少年后,當王桂英再次把兩瓶白酒、一籃凍柿子遞給心上人時,朱彧看見的,已經是一個才高行短、油腔滑調的無賴了。
“就這些?”“老高中生”指指斗柜,“那個呢?那個不是給我的?”
“你就貪吧!”王桂英找出一張報紙,包了斗柜上的兩只熏雞,嗔怪著遞過去。
四十年后,面對閨女的冷笑,王桂英先是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隨即兩手掩面、長歌當哭。朱彧皺皺眉,一聲斷喝,徹底堵回了王桂英撒潑式的唱腔。
“別提我媽!”朱彧說,“別拿我媽當幌子,掩蓋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爛事!”
王桂英當即噎個半死,兩頰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嘴巴半張著,幾乎沒了聲息。
“都給我滾出去!”一旁的老朱劇烈咳嗽起來,邊咳邊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向朱彧,“你——也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爸您也知道,對吧?”朱彧滿臉通紅,看起來比王桂英還難堪,“您早就知道。可您為什么不說?為什么裝聾作啞、自欺欺人?為什么還讓她這么飛揚跋扈?為了我的幸福?我幸福了嗎?這個家誰幸福了,衛國還是衛華?還是爸爸您?都不是,最幸福的,就是這個吃著碗里偷著鍋里,還偷得這么仁義、這么高尚、這么理直氣壯的潑婦……”
“你你你,我掐死你!”王桂英長嚎一聲,撲向朱彧。
老朱從床上騰一下坐起來:“滾,統統給我滾出去——”
一只枕頭砸過來,朱彧錯身閃開,裝滿實芯蕎麥的枕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旁猝不及防的常小毛身上。常小毛呆若木雞,半晌才“哇”一聲哭出來:“哎呀,我的媽呀……”
10
冷香詩人的新書發布儀式,定在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
論壇上,漁樵老板發了一個帖子,詳細交代了發布會的時間、地點、出席嘉賓、具體流程,并貼上了新書封面和扉頁、內里插圖。封面上,冷香詩人一襲無袖高領青花瓷元素旗袍,發髻斜挽,粉面低垂,兩只纖纖玉手撥弄著一架古箏。封面底紋是簡單的水墨竹韻,隱在一派空瀠的江南煙雨中,也清麗,也脫俗,除了透著一股子“漁樵”勁兒。
詩集內頁,隔三岔五,插著作者的照片,冷香詩人或低眉搔首,或無語凝神,或憑欄遠眺,或于秋風中輕輕拈起一片落葉,深情而繾綣。照片底下,是疏落的幼圓字體,既占篇幅,又不失雅致。比如詩人低頭刺繡那張,下面就是這樣一段文字:
前世,我或許是一粒種子
一陣清風,一株植物,都好
來世,我還要活成這樣
一花不與凡花同。還做女子
愛花花草草,絲絲線線
愛每一秒與每一剎的不同。
漁樵老板今天一反常態,發完帖,非但沒有即刻消失,還在下面不遺余力地逐個頂帖。這在漁樵老板來說,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舉動。網友們如蒙皇恩,論壇因此格外熱鬧:“古典的東方女子,路過琪花瑤草,路過山石亂疊,路過亭臺樓榭,在安靜的繡房里,人潮漫溯的時光中,繡出另外一個世界。你是誤入凡塵的精靈,合著行云流水的古箏,于萬千人中款款而來,水袖一揚,滿天花落,回眸一笑,云淡風輕……”
下面,漁樵老板的回帖也相當下功夫:“玉指如纖,心中生蓮,蓮開微半,一半清風,一半月圓。以針作繡,以線當墨,以詩為篇。一枝一蔓,一葉一帆。手隨心走,意蘊繾綣。一顰一笑,都是貼心的暖。”
十點多,冷香詩人姍姍而至。心情大好的女詩人今天走混搭路線,忽而天真俏皮,忽而活潑嬌憨,忽而端莊寧靜,忽而又一副傻白甜的鄰家小妹形象,像青花瓷瓶里倒出的一杯雞尾酒,從里到外都讓人耳目一新:“被人懂得,真真兒是極妙的感覺,是慈悲、是憐恤、是呵護,是靈魂的著陸、思想的小憩,是春江花月夜里,未有曲調先有情的默契。”
袁曉紅不知什么時候上的線,給朱彧發來一枝凋謝的玫瑰:“今天論壇上情歌大對唱嗎?未有曲調先有情——怕是未有詩集先有情吧。”
“怎么講?”朱彧問。
“自費詩集,香港書號,兩千五一個,加印刷費,五十克的書寫紙,一千冊印下來,全部成本超不過五千塊錢……五千塊錢搞定一個女人,還是精選爆款,炙手可熱型,這生意,劃算啊。”袁曉紅說得興起,惡作劇般篡了幾句廣告詞,“——哎,五千塊,五千塊,真正的清倉,真正的甩賣,你不用問價,也不會被宰,散文詩歌順口溜,圓你出書夢,統統五千塊。各位美女才女,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嘍!”
“有沒有人說你像王熙鳳?”朱彧說,“袁辣子,潑皮破落戶。”
“沒有。”袁曉紅刻薄順了嘴,開始不分對象,“倒是有人說你,像林妹妹,每天迎風流淚,對月傷懷,閑數落花,坐看云起——哎,你是真喜歡林妹妹嗎?”
朱彧不再搭理袁曉紅,隨手點開“讀書時間”板塊,轉了一篇《歐洲哲學發展史》讀后感:“哲學家們通常都是具有心靈廣度的人,能夠把私生活中的種種偶然事件置之度外。但即使是他們,也不能超出于那個時代更大的善與惡的范圍……”
擺明了冷眼旁觀的態度,不但旁觀,還要刷一下存在感。
袁曉紅在朱彧的帖子下,貼了一串齜著門牙的笑臉。
冷香詩人在繼續回帖:“一個人,只有修行了青澀、成長、傷害、挫折、絕望、喜悅、得失、生離、死別,才能收獲今天這份淡然,才能在這里,看時光流轉,歲月蹉跎。愿我的人生,背景是鳥語花香,底色是山高水長,有照見,有懂得,有地闊天高,光芒、篤定、明亮,天真、大志、雅趣,自然、生動、可親。故人不相忘,惜君如往常。”
袁曉紅說:“老天,這是抱著漢語詞典寫的吧?!”
朱彧笑而不語。
“撤了,我。”袁曉紅發來一串暈厥表情,“你們這些‘女紙,一會兒柔柔弱弱、嬌嬌滴滴,一會兒安之若素、寵辱不驚,弄得我既插不進腳,也排不上號,哎!”
朱彧說:“你這個時候撤,有嫉妒的嫌疑。”
“嗯哪,我嫉妒。”袁曉紅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論壇上一反常態的,除了冷香詩人和漁樵老板,還有夢竹老師——夢竹上線時,論壇已經趨近冷清,漁樵老板跟冷香都下了。和往常一樣,今晚的話題,還是由夢竹挑頭,朱彧應和,照例圍著芝麻綠豆、雞毛蒜皮展開,時間不長。數落完老公孩子、拖沓的生活,乏善可陳的教學工作,夢竹話題一轉,聊到了冷香詩人那本詩集上。
“漁樵老板給弄的?”夢竹問,“出書這事,很麻煩吧,關系不夠鐵的話,誰管這個。”
朱彧想起袁曉紅那個廣告,到嘴邊的話,只講了一半:“應該是吧,五千塊,不貴。”
“五千塊?”夢竹問,“誰說的?”
“哦——大家都這么說。”
“坊間傳說的意思嗎?”夢竹問,“反響不小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不在酒在哪?”
照這個節奏進行下去,夢竹應該像袁曉紅那樣,再爆個自己不知道的猛料出來。朱彧一粒葡萄在手里都捏出了汁,卻不想夢竹一個急剎車,打住了:“孩子喊我,下了啊。”
朱彧是在凌晨才發現夢竹的異常的。夜里十二點的論壇,一片冷清,因為腦子里始終盤桓著袁曉紅那段話,朱彧隨手點開了冷香在論壇上的個人空間——即使一個小小的論壇空間,詩人也經營得別具一格,詩歌、攝影、繪畫、書法、刺繡、美食,無所不及。簽名檔里,更是兩句神仙筆法:一個游走在夢與現實邊緣的女子,執筆取暖,煮字療饑。
再往下,是注冊時間、最后一次登錄時間、登錄IP:中國鐵通122.77.181.1。
夢竹老師也用鐵通寬帶,平時跟朱彧聊天,那邊網絡經常卡頓。“學校家屬院統一裝的。”夢竹說,“沒辦法,鐵通公司把校長公關拿下了,別的運營商進不來。”朱彧隨手點開夢竹的個人空間,照例是注冊時間、最后一次登陸時間、登錄IP:中國鐵通。
留住朱彧視線的,是最后那串阿拉伯數字:122.77.181.1。
11
廣電局內網上,第一批息工名單已經公布出來,朱彧名列榜首。此前一個禮拜,朱彧抹下臉皮,給電臺主管領導拎了兩條“大中華”,也沒改變被息工的命運。“學歷太低,”操著一口東北話的胖臺長遺憾地說,“這么多年,你說你咋就不修個文憑呢。”
老朱那邊,把原來的中間人也央求了一遍,結果如出一轍。王桂英像剛跟袁曉紅接過頭,連說話語氣都一模一樣:“挺大個人,刮風嘆半天氣,下雨嘆半天氣,日頭出來嘆半天,落下去又嘆半天,上個月我養那盆月季死了,人家對著一朵花,生生哭了半天——你閨女是詩人吶,修文憑,那都是凡人干的事兒。
常小毛被一只蕎麥枕頭砸得動了胎氣,一周前生下耗子大小的三個男孩,從娘胎里出來就送進了保溫箱。提前降生的小家伙像三位不速之客,打亂了全家人的生活節奏,就連被朱彧氣急敗壞抖摟出來的、王桂英幾十年的秘密,都沒人關心了。
孩子出生那天,朱彧在醫院露過一面,包了三個紅包,前后不超過十分鐘。王桂英沉下臉,轉身去了開水房。保溫箱的費用,每個孩子每天一千五,加上常小毛的住院費,每天五千塊的開支,讓王桂英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跟她過不去。
半個月后,朱衛國敲開他姐家門,吭哧半天,才把要說的話表達清楚。朱彧轉身,從床頭柜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萬塊錢,遞給朱衛國:“她讓你來的吧?”
“小毛沒奶,出院后還得吃藥。”朱衛國說,“生娃花了十幾萬,衛華那也沒錢了。”
錢可以出,孩子堅決不要。朱彧看了看大弟微駝的后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實際情況是,到后來,出不出錢,都不是朱彧能說了算的。臘月二十八,夜里一場薄雪,天剛放明,朱衛國再次登門,又一通吭吭哧哧,借五萬塊的住院費——三個孩子都得了硬腫癥,其中一個還有肺出血。朱彧二話沒說,披衣起身,拽著大弟的手直奔醫院。
新年將至,平時擠破頭的市婦幼保健院變得格外冷清,三個抱著孩子的大人火上房一般,在急診和檢驗科之間來回穿梭。路過婦科門診時,朱彧跟里面走出來的大夫撞了個滿懷。
“原來你們是一家人呀。”女大夫說,“真巧。”
是朱彧的門診大夫。獨臂姑娘生了三胞胎的新聞,在婦幼保健院很是流傳了一陣兒,女大夫知道這事。朱彧沖她點個頭,抱著孩子想走。
“多好。”女大夫剛好也去檢驗科,一路跟著朱或,像個話癆,“要不然你弟媳婦怎么生三個呢,正好送你一個。肥水不流外人田——心疼大姑姐嘛。”
全世界都認為她應該領養一個孩子。
朱彧胸口發悶,靠住檢驗室的白漆鐵門,喘了一會兒氣。
兩天之后的春節,除了高血壓的老朱,一家人都是在醫院度過的。常小毛有產后抑郁傾向,基本幫不上忙。朱衛國憨鈍木訥,除了打打下手,只會蹲在走廊里嘆氣。王桂英跟朱彧、朱衛華娘仨,白天晚上連軸轉,每個人都累脫了形。照顧孩子的同時,朱彧還得跑民政局,看能不能申領多胞胎補貼。長假期間,民政局只有一個一問三不知的值班姑娘,預交的五萬塊住院費告罄時,朱彧才在龍騰小區停車場堵到了正準備出門的民政局局長。
“國家對多胞胎實行補貼或救助,這是大多數人都有的模糊印象。”年近五十還滿臉青春痘的民政局長說,“可實際情況是,在我們國家,目前為止,還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政策出臺,民政部沒有,衛計委也沒有,像你們這種情況,只能考慮臨時補助……”
臨時補助一千塊,需要提供身份證、戶口本、個人申請書、授權聲明、親屬戶籍證明、家庭成員誠信承諾、家庭收入申報資料……朱彧不等民政局長說完,扭頭就走。
第三次借錢,是一周后的大年初五,在醫院走廊里,王桂英親自上陣。這是娘倆沖突后第一次正面交談,平時照顧孩子,都是有事論事,沒事各自板著一張冷臉。王桂英顯然還沒從年前的沖突事件中走出來,借錢不像借錢,像討債。朱彧一聲沒吭,轉身從包里翻出一張銀行卡,啪一下扔到她媽跟前:“就這么多,您看著辦。密碼是我生日。”
從收費處交了錢出來,王桂英直奔病房,當著兒媳婦的面,把銀行卡還給朱彧:“兩萬塊,三天的費用。三天以后怎么辦,你就這么點錢?”
“這是我看病的錢。”朱彧說,“——我應該有多少錢?”
王桂英深吸一口氣,像個運籌帷幄的軍師,目不轉睛地盯了朱彧一會兒:“你應該有多少錢我不管,你應該出多少錢,從小毛住院那天開始,清單上寫得明明白白。”
朱彧收起銀行卡,慢慢合攏手包拉鏈。她很想像王桂英一樣,做個又冷靜又鎮定的姿勢,可是辦不到。被一團寒氣襲倒的朱彧,不光雙手顫抖,連牙巴骨都開始哆嗦。三胞胎里的老大忽然針扎一樣哭起來,咕呱咕呱咕呱,像早春冬眠剛醒的蛤蟆。王桂英叉著腰,意猶未盡地瞥一眼朱彧,跑去弄孩子了。
三天后,兩萬塊住院費即將花光時,袁曉紅聯系的記者陸續出現在婦幼保健院兒科病房,實地報道陷入困境的三胞胎家庭。記者們分別來自本市日報、晚報、都市報和電視臺。袁曉紅說,紙媒記者,尚能賣她幾分薄面,電視臺方面,就全是漁樵老板的關系了。整個采訪過程,朱彧一直躲著鏡頭,后來干脆推門走了出去——需要救助的是朱衛國跟常小毛,一個瘸子,一個獨臂。而她,叫朱或,珠圓玉潤的諧音,才華橫溢的里子。她可以在虛擬空間亮出他們之間的關系,論壇、博客、微博、QQ。現實中,絕對不行。
王桂英一副驚愕表情,直到記者離開,看熱鬧的人群紛紛散去,才回過魂來。這個在朱家逞了一輩子強的女人,第一次成了電視中人,經歷了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情節,簡直比做夢還像做夢。回過魂來的王桂英一把抓住袁曉紅,翻來覆去念叨兩句話:“好主意,好主意。這閨女腦瓜靈光。”
“找什么民政局,這個證明那個證明,等證明開齊了,黃花菜都涼了。白耽誤時間嘛!”王桂英又說。
“辦法是朱彧想出來的——啊不,是衛紅想出來的。”袁曉紅輕輕抽出手,“衛紅負責找民政局。我跟媒體熟,就聯系了幾個記者。阿姨您不要客氣。”
王桂英如夢方醒,四下找尋閨女,才發現朱彧早不在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第一筆捐款打到了朱衛國卡上。十點半,第二筆。五分鐘后第三筆。朱彧挨個摸了摸嬰兒床里熟睡的三個小家伙,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12
正月十五,冷香詩人的新書發布會如期舉行。
會場自然安排在博雅書店。民間組織的新書發布會,排場卻絲毫不輸官方,各路記者長槍短炮,齊聚一堂。原本,朱彧是不打算參加這個發布會的,但三胞胎籌款事件中,漁樵老板伸手相助之后,就不能不來了——銀錢是債,人情也是債,不給冷香詩人面子,就等于不給漁樵老板面子,更何況,她本身還是論壇六位版主之一。
如此掂量著,朱彧故意遲到了二十分鐘。春節長假后,朱彧一直賦閑在家,說好的“有事就去,沒事在家待著”,變成了一直沒事。越是賦閑,越不能表現出賦閑的樣子,尤其今天這種場合。朱彧跟漁樵老板抱歉地打了個招呼:“不好意思,來晚了。”
隨后,又沖一旁儀態萬方的冷香詩人,微微一個頷首。
IP秘密之后,夢竹老師神奇地消失了,發QQ不回,打電話不通。朱彧百度了夢竹的全部發帖,才發現,小學老師夢竹,在“漁樵社”的所有發帖,都來自一個名叫“夢竹園丁”的新浪博客,包括圖片。而這個“夢竹園丁”,身在遙遠的黑龍江。就是說,論壇上土里土氣的夢竹老師,根本就是冷香詩人的另一個化身,用同一個IP,借“夢竹園丁”的殼,出現在朱彧的網絡世界中。那么,這個ID,或者說,冷香詩人,她想干嗎?朱彧背上,激靈靈升起一股寒意。還好之前,她跟夢竹——不,跟冷香詩人聊天時,幾次欲言都止住了。朱彧是誰?電臺主持、知識分子、詩人、文學愛好者,家庭美滿、工作體面、情感細膩,以出世的情懷,打發著人世的生活。她的人生,只允許自己質疑,別人,誰都不行。
冷香詩人雙手交垂,沖朱彧微鞠一躬:“謝謝捧場。”
發布會上的冷香詩人,基本和詩集封面裝束一樣,無袖青花瓷元素旗袍換成了有袖的,外搭一件精白荷葉邊羊絨小披肩,發髻斜挽,腦后松松地插一支檀木鏤空梅花簪,在一堆濃脂艷粉當中鶴立雞群,格外引人矚目。
會場兩側各一排藤椅,端坐著本市文學圈內幾位重量級人物,漁樵老板一個眼色,書店小妹又麻利地搬來一張椅子,推到朱彧面前。朱彧正欲禮貌謙讓,被漁樵老板一把攔住:“不可以,你今天是嘉賓中的嘉賓,一定要坐頭排。”
發布會已經進行到第三個環節,冷香詩人聲情并茂地朗讀了一首新作,下面自然一片掌聲。第四個環節,漁樵老板把朱彧請上了臺——嘉賓中的嘉賓,朱彧已經習慣了,每年春秋兩季讀書會,朱彧的朗誦都是壓軸戲,市電臺主持人的身份雖然模棱兩可,朗誦水平卻也不是普通人能企及的。女詩人半軟半糯的表演,跟她的朗誦,根本沒有可比性。
朗誦內容是會務事先安排好的,詩集里的一首《謊言》:
每一片雪花都是謊言
風刀霜劍,地凍天寒
北風吹走了我的心事,卻
吹不出你的視線
找一管唐宋的紫毫
捻一根秦淮的絲線
長發易剪,愁心難付
我是在等一個人啊
跟他執手相看,煙火人間
朗誦完畢,朱彧正琢磨詩歌里那個“他”時,漁樵老板大步上臺,把朱彧請到了中間位置:“剛才我說過,今天這個發布會,朱版主是我們‘嘉賓中的嘉賓,為什么呢?”
臺下觀眾交頭接耳,朱彧含蓄微笑。
“大家知道,前幾天,我市媒體報道了一對殘疾人夫婦和他們的三胞胎兒子,因為早產,孩子出生不久便患上了重疾,讓這個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朱彧還在微笑,嘴角半揚,矜持、蘊藉而內斂,大腦卻轟隆一下,像行走途中,突然被人敲了一記悶棍,一瞬間迷離恍惚,丟了方向。
“……冷香詩人決定,發布會全部簽售所得,都將捐獻給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為三個孩子的康復,貢獻自己一份愛心。這份愛心,請孩子們的親姨,我們的朱彧版主代為轉交。同時,請捎上漁樵論壇全體網友的祝福,祝孩子們無憂無慮,快樂成長!”
發布會變成了募捐會,簽售儀式變成了一場義演。朱彧呆坐一旁,看冷香詩人笑語盈盈,接來送往。記者們忙著各個角度拍攝。半天時間,詩集已經賣出了兩百多本,不少顧客付完書費,又另外捐了一份善款。漁樵老板吩咐書店小妹逐一登記,再次致謝。整個過程,朱彧像一個跟此事毫無關系的路人——不,路人都在捐款,她是一個跟整個世界都沒了關系的人。
發布會怎么散場的,朱彧完全不記得。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兩個小時。新年剛過,元宵節接踵而來,小城不寬的街道上,到處彌漫著鞭炮刺鼻的硝煙味。路過一個報刊亭,朱彧停下腳步,買了一瓶水,順便跟老板借了電話,按下夢竹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傳過來:“喂,哪位?”
朱彧默不作聲。電話那頭,傳來漁樵老板的聲音:“別接了別接了,市委宣傳部王部長,你得敬一杯。還有,文聯趙主席,日報李總編……”
掛掉電話,朱彧付給報刊亭老板一塊錢,轉身踅進一條小巷,掏出手機,撥下剛剛的號碼。手機那頭,是一連串短促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
帶著冰渣的水,喝下去透心透骨的寒涼。朱彧灌完一瓶,又踅出小巷,重新買了一瓶。剩下的路,她是走回去的,公交車一輛一輛,慢吞吞從身邊駛過,朱彧數著腳下的花磚,足足走了兩個小時。下午三點推開家門,正好接到劉志強短信:午飯在鍋里。
看完短信,朱彧關了手機。
按從前的風格,她應該倒在床上,睡個昏天黑地。這次卻沒有,扔了手機的朱彧從床底翻出兩個編織袋,直接去了單位。元宵節,正趕上周末,除了保衛處,六層的廣電局大樓空無一人。朱彧擰開辦公室的門,開始收拾東西。她的東西多而雜亂,伏牛溪的鵝卵石、龜背山的崖柏件、窯神廟的香爐瓶、護城河的菖蒲葉……當然,最多的還是書,文學、哲學、藝術、心理、宗教,收拾到最后,兩個大號編織袋裝得滿滿當當,還有一摞,怎么都塞不進去了。
呆立半晌,朱彧拎起編織袋,快步出門,將它們統統扔進了垃圾車。
隨后,朱彧開始逐個樓道轉悠,新聞部、編輯部、外聯部、財務部、專題組、大小會議室、儲藏間、男女廁所,連人跡罕至的樓頂,也被她攀著一架竹木矮梯,爬了上去。早春的小城,風大而猛烈,從六層樓頂上往下看,廣電局不大的院子像一塊劃分好的豆腐。十年里,她就活動在這個豆腐塊當中,都沒想過換個角度看看它。
朱彧環顧四周,深吸了一口氣。
腳下什么時候聚了一群人,朱彧毫不知情,直到一輛警車呼嘯著駛進院子。原來她已經坐到了一米高的女兒墻上,兩手交疊,兩腳懸空。樓下,亂成一團的人們仰著頭,焦急地沖她揮手、叫喊。所有聲音,一出來便被風聲吞沒了。朱彧迷惑地看著腳下,人群中,老朱捶胸頓足,繼而蝦米一樣蹲下去,抱住了腦袋。而她媽王桂英,則軟綿綿地倒在朱衛國懷里,被朱衛華和劉志強兩人掐著人中。警察已經在草坪上拉起了安全網。沒準兒,此刻,她身后還有某位消防員戰士,正悄悄向女兒墻靠攏。貓一樣,電影里一樣。
暮色四合,風依舊在耳邊呼呼吹著,挾裹著煤煙、粉塵、沙石、草屑和不遠處黃記燒烤店里孜然熏雞的味道。鄰座高層,不知誰家孩子在彈鋼琴,叮叮咚咚,咚咚叮叮,成心要把世界攪碎一樣。朱或轉身,慢慢收回一只腳,接著,是另外一只。
生活如此輕薄,真怪不得她意馬心猿。
責任編輯 梅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