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林黛玉的詩詞才情

有人說大觀園是曹雪芹在封建社會中構造出的世外桃源。然而，細看之下，大觀園卻是一處濁流暗涌的地方——彩云偷竊玫瑰露、司棋大鬧廚房、柳五兒遭誣陷，諸如此類的事情，全都在大觀園里發生過。表面的脂粉珠翠，掩飾不了內里的骯臟污濁。就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書中的核心人物——林黛玉，款款現身。

在對大觀園里一干女子的描述中，曹公賦予了她們各具特色的才情——湘云善女紅，惜春好丹青，鶯兒巧結梅花絡，晴雯病補雀金裘。然而，園子中最興盛的還是詩歌。書中關于吟詩填詞作對的場景，共有十余處，可以說大觀園中的女兒們都浸潤著詩香。其中，黛玉向來是最耀眼的一個。

黛玉的生命，仿佛是與詩歌聯系在一起的。落英繽紛，紅消香斷，她以《葬花吟》泣殘紅；秋雨綿綿，竹影瀟瀟，她臨窗而嘆《秋窗風雨詞》；拋珠滾玉，睹物思人，她向鮫綃訴《題帕詩》；桂子黃花，飲酒食蟹，她舉杯笑唱 《螃蟹詠》。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她的詩稿——隨其奮力一擲，那些詩詞中的青春也離她遠去了。

黛玉的詩多為歌行體，例如《葬花吟》《秋窗風雨詞》《桃花行》。歌行體的優勢在于形式自由，文辭鋪展，這恰巧符合黛玉的行文風格——追求真情的表達。以《葬花吟》為例，開篇即寫“花謝花飛花滿天”“忍踏落花來復去”，哀愁由“惜春暮”而起，沿著“忍踏落花”四字開始積蓄；接著，嘆“人去梁空巢也傾”，問“明媚鮮妍能幾時”，感“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慨“質本潔來還潔去”，哀“花落人亡兩不知”。筆墨由落花而起，哀紅、泣紅、覓紅、悼紅；傷己、問己、明己、悲己，層層推進，每一個字都在叩問命運。我們見不到極其工整的對仗，一詞一句不見雕琢，但讀來卻格外扣人心弦。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是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是思想的水到渠成。

然而，書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在與眾人的幾次斗詩中，這樣一個有著“詠絮才”的黛玉奪魁卻并不多。海棠社中的《詠白海棠》，“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林稿）；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桃花社中的柳絮詞，“果然翻得好氣力，自是這首（蘅稿）為尊”。少有的幾次斗詩中，瀟湘妃子只有《菊花詩》奪魁。不禁想問，既然黛玉是“詠絮才”，曹公為何總是將她安排于別的姐妹之后呢？

黛玉所處的時代，人們信奉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那個作詩“含蓄渾厚”“翻得好氣力”的蘅蕪君，作為一個恪守封建禮教的女子，曾對黛玉說過：“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睂氣O同樣以詩歌見長，但她對作詩顯然不以為然——“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作者借寶釵之口，道出了封建禮教對婦女的精神迫害——“不必才明絕異也”。

生長于深宅中，寶釵學會了用禮教約束自己——她也淘氣過，也曾偷讀過《西廂記》《牡丹亭》，但最終“丟開了”，并逐漸成為一個符合封建道德標準的女子——“清閑貞靜”（她從不對賈府的大小事宜加以評價）、“擇辭而說”（她所說的話從不直接針對別人，如借戲文諷寶黛）、“盥浣塵穢”（她所居的蘅蕪苑清潔得如同“雪洞”一般）、“不好戲笑”（姐妹們的游戲中，她最多只是幫助湘云備螃蟹宴）。

但黛玉和寶釵不一樣。寶釵是 “牡丹”“金鎖”，雖然艷麗，終究是人間的俗物；而黛玉是“芙蓉”“仙草”，是天上的絳珠仙子，即便身處賈府仍竭力保持自己的潔凈。兩人本質的區別決定了她們思想的差異。同樣是生長在詩書禮教中，表面上看，她也會對寶釵的勸誡“只有答應‘是’的一字”，但黛玉的骨子里卻生出了一種與封建思想背道而馳的東西——自由。她敢于用《葬花吟》抒寫人格宣言，敢于用《題帕詩》剖明愛慕之情，敢于用《五美吟》表達美的理想。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寶釵笑香菱呆，但黛玉卻主動當香菱的老師；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黛玉當眾說出《西廂記》《牡丹亭》里的“淫詞艷曲”；癡公子杜撰芙蓉誄，黛玉甚至不顧王夫人的情面，幫寶玉修改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試想，除了黛玉，還有誰會做出如此于“禮”不合的事情呢？

玄機早已被點破——“至貴者寶，至堅者玉。”黛玉寄人籬下，卻有著極其堅毅的質地。正因如此，她才能在濁流暗涌的賈府中保持內里的干凈與自由。然而，即便她的本質是堅硬的，她的生長環境卻決定了她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禮教的氣息。對于愛情，她不允許寶玉對她表露心意，對于他的玩笑，她也會惱怒。她知道自己應該遵守婦女的道德規范，然而她的內心世界卻與道德規范截然相反。正因這種矛盾的存在，所以黛玉的生命充滿了掙扎與抗爭，她的思想雖在夾縫里生長，但同樣折射出女性的人格之光。

黛玉是“世外仙姝”，又是“寂寞林”。她有著極高的才情，但極少有人能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她的知音只有一個同樣被封建正統視為異類的寶玉。在李紈等人看來，寶釵的詩詞，遵循著她本人穩重溫和的特征，因此比黛玉的“風流嫵媚”更符合傳統的審美標準和道德規范。曹公如此慷慨地贊揚黛玉 “詠絮才”，為的絕不是詩詞本身，而是詩詞之外的那一點自由思想。而將黛玉安排在寶釵的詩歌之后，則更加表現了黛玉與封建社會的格格不入，同時暗含了作者對無人欣賞的美的嘆息。

賈府的污濁玷污了黛玉，因此她選擇了離開。她在塵世之外，吟著漫天的落花微雨，唱著一支縹緲孤獨卻無羈無束的歌謠，去追尋她渴求的一方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