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揚

每每梅林茂式的電影配樂旋律響起,別無其他,我們感受的只有一樣東西,就是愛情。
作為一個以電影音樂為重心的電影節,2009年,第36屆根特國際電影節(Film Fest Gent)首次聚焦亞洲,特設華語電影單元。主辦方選擇的音樂家不是譚盾、馬友友、陳明章或林強,而是邀請日本作曲家梅林茂(Shigeru Umebayashi)來舉辦這場華語電影原聲音樂會。梅林茂在華語電影音樂領域的地位可見一斑。
最開始知道梅林茂,源于王家衛的《花樣年華》。當鏡頭跟隨張曼玉側身而過無數個拐角,與梁朝偉相遇在每一次狹窄逼仄的目光交匯中,那首搖曳生姿的《夢二主題曲》(Yumeji's Theme)適時奏響,可謂極盡風情。
這位日本配樂大師為許多亞洲電影留下了聲與畫交纏的經典片段,而他自己早年的人生也頗像一部電影。
梅林茂1951年出生在日本九州島最北端的北九州市(Kitakyushu)。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朋克搖滾之后,日本新浪潮音樂隨之而來。雖然新浪潮音樂流行的時間極為短暫,但這種音樂迷戀于電子、時尚和藝術,純粹簡單又不乏標新立異,融入了爵士、古典、民族等多種音樂元素,反映了日本文化包容而混雜的特點,因而受到文藝界的重視。
這期間,梅林茂組建了自己的搖滾樂隊EX,擔當電吉他手。這支樂隊迅速受到樂迷追捧,曾在吉他大師埃里克·克萊普頓(Eric Clapton)80年代日本巡演期間擔任過嘉賓。
80年代中期,經歷了衰退和停滯時期的日本電影工業也正處于轉折點,導演中涌現了一大批后起之秀。剛剛發行了自己搖滾專輯的梅林茂得到當時炙手可熱的男演員松田優作(Yusaku Matsuda)的欣賞,經他引薦,進入電影工業的大門。在接受西班牙電影音樂評論雜志《BSO精神》(BSO Spirit Magazine)采訪時,梅林茂說道:“新一代電影導演非常重視電影音樂,他們渴望新的音樂風格。幸運的是,我創作音樂的方式正好契合他們的想法,受到了他們的歡迎。”
梅林茂擔任EX樂隊吉他手期間,便為日籍韓裔導演崔洋一(Yoichi Sai)執導的《不知何時有人會被殺害》《朋友,安靜地睡吧》做過配樂工作。1985年樂隊解散,在他34歲這年,正式開啟了電影配樂生涯。
梅林茂曾說“我偏愛情感豐富的抒情電影”,他的音樂也與電影水乳交融于一體,寥闊或纏綿,徘徊或追憶,道出了畫面無法言喻的萬種情緒。這位“喜歡為那些不需要電影音樂的電影創作音樂”的作曲家,創造的音樂世界,幾乎無一例外,都關乎愛情。
香港電影《不夜城》中,梅林茂用電吉他和急促的鼓點營造出黑幫片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也用恢宏沉靜的旋律、拉丁小品式的華爾茲曲調,描摹男女主人公追逐沉痛愛情的不眠之夜。伴隨著影片開頭那個有名的長鏡頭,《開場曲》(Opening Title)鋪陳開來。在這段3分48秒的鏡頭里,攝影機跟隨金城武的背影,穿梭在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這段旋律以簡潔的豎琴與鋼琴開始,而后逐步加入提琴演奏,金城武在其中游走,難言的孤單寂寥,為歌舞伎町的浮生百態注入了一份異色的神秘氣氛。梅林茂低沉緩慢的配樂,不僅暗示風暴來臨,更是日后男女主角的悲劇性隱喻。
《十面埋伏》中,章子怡飾演的舞妓游走在兩個捕快男人中間,經歷生死情劫。梅林茂的音樂不僅是對中國古代武林世界的描寫,在梅林茂看來,《告別曲》Ⅰ和Ⅱ的旋律,恰恰表達的是他自己所代表的那類人:情感豐沛,相信愛情。這種深情延續到《蘇乞兒》中,扮演蘇乞兒之妻的周迅,唱了梅林茂作曲的《走馬看黃花》:“舊人面/新桃花/不減不加/有誰要牽掛。”
在湯姆·福特的導演處女作《單身男子》(A Single Man,2009)中,失去同性摯愛的單身男子、英語教授喬治·費爾科納(科林·費斯飾)行駛在路上,望向每一個迎面而過的人:身穿紅格裙歡笑的女孩、持玩具槍狙擊的男孩、可愛招手的鄰居婦人……與這個世界溫柔告別。慢鏡頭里,《喬治的華爾茲》(George's Waltz)響起,渺無邊際的孤獨直擊心底,溫柔得令人郁結。最后一個音符落下,費爾科納拿起手槍,撥動滑輪,得以解脫。
而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中,《帶我去上海》(Take Me To Shang Hai)響徹在那場悠長的夜戲中。英國歌手約翰·休斯(John Hughes)和伊士·唐斯(Ise Downes)唱著陸先生(葛優飾)的上海灘,也唱出了小六(章子怡飾)的百樂門,殺意綿綿,陰郁性感。旋律中充滿對峙與殺戮、暴力與情欲、忠誠與背叛,上海的夜就這樣點燃。在上帝視角冷峻的凝視下,整個故事駛向分水嶺:渡部(淺野忠信飾)開始展露他溫涼之下的瘋狂,小六隨之被推入另一種人生深淵。整首歌像是舊世界里一個遙遠不復醒的夢境,日復月升之后,這場盛大的羅曼蒂克,延宕著無盡孤寂,殘留的只有回憶與眷戀。
在梅林茂的配樂中,鋼琴和弦樂都是重要的。梅林茂試圖保持一種接近倫巴或爵士,甚至更為古典的風格。可以說,他的電影音樂和他本人“從不停止去愛”的氣質如出一轍,是抒情的、憂郁的、感傷的、靜默的、隱忍的……梅林茂將關乎愛情的一切如此熨帖地熔鑄于音樂中。
在梅林茂所有的電影配樂中,《其后》是我的最愛。夏目漱石的這部名著,1985年經由森田芳光改編成電影,他找來當時還未成名的梅林茂,為《其后》譜上一曲曲彌漫著哀情的樂章。這個夏目漱石、森田芳光、梅林茂組成的可一不可再的搭配,可以說是日本現代文藝的經典之作。
香港作家黃碧云在看過《其后》之后寫下了同名小說。她說:“那時剛剛看了森田芳光的影片《其后》,是由夏目漱石的《其后》改編,其實很淡的,沒什么,但連續看了幾次,拍得很好。后來就寫了這個故事。”
《其后》的故事發生明治末年的東京。30歲的長井代助(松田優作飾)家境優渥,其父長井得(笠智眾飾)是一位大實業家,他全然不曾為金錢煩惱。代助終日周游玩樂,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與之相對,代助的好友平岡常次郎(小林薰飾)生活拮據,辭職后帶著妻子三千代(藤谷美和子飾)回東京同友人相聚。三千代婚前曾和代助相愛,此去經年,始終未婚的代助依然對她有深深的愛慕,但礙于道德的束縛只能將熾烈的情感深鎖心底。
三個人的愛情,注定不快樂。森田芳光將其間的氣韻和情感拿捏得恰到好處,電影里虛實交替,既有下不完的雨,冰涼凄厲,也有孤零零的電車車廂,花火在面無表情的乘客面前依次點燃,又或者代助月下獨踽的背影,半杯凄苦……森田芳光將日本文化中物哀的美學發揮到極致。
梅林茂為《其后》所做的配樂更是難以復制的經典。他憑此獲得1986年第九屆日本電影學院獎(Japan Academy Prize)最佳電影配樂提名。傳聞當年文藝青年都以收藏這張原聲大碟為自豪,后來該原聲一度在市面賣斷,幾成傳奇。
隨著電影開場,主題音樂《序曲》(Prologue)響起,琴音清脆,主旋律與和弦配合得天衣無縫,每個琴音力度之厚重,展現了愛情里的刻骨噬心,執迷不悔。琴音也是三千代的象征,鋼琴獨奏《再會》為此而作。每每鏡頭注視這位嬌柔小巧、眼神楚楚如幼鹿閃躲的女子,那份“細雨濕流光,負你殘春淚幾行”的情緒在琴音下無限放大,哀怨動人。回憶往昔青蔥時光,《回想》這支活潑輕快的華爾茲曲淡化了現實中三人的沉重糾葛,在大提琴的跳脫彈撥中,重現了當年的田園美夢。男女再次相遇,代助決心向三千代告白當年未說出口的愛意時,奏響的主題音樂尾曲《告白》(EpilogueⅠ)則最為觸動人心,它婉轉回溯的弦樂猶如戲劇,鋪陳著兩人無言的心緒。
《其后》沒有“轟烈”二字,一切愛情都在猶疑、隱忍、想要觸碰卻縮回手中度過。梅林茂的樂曲訴說著如詩的故事——緩慢,慢到所有細微的動作變得清晰;靜默,靜到無聲處都能聽到情感的萌動。每次電影的旋律響起,不完滿的愛情由此成就了完美的審美體驗和情感共振。
《其后》令人驚艷的配樂多少影響到王家衛。通過一個香港的朋友,梅林茂和王家衛相識。兩人從見面之初,就有藝術家的惺惺相惜:梅林茂有多喜歡王家衛的電影,王家衛便有多沉醉于梅林茂的音樂。
自2000年起,十余年,梅林茂和王家衛先后合作了《花樣年華》《2046》《一代宗師》。憑借《2046》,梅林茂獲得第41屆臺灣金馬獎和第24屆香港金像獎的最佳原創配樂;又以《一代宗師》,拿下第33屆香港金像獎和第8屆亞洲電影大獎的最佳原創配樂。經由王家衛的電影,梅林茂逐漸為中國人熟知。
《花樣年華》中,黑人爵士歌手納京高(Nat King Cole)的拉丁情歌《也許,也許,也許》(Quizas,Quizas,Quizas)、周璇的《花樣的年華》、譚鑫培的京劇老生、潘迪華的《梭羅河》,還有各式評彈、越劇、粵戲……林林總總,構造出舊上海的懷舊氛圍和60年代的香港風情。而梅林茂那首《夢二主題曲》如同“在心臟跳舞的音樂”,無疑是《花樣年華》中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旋律。周慕云和蘇麗珍從擦肩而過初次相遇,到階墻夜雨的等待,2046號房的私會相惜……這首曲子反反復復出現,達八次之多,奏出一場小心試探又孤獨無望的春夢。
大提琴協奏曲《夢二》,原本是梅林茂為日本導演玲木清順(Seijun Suzuki)所做,但在講述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同名電影里并未得到重用。王家衛說:“我一聽《夢二》的主題音樂,就覺得它和《花樣年華》的節奏韻律很對。這段音樂是華爾茲‘澎恰恰的三拍旋律,需要男女互動,永遠是周而復始的回旋曲,就像電影中梁朝偉和張曼玉的互動關系。”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中如此濃墨重彩地使用它,拯救了它的音樂精神。此后,日本爵士音樂家続木力又將它改編成口琴和吉他合奏的爵士版本,用作《藍莓之夜》(My Blueberry Nights,2007)的電影配樂,成就了片中諾拉·瓊斯與裘德·洛在餐廳里的一段美好時光。
《花樣年華》最后,周慕云帶著對蘇麗珍一門之隔的相思,一人來到吳哥窟,對著古老墻壁的孔洞訴說秘密。此時,與《夢二主題曲》極為相似的《吳哥窟主題曲》響起——意大利作曲家邁克爾·加拉索(Michael Galasso)承接了梅林茂作品中沉郁的弦樂基調,大提琴、小提琴和木吉他不斷重復各自旋律,三重奏糾纏不清,形成層疊的音樂質感,仿佛訴說著周慕云和蘇麗珍的掙扎與取舍。
《2046》中,周慕云(梁朝偉飾)從新加坡返回香港,住進東方酒店的2047號房,開始了他的賣文生涯。蘇麗珍(鞏俐/張曼玉飾)、王靖雯(王菲飾)、白玲(章子怡飾)、露露(劉嘉玲飾),周慕云身邊出現的一個個女人,讓他困于時空和記憶。游走在不同女人當中,他卻始終無法忘記那個曾經與他在2046房間吃面的蘇麗珍。
梅林茂和王家衛二度合作,操刀了《2046》的全部原聲。梅林茂說:“對于在熒幕前觀賞《2046》的觀眾而言,毫無疑問會將《2046》看作《花樣年華》的延伸。但我在創作過程中,卻將兩者徹底分開了。”
這一次梅林茂徹底融入了王家衛的時空。在混亂交叉的關系鏈中,有失而不得,有得而不舍。他為兩位“蘇麗珍”創作了主題曲《長途旅行》,大提琴帶出了“傾城之戀”式的說不盡的蒼涼。伴隨露露和白玲出場的都是拉丁民謠《西邦妮》(Siboney),她們一個是仍舊在尋找像《阿飛正傳》中旭仔一樣男人的深情舞女,“盡管錯愛,盡管傷害,但她畢竟是那個故事中的女主角”;一個是賣弄風情、愛恨分明,卻不曾得到周慕云一點點愛的可憐女人。屬于王靖雯的,則是歌劇《諾瑪》中的詠嘆調《圣潔的女神》(Casta Diva),如同古羅馬帝國時代女祭司諾瑪違抗神的旨意,愛上不該愛的人,王靖雯也在這段哀悼的旋律里苦戀著日本情郎,承受著愛的苦果。
《2046》中的周慕云不同于《花樣年華》中的周慕云,他聲色犬馬,如魚得水;武俠、科幻、奇情小說樣樣倚馬可待。可終究,他只是一個情路迷失的男人,梅林茂一首《波多奈舞曲》(Polonaise)便是見證。每次周慕云行走在夜色中,便響起這首圓舞曲,曲式規律嚴謹,三拍子的節奏又有探戈二人角力的象征。“每個去過2046的人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回他們逝去的回憶。因為在2046這個地方,所有東西都不會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沒有人從那里回來過。”《波多奈舞曲》的旋律,和《2046》一起停在了終點站。
各人有各人的執著。王家衛的電影里,愛人的人往往輸給所愛的人,輸給時間,輸給錯失,輸給自尊。而梅林茂把這種宿命的愛情觀表達得透徹入骨。嫉妒、痛苦、糾結、無奈、執念、癡纏……梅林茂的音樂扮演著愛情世界里永恒不變的疑和問。
(參考資料:《流動的光影聲色:羅展鳳映畫音樂隨筆》,羅展鳳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電影×音樂》,羅展鳳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
30年來,梅林茂在亞洲電影配樂領域占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操刀配樂的電影近百部。自1985年因為在森田芳光《其后》中的精彩配樂嶄露頭角開始,他參與的電影包括王家衛的《花樣年華》《2046》《藍莓之夜》《一代宗師》,李志毅的《不夜城》,黎妙雪的《戀之風景》,劉偉強的《雛菊》,張之亮的《慌心假期》,并以《慌心假期》一片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原創歌曲。在《花樣年華》之后,梅林茂日漸受到國際影壇的關注。他配樂的華語電影還包括:《周漁的火車》《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霍元甲》《蘇乞兒》《銅雀臺》《臥虎藏龍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