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世明
四十多年前,我還在讀初中。學校一放寒假,我就和四姨家的小哥結伴,坐火車一路向北。到了城市,再轉到縣里的舅舅家住上一夜。第二天,坐上從縣里開往鎮上的長途汽車,再到大姨家。大姨家離鎮上還有二十里地的土路,因為不通長途車,我和小哥只好冒著零下近三十度的低溫,踏著厚厚的積雪,走著去大姨家。那時候,天冷風大雪也大,特別在空曠田野上,肆虐的狂風夾雜著雪粒抽打到臉頰上,那個疼哦——好在我們從家出來的時候就有準備。我倆的頭上都戴著一頂長毛狗皮棉帽子,手上戴著厚得回不過彎的棉手悶子,腳上穿著棉靰鞡。可是,那個年代的小孩子都沒有內衣內褲,幾乎清一色地穿著空心棉襖棉褲。冷風就從褲腿鉆進褲筒,立馬渾身就打寒戰。我們倆把棉帽子系緊,連跑帶顛迎著寒風往前趕,不大一會兒就把全身走熱了。捂在棉帽子里的腦袋出了一層細汗,嘴里呼出的哈氣,不僅使帽耳朵掛了一層白霜,就連眉毛和嘴角上剛剛長出的絨胡須也掛了一層白霜。
遠處看去,我們倆像兩個白胡子老翁。
我和小哥走到大姨家時,正是傍晚雀蒙眼的時候,我倆剛走進院子,一條拴著的大黃狗就沖我們倆汪汪地叫。大黃狗的吠叫聲,把正在灶臺前忙活晚飯的大姨叫出來。鐵鍋里裊裊的霧氣飄散出房門,大姨探頭看到兩個渾身掛著白霜的毛小子進院,她迎出來時還使勁揉眼睛。當大姨看清我們時,她既高興又心痛,一邊拍打我們身上的白霜,一邊嘮叨著你們兩個傻小子,怎么不打聲招呼,好讓你大姨父趕馬車去鎮上接你們。大姨連推帶拉,把我們哥倆弄到熱烘烘的炕頭上取暖。
大姨家是典型的東北農村,坐北朝南的泥土房子。正房的前面有一個大倉房和一個小狗窩,柴草垛堆放在房山頭,房山頭還有一垛木柈子。一腳邁進正房是灶間,灶臺上一口十二刃的大鐵鍋正冒著熱氣。北地的墻邊堆放著柴火和柈子,潮氣撲臉。東屋是南北兩鋪大炕,南炕上摞著被子,炕中間擺著一個用黃泥燒制的火盤,天冷的時候把灶坑里余燼的炭火收到火盤中,沒事兒就圍坐火盤邊烤火取暖。“蛤蟆頭”煙葉盛在一個用紙糊的笸籮里,一支長桿子的煙袋鍋躺在炕上,煙袋鍋被煙油熏得黑乎乎的。炕中間,擺著一排漆著鮮艷牡丹花的大木柜子,柜子上擺著一個鐵皮暖瓶,和裝著八個玻璃水杯的搪瓷茶盤,正面墻的中央掛著一幅偉大領袖毛在主席的畫像,四個鑲滿照片的鏡框分別掛在主席像的下邊。西屋平時不怎么住人,堆放著糧食和幾口漬酸菜的大缸,還有裝咸菜的壇壇罐罐。一些平時不用的雜物,也橫七豎八地堆放在西屋。
“餓了,快吃飯吧。”大姨端進來一盆大馇子粥,一大盤焦黃焦黃的粘豆包,還有兩大碗燉酸菜,一盤咸菜。然后她又轉回廚房煎了幾個雞蛋,說是專門為我們倆做的。大姨高興得忘記了吃飯,坐在我們倆對面。她生怕我們吃不飽,一邊不住手地往碗里夾菜,一邊不停嘴地詢問各自家里的情況,尤其我們媽媽的情況。我們倆顧不上大姨的問話,囫圇地回答大姨的提問。給肚子墊了底,我倆才抬起頭看著大姨嘿嘿地笑兩聲……
冬天天短,到了晚上,溫度比白天要低很多。大姨怕我們這兩個城市娃,晚上睡覺凍著,就從柴草垛抱來一大捆苞米秫秸稈,用來燒炕。不大一會兒,土炕就燒得滾熱。吃飽喝足,我們兩個躺在炕頭上。大姨把家里最厚的棉被和棉褥子,給我們鋪蓋上。炕燒得實在太熱了,身下鋪著厚褥子還燙得慌。大姨撫摸著我的腦袋,嘀咕著說城里的娃不禁凍。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身下的炕熱,可屋子里溫度卻低,露在被窩外的腦袋還是覺得涼,都能看見嘴里哈出的白氣。我發現東大山墻的棚頂上,有一大片白霜,在黝黯的燈光下閃著晶晶的亮兒。我癡癡地瞅著,沒一會兒上眼皮和下眼皮就打起了架。寒冷,沒能擋住我酣然入夢。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才發現棉被頭,結了一層白森森的霜……
傍年根兒,大姨和大姨父開始忙乎年了。大姨父連續好幾天,天還沒亮就起大早趕著馬車出去。頭一天,拉兩麻袋麥子和一麻袋糜子,到公社的面粉廠磨面;第二天,又拉上一麻袋黃豆到油廠換上幾十斤豆油。回來的時候,順便在粉房買上一捆粉條;再過幾天,大姨父又到商店買了凍梨凍柿子糖球鞭炮以及鹽、醬油、醋、花椒、大料等過年用的東西。雖然每樣東西買的都不多,但是在我們小孩子的眼里,已經很了不起了。大姨的活兒更多了,她起早貪晚,給家里老老小小每人縫上一件新衣服,把炕上鋪的蓋的都拆洗干凈,把新買的“白花旗布”用漿糊糊漿洗,使其更加結實耐用。掃房子、發面蒸饅頭,蒸粘豆包,炒瓜子,還用甜菜疙瘩熬上幾壇子糖稀……還有許多活計,我都記不大清了。就記得大姨忙得手腳不得閑。
臘月二十二的中午,大姨和了一盆白面,說是搟面條。我心里想,明天過小年,今天吃面條是什么意思呢?正當我納悶時,大姨說她今天過生日。唉,怎么這樣巧,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大姨知道我和她是同一天的生日,又往鍋里打了兩個荷包蛋……
臘月二十四這天,大姨家要年殺豬了。
一大早,大姨就樂呵呵地把我們幾個孩子從熱乎乎的被窩中叫醒,說一會兒吃烀肉。我們幾個一聽要吃豬肉了,都一骨碌爬起來,一個個饞得直咽口水。我們隔著玻璃窗發現,院子里已經來了好幾個幫忙的叔叔。只見他們三下五除二地捆了那頭白胖豬的四條腿,兩個叔叔用一個粗木杠子抬著一桿臺秤,這頭肥豬毛稱足足有二百三十多斤。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肥豬,痛苦地躺在案板上嗷嗷地叫著。一個叔叔一手拿著鋒利的殺豬刀,一手抓住豬嘴巴往后一背,順勢就將刀從豬脖子那刺入胸口,然后將刀轉了個圈,殺豬刀一拔出,鮮紅色的血就像箭一樣竄出來……一個叔叔端著一個大盆,邊接血邊用高粱稈在盆里攪拌,防止豬血凝固。血流盡了,掙扎的豬也不動彈了。為了將豬毛褪凈,叔叔又在豬腿上割了一個口,然后嘴對著那個口用力往里吹氣,他臉都憋紅了,直到把豬全身都吹鼓起來才停下。這時,幾個叔叔將肥豬抬到鍋臺上,十二刃大鐵鍋里的水翻著銀白色的花。叔叔拿著水瓢往豬身上澆開水,不大功夫,豬身上的毛就褪得干干凈凈。殺豬的叔叔手腳十分麻利,唰唰幾刀,就把豬分解了。叔叔們誰也不閑著,有的灌血腸;有的把豬肉切割成一大塊一大塊的,切好的豬肉放到秸稈編的蓋簾上,一遍一遍地往上澆水,沾了水的豬肉,沒一會兒就結冰了。有個叔叔還抄起刀切酸菜,把烀好的方肉切成手指厚的肉片,做了一大鍋酸菜燉粉條兒。香噴噴的肉味夾雜著過年的喜慶,從屋里面飄出來,我們幾個孩子圍著一大盆烀好的豬肉直轉磨兒……
再次回想起殺年豬的場景,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種溢滿親情的溫馨伴著豬肉的香氣,也再一次涌上心頭。那些逝去的人,那些遠去的事,翻滾著浪花奔涌而來,不由得讓我淚濕雙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