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德花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40)
總體戰理論是德國軍事戰略家埃里希·魯登道夫首先提出來的。魯登道夫認為總體戰不單單是軍隊的事情,而且是直接與參戰國的每個人的生活與精神息息相關。因此他提出民族的精神團結是總體戰的基礎,只有精神團結才是決定民族生存戰爭結局的核心要素。為此,他建議在戰時,政府“不僅要預防和阻止不滿分子破壞民族團結,還要掌握其他能夠利用的手段,比如新聞、廣播、電影以及各種出版物等”。[1]也即在總體戰中,政府要通過控制媒介手段,激發民族團結,保證戰爭的勝利。哈羅德·德懷特·拉斯韋爾(Harold Dwight Lasswell)在其著作《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一書中認為,宣傳戰線的戰爭也是總體戰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并總結了宣傳戰的四個目標:“一、煽動對敵人的仇恨。二、保持與盟國的友好關系。三、保持與中立國的友誼,在可能的情況下爭取他們的合作。四、瓦解敵人的斗志。”[2]
據此分析,可以明確地發現日本對中國發動的甲午中日戰爭中有意識地對華發動的宣傳戰攻勢。早在開戰之前,時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就表示,利用媒體攻勢取得國民輿論的支持就等于拿下了戰爭勝利的一半,同時著眼國際宣傳,日本還聘請了前《紐約論壇報》記者豪斯擔當宣傳戰的顧問,并允許外國記者隨軍采訪。而清政府在新聞報道上采取了對內欺騙、對外保守的態度,拒絕外國記者隨軍采訪。連李鴻章都在接受《紐約時報》記者專訪時批評中國報紙:“編輯們不愿將真實情況告訴讀者”,“由于不能誠實地說明真相,我們的報紙就失去了新聞本身高貴的價值,失去了廣泛傳播的可能”。[3]
甲午中日戰爭中,日本各報派出了空前的戰時報道團隊,全國66家報紙派出了129名隨軍記者。
日本的報紙在日本政府主動挑起戰爭之前,就開始敦促盡快向清政府宣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國民新聞》的文章:“好的機會易失難得。現在是好的機會送到我方的口中、好機會在向我方招手。若對此還沒有察覺的話,當權的政治家用什么去迎接這個好機會呢?所謂的好機會是什么呢?毫無疑問是和清國開戰的好機會。換句話說,是膨脹的日本進行膨脹的活動的好機會。古語有‘天與弗取反受其咎’。當權的政治家若將這個好機會等閑視之,則必將給國家招來不測之禍。”[4]福澤諭吉則在其主辦的報紙《時事新聞》上發文稱:“當今之日多談無益。應片刻不要遲疑,斷然與支那為敵,由我主動對其開戰。”[4]
在報紙的鼓動下,日本全國上下,連販夫走卒都摩拳擦掌,希望通過戰爭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發一筆戰爭財。“車夫們認為此次朝鮮戰端一開,那個時候就是出人頭地的好機會,那個時候就可以奔赴戰場,拼上性命去賺上一筆。因此個個摩拳擦掌,不再安心日常的工作,讓雇主非常頭疼。”[4]反觀清政府方面,對通過報紙發動民眾毫不熱心,盡管公眾有對信息的需求,但是清政府并未有意識地將民眾的愛國之心導向對戰爭的支持。
在戰爭膠著時,日本的大報和小報也是各顯其能,大報一如既往,堅持對華開戰的正義性,以號召國民鼓舞士氣為目的發表所謂“堂皇正論”。如《時事新聞》:“國民一心同體、戰到最后一人……此次戰爭從根本上與自古以來的戰爭不同,日本全國應該一個人都不遺漏,全體國民團結在一起與支那為敵。”[4]9月1日的戰況分析又稱:“清國官兵上下皆狎妓,戰端一開必然望風而逃。清國無男子,眾人皆女流。因此日本必勝。”
而小報則延續其一貫的作風,捕風捉影,以市井之事為話題,炒作戰爭新聞。夸張者如《讀賣新聞》在8月4日的版面上報道稱:“日清兩國正當開戰之際,雖然支那為日本之敵,但我帝國雅量寬宏,視在本邦居留的支那人與別國一體同仁。然卑劣之支那人卻使出種種陰險手段欲加害我國。昨日在橫濱市有四名欲在飲用水水管中投毒的支那人被發覺,四名犯人均被押送有司。”10月5日又報稱:“連蒼蠅也是日本的強,信州(長野)唐蠅為本地蠅所滅,這是我軍大勝的前兆。”
相較而言,《朝日新聞》由于派遣了號稱當時最多的戰地記者,因此對于戰況的報道非常翔實,經常以“某某處戰役,經過幾小時激戰,我軍傷亡,敵方傷亡,我軍大勝”為格式,發布戰爭新聞速報。但是在寫到具體戰況時,主要也是贊美日軍英勇,對清兵則使用“狼狽”“潰走”“敵四散”等句式,稱清軍并無戰意、敵疲弱等,突出日軍的強大和清軍的不堪一擊。
與日本報界的“各顯其能”不同,由于清政府對信息的封鎖和報業的不發達,中國僅有為數不多的幾家報紙報道。而且《點石齋畫報》和《上海新聞畫報》等將清政府戰爭失利的消息渲染成了勝利,不僅欺騙了國內的民眾,還引起了國際新聞界的嘲諷。
1894年11月21日,日軍侵占旅順后在城內進行了屠城,有記載日軍以殺人取樂,大批中國難民被侵略軍推入水塘,遭到槍殺、刀刺,“水上漂滿尸體,池水被鮮血染紅。士兵們大叫大笑,仿佛要以復仇的狂歡吞沒受難者的痛苦聲音”。據統計,在這場浩劫中,中國百姓遇難人數多達6萬人,旅順城只有36人活了下來。[5]而當天日本的報紙沒有一家對此有所報道,而且一反報道日本大勝,死傷人數少于中國的常態,對清軍的死傷情況用“未詳”作了模糊處理。《時事新聞》報稱“我軍死傷200余人,敵死傷未詳”,11月24日《朝日新聞》來自隨軍記者的文章也稱:“經過一日激戰,我軍占領旅順全境,敵死傷未詳,我軍繳獲大口徑大炮等戰利品極多。”同時用大字標出“大元帥陛下萬歲 陸海軍萬歲 帝國萬歲”的字樣。
后日軍虐殺中國平民的新聞被美國媒體爆出,早有準備的日本政府勾結《華盛頓郵報》《舊金山紀事》等報紙發表了多篇有利于日本的文章,抹黑報道了旅順大屠殺的美國記者克里曼,使得國際輿論逐漸向日本傾斜。1984年12月30日,《東京日日新聞》稱美國嫉妒日本海軍用極短的時間拿下了旅順港,因此編造謠言,進一步稱:“他們(被殺的平民)為了免于日本兵士的攻擊,脫去軍服外著平民裝束。……若是他們來降,我們當然會按俘虜處理,不至奪其性命。而他們詭計多端妄圖騙過我軍隊,或出逃或試圖抵抗,為我軍識破,令其橫尸戰場。這就是所謂的自作自受,絲毫不足憐憫。”[4]面對日本凌厲的宣傳攻勢,清政府沒有進行任何回擊。日軍因此得以欺騙國內、國際輿論,顛倒黑白地將被殺無辜旅順平民說成了平民裝束的士兵,構建了中國軍隊“狡詐”的虛假形象。
縱觀甲午中日戰爭的整個過程,清政府在中日宣傳戰中完敗。對內不能通過報紙發動民眾,集結民意支持戰爭;對外不能積極發聲,宣傳日本發動戰爭的不正義性,爭取國際輿論的支持。導致在戰爭的政治動員上對內不能激發民族團結,對外不能打擊敵人,團結盟友,爭取中立國的支持。清政府在甲午中日戰爭宣傳戰中的失敗不僅成為當時中國戰敗的重要原因,還因此在國際輿論界形成了“固陋中國”的形象,導致了列強對中國的長期蔑視。
[1]魯登道夫(德).總體戰[M].魏止戈,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34.
[2]哈羅德·D.拉斯韋爾(美).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M].張潔,田青,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61.
[3]萬國報館.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體觀察[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6.
[4]鈴木孝一.ニュースで追う明治日本発掘[M].東京:河出書房新社,1995:124-126,142,158.
[5]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日本侵華七十年史[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4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