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我

文 謝曉瑩 圖 一世核桃兒

1

林鹿眠決定不畫畫了。

林鹿眠那時候非常喜歡畫畫，然而家長對她的期望和規(guī)劃里從來沒有當藝術(shù)生這一項。她那時候瘋狂地喜歡著一個動漫角色，房間里貼滿墻的海報上，書桌上擺著的臺歷上，每天攜帶的鑰匙扣上，印的都是這個動漫形象。

林鹿眠經(jīng)常摳出時間去參加動漫展，當線下動漫聚會游玩群的群主。每當她拿起畫筆，就覺得那顏色潑灑開來變成了五彩斑斕的童話世界，穿圍裙的麥兜、很紳士的兔子公爵、好奇的一片落葉……好像整個人都輕輕浮起來，徜徉在爛漫的星河里。

可是父母的念叨和不滿總是會把她扯回現(xiàn)實。在她拿起畫筆的時候，在她為調(diào)出滿意靈動的色彩而欣喜的時候，在她翻看各種有靈氣的繪畫作品的時候，奶奶的嘆息也讓她覺得心一陣一陣發(fā)緊地難受。

關(guān)心和愛本身都沒有錯，但這份關(guān)心和愛卻讓人糾結(jié)得難以言說。

林鹿眠騎上自行車一路飛快地趕去學校。初中三年，她的同桌都是余安然，那時候余安然還是個肉乎乎的女孩子，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咬著蘋果味或是荔枝味的棒棒糖，一湊近就能聞到水果的香氣。她是林鹿眠最大的開心果，在安然眼里，沒有什么事情是香草冰激凌、抹茶蛋糕、糖醋魚、宮保雞丁、醬汁牛肉解決不了的。

2

余安然真的特別可愛。

她說話的聲音軟軟的，很好聽，像夏天晚上散步在鄉(xiāng)間小道，暑氣都被風吹散的那種清涼和溫柔。她總是耐心地不厭其煩地幫別人的忙，從來不會覺得麻煩。

有的人光是存在就讓人不自覺地喜歡，想要隨之變成更好的人。

說來真是糟糕，林鹿眠之前一直很排斥胖的人。這是有原因的。林鹿眠一出生就很胖，被親戚和小時候的玩伴取笑，叫各種和胖有關(guān)的綽號，以至于她在上初中后通過跑步鍛煉，人像筍一樣迅速拔高，再沒有人說她胖了，她依舊沒有被治愈，那個心結(jié)始終拴在了她身上。看到電視上出現(xiàn)胖胖的女演員她都下意識要轉(zhuǎn)臺，她不是討厭那些迷糊元氣的角色，而是始終無法面對當年只會擦著眼淚哭的、悲傷的自己。

直到余安然出現(xiàn)，她才知道，原來還可以有多種選擇。

安然一邊吃著抹茶蛋糕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我覺得，瘦下來可以穿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胖的時候吃了好多好多的美食，都好幸福啊。”

窗外的桐花盛開著，一樹一樹的白色，紛紛揚揚飄落地上，像落雪鋪滿了整個學校。林鹿眠看著那些躍動的光影和濃烈的色彩，突然就很想畫畫。她在桌子里藏了一套鉛筆、畫筆和水彩顏料，有時候突然開心了就會打個草稿，畫個小人兒，畫只小兔子，畫個大魔王。

雖然阻礙重重，但這是她滿心喜歡又堅持最久的愛好了。

落筆不知怎么就不受控制地畫出了一頭鹿，健康的帶著花點的棕色皮毛，伏在長滿蘆葦?shù)乃叄F氣裊裊，連帶著鹿的眼睛，都像蓄滿了水一樣朦朦朧朧的。

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幅畫了，林鹿眠撫著畫紙上剛上好的色彩，再戀戀不舍也還是要告別。

“真羨慕啊，畫得好好看。”余安然靠著她說。

林鹿眠突然開心起來，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余安然。

如果不是余安然，她還是那個照照鏡子就會懊惱半天的林鹿眠，那個想吃美食又得惦記著今天是不是多吃了一塊肉的林鹿眠。

3

余安然說想去學舞蹈。

林鹿眠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她就已經(jīng)開始鍛煉減肥了。

其實林鹿眠本來以為，這次只是安然多次“一時興起”中的一次，她總是會吃完后有點負罪感地捏著肉乎乎的肚子，說要不我還是減減肥吧。然后不顧林鹿眠的阻攔扒著燒烤攤走不動路，一邊嘟囔著“我怎么舍得放棄它”。林鹿眠早就習慣了。

可是這次安然真的堅持太久了，下課了也不和她一起回家，雷打不動地每天去操場跑步。她的零食量大大減少，到了晚上在林鹿眠的引誘下還是一口零食都不吃，讓吃著芒果芋圓冰的林鹿眠心中突然蹭蹭蹭地生出了強烈的負罪感。

林鹿眠好奇地找到了余安然的微博，初中時大家習慣用QQ或者微信，林鹿眠不常用微博，因為手機內(nèi)存不足常常是裝了又卸。點開微博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余安然平常不說的情緒，那是另一個余安然。

余安然溫柔敞亮，像個小太陽，她也是在和睦開明的家庭里長大的，母親開了個蛋糕烘焙店，外婆和奶奶生怕她營養(yǎng)不夠天天給她做好吃的。天大地大沒有安然的心大，她順勢就長到了每年體檢都是噩夢，只想捂住體重盤的地步。

她幾年前在微博上就開始陸續(xù)轉(zhuǎn)發(fā)一些舞蹈視頻和拍得很美的舞蹈攝影作品。

直到有一天她發(fā)了一條長微博：

“好想成為一個瘦子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啊，然后變成知乎知名減肥答主余安然，天天說著謝邀，再行文平靜其實內(nèi)心暗爽地寫下一段段心路歷程——曾經(jīng)我多喜歡一個遙遠又優(yōu)秀的人……

“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茏兂筛每锤鼉?yōu)秀的人呢？坦坦蕩蕩地做喜歡的事，坦坦蕩蕩地愛自己和被人愛。”

接下來的微博就是每日健身打卡，一日三餐保持著均衡飲食，戒掉甜點零食。餓了就畫滑稽可愛的簡筆畫，從一朵花、一片云，到黃昏時男生打球的身影，到走廊旁匆匆一瞥的側(cè)臉……

這一次她真的成功了。

余安然開始努力的同時，林鹿眠不自覺地又拿起了畫筆，在草稿本上畫下了那半年里努力的余安然。

“我也不是非要瘦下來不可，我喜歡天天肆無忌憚地吃喜歡的美食，可瘦下來我可以嘗試學一些自己喜歡的但之前沒可能跳的舞蹈。”

“我更想成為，有無限可能的余安然。”

4

林鹿眠問余安然，初中畢業(yè)之后，那段故事有結(jié)局嗎？余安然蹦蹦跳跳地踩著樹葉間落下的光斑，聞言抬頭笑著回答:“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好像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你知道嗎，我想告訴你——”

“你知道嗎，我想告訴你——”

她倆同時開口。

“啊？”林鹿眠錯愕地抬起頭，“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不會開始努力？”

林鹿眠因為畫畫感到愉快但也感到一團糟的時候，從沒有想過，眼里的光也能感染到別人，那個人還是看起來沒什么煩惱的余安然。

“你剛才想告訴我什么？”

“嗯……以后再告訴你。”林鹿眠笑得得意又狡黠，像是頭上豎著尖尖耳朵的狐貍，既然她們想說的一樣，她就偏偏不想說出來讓安然得意了。

“那你高中還畫畫嗎？”

“當然畫啊，要一直一直畫下去。”

她們的背影消失在桐花紛紛揚揚的落雪里，黃昏的陽光照著巷子，透過窗簾落在林鹿眠房間的畫板上。她最新畫的那幅畫里，一頭鹿伏在水邊，在茫茫水汽中微微仰起頭，它的眼睛是清澈的琥珀色， 它長長的鹿角，長出了密密的枝椏，一樹一樹 開滿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