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大學新聞學院 哈爾濱 150080)
在新聞實踐中,經常出現采訪沖突,即記者在尋找信息還原事實真相的過程中,與采訪調查的對象之間所出現的話語沖突,有時也會升級為肢體沖突,甚至對記者的人身和設備造成傷害。新聞采訪沖突多發生于記者的輿論監督報道中,“打記者”的行為,一經披露都會引發高度社會關注,最終違法者、施暴者都會受到法紀的嚴肅處理。但是從話語交往和新聞采訪行為規范等角度來看,圍繞新聞記者自身行為進行的反思檢討還不夠。本文關注“記者隨投訴人一起采訪被投訴對象”所引發的采訪沖突,并分析其中的原因,以期以理論解釋現實問題,并對新聞實踐有所啟示。
(一)
2014年6月20日,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電視新聞中心兩名記者到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學院采訪。此前有家長向媒體反映,該校近幾年存在虛假宣傳和違規招生現象。于是記者當天跟隨學生家長劉先生前往該校招生部門,現場調查事情真相。
采訪之初,記者并未特別表明自己的媒體身份,但隨著追問的深入,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學院的工作人員開始懷疑起來,并電話喊來了保安人員,其后記者說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采訪動機,但現場依舊發生了肢體沖突,兩名記者和學生家長劉先生均遭到圍堵和毆打,采訪器材被損壞,攝影記者還一度被強行關進房間直到民警接報后趕到事發現場。
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學院違規招生并圍毆記者和家長,此事曝光后引發了社會輿論廣泛關注,其后人民網和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都對此進行了詳細報道。根據央視報道,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學院近年來招生中一直存在違規問題。因此江蘇臺記者的調查和監督,是主動履行媒體的社會責任。該學校阻撓采訪活動并圍毆記者,無疑是違紀乃至違法行為,理應受到輿論譴責和黨紀國法的處理。
不過,在新聞輿論監督的具體實施過程中,江蘇電視臺記者的采訪行為也并非無可挑剔。事實上記者當天的采訪并不完全符合新聞操作規范和倫理規范,這也是導致“采訪沖突”發生的重要原因。其中的關鍵,就集中在新聞記者“隨投訴人一起去采訪被投訴對象”的問題。
實質上,江蘇電視臺新聞中心記者開始時采取的是暗訪,隨后才因對方招生人員的懷疑而表明了記者身份和采訪意圖。事實上,這一過程中新聞倫理問題已經出現并開始疊加。
首先,暗訪的方式,正如羅恩·史密斯所論,往往存在欺騙的道德問題,當然此處記者主要是觀察式暗訪,還屬于輕微層次上的“被動的欺騙”[1]。
其次,記者先是混在學生家長中間,一同向校方提出相關質詢,然后又突然表明身份稱系記者進行采訪,這就難免不讓對方認為“家長找來記者曝光”或者“記者是幫家長出氣”,因而產生抗拒心理:被欺騙了又要被曝光。于是被舉報一方的招生人員喪失了基本理性,圍毆記者和家長,搶奪采訪設備,采訪沖突升級,記者挨打,場面狼狽。
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在被采訪被監督一方的眼里,記者隨同投訴人一起出場的行為,屬于“元傳播”層面的資訊。元傳播即人們關于傳播的傳播,包括對所傳遞符號的定義及其詮釋規則的約定。元傳播多表現為非語言的眼神、表情、動作或環境,這些符號或其組合,往往能主導人們對特定行為或言語的最終理解。眾所周知,同樣一句“我愛你”,配以不同的眼神或表情,其意義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其奧秘正在于元傳播的因素。同理,媒體記者來訪,如果是自行前來,其意義主要取決于其自述的采訪動機,如果是隨投訴人一同出場,則其意義就不僅在于其表述,因為這“一同出場”的情境顯然也具有意義,不僅構成一種“元傳播”,而且還隱含著語言符號之外的意義。顯然,這種元傳播層面的信息,會讓被采訪者緊張、不滿,并且產生抵觸情緒,進而影響與記者之間接下來的互動性質。
可見,雖然從表面看,正常履職卻突遭圍毆,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記者的遭遇實屬無辜,相關學校的工作人員堪稱無法無天,但深究起來媒體方面顯然也有不當之處。這就是記者不應隨投訴人一起去采訪被投訴的一方,就是說媒體沒有堅持居中調查、獨立采訪。試想,如果當事記者拋開學生家長,獨立前往被投訴的南京航天管理干部學院進行正常采訪,詳細調查家長們的投訴情況,傾聽校方的解釋乃至遮掩,那些招生人員還會輕易喪失理性撕破臉皮,并動手打記者搶設備嗎?
此類“采訪沖突”的發生,當然也使調查真相的行為被中斷,使正當的輿論監督工作無法如期開展,在事實上導致了媒體無法有效履行輿論監督的使命,甚至無法使有關的違紀違法行為盡快受到處理。
記者隨投訴人一起去調查采訪,特別是未經事先溝通的突然到訪或暗訪,雖然不是每次都引發劇烈沖突,但事實上也不利于深入調查的進行,不利于既有矛盾的化解。十年前,筆者在一家省級報社的都市報任記者時,就曾有過這樣的采訪失敗教訓。當時,有多名業戶向記者反映哈爾濱一家商場的物業服務不佳和亂收費問題,記者沒有深入思索就與幾名商戶一起找到該商場的物業部門試圖調查。但當記者表明身份和采訪動機后,物業負責人立刻變了臉色,他先是埋怨業戶們不該找媒體將商場內部矛盾公開化,然后又訴苦稱自己一直在盡力協調解決爭議,最后竟然拂袖而去:“記者能解決,你們這些業戶就跟報社記者談吧”。現場瑣碎的爭辯和失控的局面,導致記者一無所獲,不僅采訪失敗,甚至在商家眼里記者還被當成了業戶們找來幫腔的,而這全然不是記者上門采訪的本意。顯然,類似的行為和結局,也無益于維護新聞媒體的權威和形象。
(二)
從新聞采訪的行業規范來講,“記者隨投訴人一起采訪被其投訴的對象”的行為,也有違新聞客觀性原則。新聞客觀性,其實首先體現為一些報道程序方面的行為規范,目的是確保新聞真實可信,特別是確保在一些存在爭議的事件或者問題的報道中,新聞媒體能保持第三方的中立立場,從而保證自身的權威和公信力。從這個角度看,客觀性原則追求的目標與“程序正義”的理念更加接近。但是在實踐中,新聞媒體和記者往往更注重報道文本的平衡中立客觀,而在新聞采訪環節中,對自身的客觀性立場卻往往理解不夠深入,落實也不夠徹底。“隨投訴人一起采訪投訴對象”以及這種行為不時引發的采訪沖突,正說明了這一點。
首先,違反中立和平衡原則。新聞報道特別是新聞輿論監督,一貫要求媒體保持平衡和中立,確保“不偏不倚”,即認為記者的職責只是獨立地查明事實的來龍去脈,再借助媒體公開傳播事實,使偏離社會規范的行為受到輿論的壓力,迫使其回到正確的軌道上去。而隨投訴人一起采訪被投訴對象的行為,不僅不再顯示為記者的獨立調查,而且因為與投訴人一同出場,媒體形式上的中立也便不復存在了,至少在被投訴被監督的一方來看必然是這樣的。而接下去的采訪互動,也不會再是媒體出于公心的追問和對方冷靜的答辯,往往只能是被投訴者的心理拒斥乃至雙方的話語及行為沖突了。
根據馬克思的著述,到1860年時英國報紙已經普遍將“一般的公正”視為公正的“最低限度”,即在報道新的事實、爭論雙方的觀點時,報刊一般應持一種形式上的公平、平衡的態度。一般的公正,應是報刊界最起碼的“一種形式上的姿態”。[2]顯然,記者隨投訴人一起采訪一同出場,就連這最起碼的一點“公平姿態”都丟掉了。
其次,媒體對新聞客觀性的理解不到位。新聞輿論監督中客觀性與中立立場是相互關聯的,平衡中立是要求記者與事件的相關各方均保持距離,客觀性還要求記者克服主觀性和先入為主,專注于事實的發掘呈現而不表達自己的立場。更為重要的是,客觀性原則不僅要體現在報道的新聞文本中,而且要體現在前期的調查和采訪過程中。傳統上記者和媒體只在意報道文本內容以至結構的客觀平衡,而事實上,采訪和調查才是媒體與當事各方的“親密接觸”,媒體行業總是對外標榜客觀公正和大公無私,而如果在親身經歷這一環節當事人無法感受到媒體的客觀公正,那么他們又怎樣才能相信媒體的立場和報道的文本能夠公正?而一旦記者隨投訴人一起出現在被投訴人面前,被投訴或被舉報的一方,還憑什么相信媒體能公正地對待自己?
最后,使用暗訪偷拍方式過于隨意。因涉及欺騙等新聞倫理問題,暗訪的方式在新聞界一直飽受爭議,這其實也是人們在意新聞采訪方法和程序的體現。李希光等新聞學者都明確反對記者暗訪[3]。實踐中雖然沒有完全禁止暗訪,但陳力丹教授主張的慎重使用卻是共識,即只有在涉及公共利益,而且不可能通過任何其他方式完成采訪時,才能使用暗訪或偷拍等方式[4]。但像前述江蘇省廣播電視總臺記者的暗訪,顯然是任性使用,因為完全沒有到“舍此別無辦法”的程度。
可以說,媒體記者與投訴人一同出場,這本身就在無形中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至于此后被投訴對象的過激反應,與其說是他們心理過敏或做賊心虛,不如說是記者自己在授人以柄。
隨同投訴人一起采訪被投訴對象,記者這種行為既有失中立立場,又是對客觀性原則的片面理解,顯然是不符合新聞專業主義精神的,所以是新聞媒體和記者應該努力避免的采訪方法,特別是在新聞輿論監督這種涉及各方利益沖突的報道中,必須恪守新聞專業主義所內含的程序正義原則,只有這樣才能正確發揮媒體的監督功能,確保實體正義的實現,即媒體守望社會維護公平正義使命的最終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