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莉莉 廖方舟
什么是惡意?攻擊別人的與眾不同,就是一種惡意。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會有不同于他人的存在,有的人選擇將其隱藏,試圖變得和別人一樣;有的人,則會鼓起勇氣,正視自己的不同。如果是你,又會做何選擇?
01
“你聽說了嗎,最新的都市傳言?”
“啊,我知道,超可怕的……”
人是喜歡追求刺激的生物,所以每年都會有新的都市傳說冒出,半真半假,仿佛一場約定俗成的獵奇游戲。季明自然也聽說過同學們口中的都市傳言,傳言說有一個人在網上發布的評論點贊過千后,卻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纏上,最后人間消失了。
這是沒有科學依據的傳言,偏偏人們一個個言之鑿鑿,甚至將其熱度鼓吹到前幾年的“藍鯨游戲”之上。季明對這種傳聞向來嗤之以鼻,照例打開了社交軟件,查看最新的消息推送:胖女孩在公交車上遭遇咸豬手,勇敢報警。
這本應是充滿正能量的新聞,可是,當季明看見新聞配圖時,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受害者是一個非常胖的女孩子,穿著快要崩開線的羊毛短裙,濃妝艷抹,對著鏡頭露出十分氣憤的神情。相比之下,旁邊的“色狼”顯得格外瘦弱。
新聞剛發出來幾分鐘,評論寥寥無幾,季明瞥了眼,隨手寫下了評論:“確定是這位男孩非禮了女孩嗎?我怎么覺得是男孩吃了虧。”
短短半小時,這條充滿惡意的評論便被頂到了熱評第一名。季明坐在位子上,看著點贊數快速跳動,心底涌出一股興奮感,好像得到了不得了的認同和關注。
他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右手的大拇指微微顫抖,隨時準備在點贊數過千時,截圖紀念。這并不難,花邊新聞向來是人們關注的熱點,只是,當右上角的紅色“大拇指”數量跳到1000的剎那,少年的耳旁忽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呼嘯,像是某種困獸的哀號。
季明愣了一下,待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仿佛是身體對于某種未知力量的應激反應——
“應該是幻聽吧,”他抓了抓頭發,棕褐色的長眉微微皺起,“那種都市傳言一聽就知道是假的。”
明明是這樣寬慰自己的,可是從那一天起,季明便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了。
02
說是“人”也許并不準確,它更像是一團黑色的、沒有形體的霧氣。
季明第一次遇見它,是在去樂隊訓練的路上。天朗氣清,銀杏樹葉落了滿地,少年抓著書包帶子,在林蔭道上踏出窸窣的聲響,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了黏稠又渾濁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幾乎可以感受到它貼在耳側的溫度——
季明下意識扭頭,恰巧看見那團霧氣的消散:緩慢地,遲鈍地,一點點在空氣中變成半透明,最后只剩下一張大大的、裂開的嘴滯留在空中,仿佛上世紀恐怖電影里的特寫鏡頭。
季明的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邊聚集起許多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眼底流動著隱秘的光彩,對他破音的尖叫聲表現出近乎殘忍的好奇心——季明對他們的心理活動心知肚明,最后踉蹌著推開人群,一言不發地跑回了練習室。
話在舌尖打了兩個轉,等他說出口時,卻變成了“我剛剛看見了一團可怕的霧影”的無趣消息。眾人都在低頭玩手機,只有吉他手懶洋洋地抬起頭,手指從琴弦上拂過,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你是不是累出幻覺了呀?”對方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語氣中透出一絲竊喜,“那干脆暫停樂隊訓練好了……反正我最近也沒什么時間。”
“可是……”
欲言又止,所有的話淹沒在深冬的光線之中。季明眼睜睜地看著樂隊成員們熱火朝天地討論昨夜的游戲,而嶄新的樂譜掉在地上,不知又被誰踩了一腳,留下黑乎乎的印子。季明撿起那張樂譜,忽然暴怒:“既然這樣,不如解散樂隊吧!反正你們都不想再練下去了!”
季明摔門而出,卻沒有走遠。他背靠在薄薄的門板上,屋子里密切的討論聲,仿佛逆風瘋長的菟絲子,鉆入耳中。
“他發什么神經?”
“笑話,他以為自己是誰啊?”
“讓玩揚琴的加入樂隊才奇怪吧,我早就不想要他了。”
“玩揚琴的”,這就是貼在季明身上的標簽。一開始,他只是聽從父母的安排,學一門冷門的藝術,爭取能在考試里加一點特長分。但是,他披星戴月地練了好幾年才發現,這年頭學藝術、有特長的人數不勝數,說不定連同學家的耗子都會拉一首《二泉映月》,無奈只能隨大流地組了樂隊,試圖從茫茫人海中殺出一條血路。
于年輕人而言,平庸才是最大的罪惡。
03
在離開樂隊的這段日子里,季明與“黑霧”的相遇愈發頻繁。
擠公交時,背單詞時,甚至是洗澡的時候,他仍然可以感受到窺視的目光,如影隨形……更為可怖的是,每一次顯形,“黑霧”的輪廓都要比上一次更加接近人形。季明雖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卻隱隱察覺到,待“黑霧”完全成型時,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如果之前的都市傳言是真的,那么,他一定也會消失不見。
季明心生惶恐,試圖在網上找到關于傳言的更多訊息。然而,帖子發了一封又一封,卻只收到一些冷言冷語,更有甚者,還有人將他之前的發言記錄翻出來,說他是“報應”。
“你一個大男生還怕被跟蹤?”
“大膽點,也許是個美艷的女鬼呢!”
“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癥?”
人類歧視與自身認知所不同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惡意。那些真實困擾自己的問題,就這樣變成網友口中的玩笑與調侃。季明看著帖下的留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自己留給胖女孩的評論,明白了她那時的憤懣與委屈——如果可以得到她的原諒的話,那么,自己一定可以從詛咒中逃離吧。
季明心底忽然涌起強烈的希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他花了幾個晚上,搜到了女孩的住址,然后推掉了周末的補習課,買了一束花前去拜訪。那是一問很小的出租屋,胖女孩警惕地將防盜門拉開一條縫,一只眼睛抵在門后,頭發蓬松,有兩縷發絲耷拉在眼角的位置,透出幾分歇斯底里的味道:“你是誰?我早說過,我不接受任何采訪!”
“我不是……我、我只是想來道個歉,之前在網上說過你的壞話……真的很對不起,我……”季明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在女孩的眼中看到了強烈的恨意,仿佛快要燃盡時異常明亮的藍瓦斯。
“我、不、原、諒!”
門重新關上,隔斷了昏黃燈火和暴烈聲響,還有微弱的希望。花束落了一地,季明獨自站在陰暗的走廊中,恐懼難言。就在剛才,他又看見了那團黑霧,從胖女孩的身上蹦出來,又藏進黑暗中,變成無法捕捉的噩夢。
季明倉皇地逃跑了。
街上人頭攢動,行人們神態各異,或喜或悲,卻好像長著同一張臉,有同樣的黑霧從他們的身上騰起,匯聚在城市的上空,仿佛暗色的鴉群。季明無處可逃,只能捂著耳朵,假裝自己聽不見背后的呼吸聲,聽不見詛咒的倒計時。
04
季明再也沒有出過門。
為此,父母曾爆發過好幾次爭吵,理直氣壯,臉紅脖子粗,碎瓷片摔了一地,割裂了往日溫情的面紗。
“我早就說過,不能送他去學揚琴,那是女孩子學的!”
“明明是你從來都不管孩子吧,我看兒子就是跟你學的!”
“怎么會有他這么沒用的東西!”
兩人每爭執一句,黑霧的身形都會清晰一分,最后,它完全具備了人的輪廓,常常將看不清五官的臉朝著季明,像是在發呆,也像是在醞釀更大的陰謀。季明由一開始的崩潰到后來的麻木,甚至沒有再想過逃跑,而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我會成為你的一部分嗎?”季明開口道,語氣沒有分毫波動,仿佛在講一個無趣的冷笑話,“像其他人一樣,變成被惡意支配的怪物。”
在這段逃避的日子里,他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明白了自己以往的荒謬之處。他渴望與眾不同,渴望閃閃發光,卻因為世俗的偏見,裹步不前:丑女不會被騷擾,男孩子不應該彈揚琴,學揚琴的自己不應該參加樂隊……漠視甚至嘲笑少數派的存在,便是最大的惡意。
他是偏見的受害者,可他也是惡意的幫兇。
手機忽然響起,是很早以前設置的樂隊表演行程。季明盯著屏幕看了許久,忽然抓起外套,沖了出去:如果消失是一種必然,那么起碼,他要證明自己曾真實地存在過!
樂隊參加的是“藝術進小區”的活動,舞臺極小,觀眾多是無所事事的老人和懵懂無知的孩童。當季明帶著揚琴趕到時,樂隊剛剛表演完,準備下場;而他,就在前隊友詫異的目光中,將沉重的樂器搬上舞臺,獨自開始彈奏。
那是他有史以來,彈奏得最認真的一次。不是為了考級,不是為了迎合,只是單純地發泄心底的情緒,感受音樂的美好。音符自指尖躍起,變成翻涌的星海銀河,而那些瑣碎、蕪雜的心情便長成寶石藍色的花朵,自世俗的塵埃中生長,又零落成泥,只剩香如故。
“我彈的樂器叫做揚琴,是中國常用的一種擊弦樂器,與鋼琴同宗,明末由波斯經海路傳入我國。”一曲終了,季明的眼眶微微發紅,鞠躬時,聲音也有些顫抖,“在你們看來,它可能有些冷門,不夠酷,但是,它真的是很好的樂器。”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請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不要為了迎合他人的看法,而去說一些嘩眾取寵的蠢話。”
“是少數派也沒有關系,人生苦短,請你們……真正地、發自內心地為自己活一次吧!”
臺下,觀眾們的議論與面容漸漸模糊起來,唯有黑霧凝成的人形漸漸清晰,并一步步朝他走來。季明仰著頭,看著對方伸出手來,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然后,在剔透的陽光中散開,變成明亮、浮動的塵埃——
屠龍的少年也許會變成惡龍,但人卻不能終生困于惡意的牢籠之中。自此,他自由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