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物語

雨蕭

時已立秋，城里依然悶熱，城外的早晚，風穿過暗淡的星月，夾雜著絲絲縷縷涼氣，不再燥熱。樹梢的知了依舊聲嘶力竭吶喊，終歸少了底氣，余音顫顫，在搖曳的樹梢上凄涼地晃。

沿著柏油路，順著車流駛出城外，漸漸樓宇少了，道旁吸多了夏日炎熱的草木葳蕤，無法釋放的熱轉變為濃郁的枝繁葉茂，這種綠極具張力，把一大片一大片土地渲染。一株絲瓜的藤蔓悄悄爬出籬笆圍墻，開了幾朵黃花，拼力探望著墻外的風光，墻外的世界實在美，不愿回去，索性結兩個毛茸茸的小瓜，趁著陽光雨露滋潤飛快長大。幾天后果實臃腫笨拙隨風晃動，在漸濃的秋里展示出生命的豐碩圓滿。爬山虎的觸角伸向遠方，終于如愿以償，它用生命染綠了整面墻，濃郁的綠在金色陽光里一點點變紅，初時像花朵，全盛時像季節做的畫布，任隨季節描抹出夸張的色彩。

螞蚱在草叢里活躍著，這些生靈尚未意識到生命已至盡頭。初秋的草汁多味美，它們歡快地吸吮著草汁，它們的身體和草一個顏色油亮發綠，隨著草色漸黃，螞蚱身上的翠綠漸退，蒙上了一層暗淡，枯草被一點點渡上金色，活蹦亂跳的螞蚱們被這金色吸干了青翠，更深露重時再也跳不動了，于是靜靜長眠在這片一生都不曾走出的草叢花間，腐朽的身軀化作肥料，滋潤著這片土地，令春天新發的草茁壯，令新出生的螞蚱，不再為吃發愁。

農家的秋才是風景，白的棉花紅的辣椒綠的核桃金色的玉米，遠遠可以聞到香味的花椒，農人黝黑干瘦的臉，五顏六色才是深秋的色彩。主婦忙而活躍，春耕秋播的辛苦，只為籽肥粒滿的豐收，秋日陽光灑在笑意盈盈的臉上，手腳不停地忙碌，額頭突然綻放出幾顆珍珠，隨著臉頰越滾越大，風一搖，落在泥土里不見了。

走在鄉野土道，野菊花一簇簇冒出來，有的因花蕾太重，挺不住頭的身軀倒伏在路面，小徑被野草荒藤擠得悠長而荒蕪，并不嬌嫩的生命，隨著明顯溫差的晝夜瘋狂地長，在貧瘠的土地開出了一大片一大片小黃花。然而秋天的世間，沒有果實是不會被尊重的，于是這些野性十足的野菊花即便繁茂明媚，也不會有人珍惜，隨著季節寒涼，一場白霜飄過，尚未來得及綻放的花朵，連同枝頭干枯的花朵一起奏響生命絕唱。

野菊花的盡頭，蘋果把枝頭壓彎，沉甸甸燦爛著，紅而圓潤的果實映射著主人舒展皺紋的笑臉。穿過這面斜坡走下去，我來到父親、奶奶安息的地方。我的祖輩由這片土地而生，順這片土地而去，他們摯愛這里，為之操勞終生，為之喜悅悲傷，為之活著，為之死去，他們為這片土地流干最后一滴心血，然后像熟透的莊稼，在子孫們的隆重的哭聲瑣碎的儀式里落入泥土，孕育著莊稼。

遙想那年村里來了一群兵，十七歲的父親聽著當兵的描述外面的世界，那個兵說，一生只呆在一個地方，是一種悲哀！父親深以為然，在那個燦爛的秋天，他幫著奶奶收完最后一片稻谷，夜色里同伙伴一起去找征兵的人，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瘦弱的他并未被選中。在伙伴們的苦苦哀求下，征兵的人心軟松口了。父親在天亮時迫不及待走村串巷，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親戚們，晌午他興沖沖踏進二爺家，二奶奶正準備卸饃，看見父親進門，提起一半的籠蓋又重重地扣了下去，新蒸饃的香味從半揭的籠的縫隙鉆出來，混著炊煙的味道，飄灑在半條巷的空中，成為父親余生對故鄉最深的記憶。

父親略帶哽咽地說自己就要走了，希望他們照顧一下守寡的奶奶，在無力而冷淡的承諾中，他揣著一兜夢想與熱血，離開了渭北平原，隨同故鄉幾百血性男兒，一起遠赴青藏高原。在世界海拔最高的那片凈土，父親為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感到震撼，虔誠的信徒卑微而蒼涼的一生，為佛而活，為感恩叩拜而生，為叩長頭而死，在生存的極限地帶，他目睹了許多年輕的生命尚未到達戰場，就因缺氧寒冷水土不服，倒下再未起來，后來他說，這片土地活下來的人都會變得善良而虔誠，從那時父親變得豁達沉默寬容。

三年過去了，戰爭結束，父親跟隨部隊去了新疆建設兵團，結婚生子，渭北平原那個孤寂的小山村已成往事，他努力在另一片土地開始新生。從哥哥姐姐的對話里知道，父親年輕時受了許多苦，后來日子好轉一點，便決定把奶奶接過去。回到老家糾纏兩個月，奶奶一邊憎恨那片土地，一邊又舍不下那里，她糾結于自己生存的不容易，糾結于為了這片土地曾經付出和正在付出的一切，一邊詛咒，一邊眷戀，老去的人對于異鄉總是恐懼，她沒有勇氣踏出半步。

父親返回部隊不久，奶奶一場病里的苦苦哀求，使父親放棄了所有堅持，他攜家小又回到這里。倔強較真的性格，即便看淡名利，不善于察言觀色，離開部隊到哪里都免不了吃苦。

順著蘋果園走下去，長緩的溝坡因今夏雨水充沛，草長得像灌木，幾棵柿子樹張牙舞爪地站在坡頭，睜著一樹血紅的眼睛看著世界，那條承載了父親幼年所有歡樂的小河早已干枯，河床上的鵝卵石在風中褪色裂變，父親和奶奶都長眠在這里，村子不斷萎縮，雞鳴狗叫人聲鼎沸早成歷史，搬來搬去的巷道只剩一戶戶常年掛著鎖，形狀相似的房子，突然感覺這一切都像道具，沒有靈魂的附著，再相似的場景也填充不了回憶，我們所思念的村莊房子，不過是有舍棄不下的人。

奶奶的墳從最初塬上那片良田遷到坡下，又遷到溝坡，父親感慨奶奶一世，青年守寡，靠不住丈夫，中年兒子遠走他鄉，半世艱辛，無人替代，而即便長眠，也得不到安穩。他病了后淡淡地說：“我不在后，就火化吧！骨灰撒到溝里，一把骨頭不惹孩子們左右為難，人死如燈滅，如果你母親堅持，就讓我和你奶奶一起住到溝里，或許溝也不太平，倘要再次遷墳，不必動我，由著他們填平或者深埋，人只活一世，身后都是形式，以后你們的孩子長大能走遠就走遠吧！這片土地只需要不讀多少書的農民，只需要經得住折騰的本分人，走不出去，眼界窄，見識短，不會有太大出息。”

父親還是猜透了這日新月異的世界，老家通知遷墳，若遵從父親內心，我們兄妹定會被村子里那幫堂叔堂兄弟唾罵許久，若跟著活人折騰，讓入土的人得不到安寧，我們兄妹終是無法心安！糾結商議許久，哥哥終歸妥協于鄉下的眾口，畢竟安置祖先不是祖先的事，是活著的我們做給活著的別人看的。

又一次折騰著奶奶，這次是我們兄妹折騰他們母子。從一架溝坡，遷向另一架溝坡，我和哥哥看著鏟車把一簇簇茂盛的酸棗樹連根挖出，快要成熟的酸棗像滾落的瑪瑙珠子，四下散去，墓坑深陷的土黃突兀的裸露在綠草叢中。天邊初現一抹魚肚白，奶奶和父親已換到更小的匣子里，隨著活人的意愿一次次流離。撿起父親零落的骨殖，從一處黑暗轉向另一處，用泥土一層層覆蓋，一個小小的冢散發著新鮮的土香，轉身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為我的怯懦，為無法安息的逝者靈魂羞愧。

他和奶奶變成兩個小小的土堆，隨著我們的腳步在暮色里越來越遠，一個轉彎，斜陽染幽草，幾度飛紅，片刻的歲月靜好。

滿大街都是夏裝打折的招牌，女兒穿著漂亮的裙子穿梭在街道，秋意漸濃，心儀許久的裙子終于到了心底接受的價格，買回來急急穿上，總害怕一場秋雨后，裙子被束之高閣，等到來年的夏，或許自己胖了高了，或許不喜歡了，趁著還來得及，趁著這份歡喜，極力展現一下。紅的白的各種彩色斑斕的服裝，隨著小姑娘鮮活綻放在街頭，原來夏秋并不分明。

我的眼前閃過一幕，扎著蝴蝶結的小女孩穿著白色連衣裙，坐在二八加重車子前杠，父親吃力的推著我爬坡，揮汗如雨，卻也舍不得我走路，我的心底卻在惦念同桌的紅裙子。

女兒說，“我要去買紅裙子，我要今天穿紅的，明天穿綠的，我要趁著年輕，多出去走走！”

“去吧！趁還來得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