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郁聞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
歐洲是電影節的誕生地和國際電影節范式的提喻,因此,在探討國際電影節體系時總會賦予典型的歐洲意義。但隨著全球化的發展、歐洲電影的勢微、好萊塢文化霸權的崛起,歐洲電影節體系一直與好萊塢有著欲拒還迎的微妙關系,無論是選片策略、聲望體系,還是身份定位都展現出一種與好萊塢對標的歐洲區域,誠然這一區域研究的通行設定對解釋歐洲電影的形象和文化政治有著重要意義。今天,伴隨國際電影節網絡體系的勾連和三大老牌歐洲電影節自身的藝術、文化和政治的排他性,促發了更多具有公眾屬性的規模較小且低調的電影節飛速壯大,這些電影節更成為很多年輕電影人曲線救國的首選戰地。
全球化使多元文化共生的電影景觀成為現實,各類資源整合與產業融合,促使全球的電影節在張揚自身優勢的同時,努力匯聚成一張碩大的體現出獨特文化和商業、藝術與娛樂、地緣政治博弈的體系。其中,每個電影節就是一個節點(nodel),它們互相支持又相互獨立,共建“世界電影共同體”。
意大利烏迪內遠東國際電影節(Far East Film Festival,簡稱FEFF,以下簡稱遠東電影節)就是其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電影節。該電影節從1999年第一屆至今每年4月在意大利東北部小城烏迪內(Udine)舉辦,展映來自亞洲地區的優秀影片。作為最高獎項由觀眾投票選出的公眾型非競賽類電影節,有著非傳統A類電影節的大眾文化屬性及商業取向。近年來,為提高電影節的文化品牌影響力,從不同面向和歷史維度觀照獨特地緣政經環境下的亞洲電影,為更多的亞洲電影人尋找合作與交流機會成為該電影節獨特的商業、文化追求與市場站位。
本文沿用荷蘭文化學者瑪麗·德·法克爾(Marijke de Valck)把網絡和系統理論運用于國際電影節研究中而提出的富有創新意義的研究思路,探討遠東電影節在歐洲國際電影節體系中的獨特文化定位與意義呈現。
瑪麗·德·法克爾在《電影節作為新的研究對象》一文中認為:“電影節會以節點(nodal points)的形式呈現在起源歐洲的“成功”的電影網絡(cinema network)中,所以,這一電影網絡對其他參與實體的開放特征顯得尤為重要。而歐洲電影事實上也是與好萊塢乃至世界他地彼此聯系的,是一個動態的不同力量相互作用的呈現。她援引托馬斯·艾爾薩瑟(Thomas Elsaesser)的觀點:當今出現另一種已不再基于藝術與商業的二元對立,而圍繞全球化相關術語,如空間/地點,移動性/普遍性等建立起來的體制。
作為歐洲電影節體系網絡節點之一的遠東電影節,在其秉持歐洲電影節體系鼓勵文化交流,挖掘好萊塢以外的電影而非僅商業片,促進世界電影的全球化、民族性與多樣化的角色定位和戰略話語的基礎上,更開啟了歐洲與亞洲的有效性對話,在一個跨地域的文化空間里,個體或群體的自我真實更為有效的舒展。這也是歐洲紛繁多樣的小電影節在“歐洲電影節協作聯盟”(ECFF)這個大傘下,扎根于歐洲地區,促進合作及鼓勵成員之間的跨國合作,尋求對普遍問題的全球化解決和電影的多樣性呈現,促進電影節作為電影工業重要的組成部分的文化規模和社會經濟功能。在日益全球化的語境中,遠東電影節借由聚焦于特定的亞洲身份,在主流話語的單一與趨同面向中,讓個體聲音得以傳播,民族文化和地方文化得以彰顯。這也是為何亞洲電影在時空遠離和意義趨同的全球化語境中,往往總被一種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亞洲想象”所替換或吞并,但在遠東電影節上卻構建出一種超越邊界和場域凱旋的緣由所在。烏迪內這座地緣上緊鄰威尼斯和中東歐的小城,有著東西方電影文化上天然的互滲性,其電影節的文化定位與布展策略更體現出獨特魅力:借由把文化議程和相關節日事件與城市空間相聯系的方式來維系與特定地點的關聯。努力在地理上的西方與東方之間,在崛起的亞洲和陷落的歐洲間形成一個統一的橋梁并構建共話的場閾。
亞洲電影走向歐洲電影節,乃至成為電影節主題,不僅是全球化語境中區域文化全面復興、身份認同和開拓市場的重要途徑之一,也是法克爾將“網絡理論”轉向用于歐洲電影節中“民族電影”和“作者電影”戰略研究的特性書寫:探討民族電影不能撇開國際互通(interconnection),這些交流與互動驅使影片深深植根于全球化這一媒介語境中。因此,電影節網絡的研究方法展現出一種從地緣政治和“民族性”向全球經濟和“城市”空間的轉移,使得用藝術的二元對立分類法轉向由全球化媒介文化導致的多樣性之間出現互通來探究電影節的歷史意義。
正如該電影節策劃人和主席巴拉柴蒂女士所言:“當1999年第一屆遠東國際電影節舉辦時,根本沒想過它會有什么樣的重要性,直到隨后幾年他們才逐漸意識到該電影節是多么地必要?!睔W洲電影雖然代表著某種發達與高度,但一直無法跳脫藝術電影的藩籬。隨著全球化帶來文化霸權與同質化對歐洲電影市場的影響,雖在政治層面上歐盟以大量宣傳本民族的藝術電影來抗衡好萊塢商業大片,但這樣的政治思路給歐洲電影并未帶來什么曙光。對于世界的認知,更應建立在對于跨越空間與地方邊界的資本過程的理解上,在全球化語境下,任何地方構建過程都無法避免全球化與普世化,所以,不應掙扎于歐洲與美國電影力量懸殊的斗爭,只有與其他地方建立直接聯系,歐洲電影才能發展以致形成某種影響力。作為獨特的娛樂與文化的流行形式與社會實踐的電影節,必須賦予其文化交流共促的使命。以亞洲電影為視域,面向普通觀眾的遠東電影節自然就顯得異常重要,它不僅重塑歐洲電影文化的影響力,也讓這些有著深刻文化辨識度但屯聚于本土的優質亞洲民族電影以凱旋之勢走入西方視野。
電影節事件并非統一、封閉的現象。事實上,各個大小不一,聲望不同,意識形態、政治策略和支配計劃各異的電影節其多重布展、流程和常年表現中存在著易變線索(如新設立某些計劃或展映單元),而這些線索和資源在作為節點的某個電影節上聚集到一起。法克爾認為,應把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引入對電影節的研究:將其視為一種依賴多樣性,且把各行動者(展映單位、電影人、電影院、明星和影迷、商業媒介等)間的關系進行多樣化設定的“網絡”。同時,“這些歐洲國際電影節把所在地與全球、城市與國家以及空間上的媒體和處在一個網絡建構中的事件、地點相互結合起來,這樣一個網絡構造為不同的電影文化(產品、產業或人)提供一系列參與的方法和途徑。”拉圖爾行動者網絡理論具體再現了行動構建的動力、模式與互動過程,這也是將空間轉向與網絡理論進行有效關聯的方式來構建全球化背景下的電影節的特性研究?!翱臻g不再是一個工具性的容器,而成為地方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場所”,這也揭示出作為非人類行動者(actant)的電影節策展策略和相應的節日事件是跨地域社會融合實踐的有效載制,是國際電影節體系得以為續并成功的重要構建。
設定了面向觀眾為導向、展介亞洲電影的策展策略,吸納來自亞洲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不同類型的電影作品的遠東電影節,在如此眾多的歐洲各類國際電影節中,勾連亞洲電影與世界觀眾(招募成員),提供一種多元文化共生的電影景觀就顯得越發重要(問題界定)。對于亞洲電影意圖跨越國界進行更廣泛意義上的交流溝通(興趣激發)提供了一個長效機制和必要通過點。
依法克爾所言“我觀察國際電影節領域主要將其作為一個成功的具有轉換(轉譯)能力的網絡”。遠東電影節通過一整套遴選機制、電影放映及相關活動主題事件(轉譯)推動了這些亞洲電影走入國際視野。秉持對亞洲電影的挖掘、推介、亮相和培育的策略,彰顯其獨特的切入視角,從第一屆聚焦我國香港當下大眾電影起至今,參展電影作品在地緣上擴展到包含從東亞到南亞各國及地區。訴求展現亞洲電影如何融入當下亞洲社會現實與大眾文化的藝術定位。隨著區域化的發展愈發頻密,原來單一空間和社會成為過去,“全球-地方”的對峙也不斷受到批駁。越來越多共同體得以孕育,不同文化之間的交往與多元共處日趨緊密,在所有技術與文化發展凝結成網的進程中,法克爾認為在電影節研究中投注行動者網絡視角,研究電影節中的非人類行動者,如關注電影節的時間和空間組織(活動日程安排和地點因素)可以影響某個電影節在國際電影節領域的形象和姿態。遠東電影節每年舉辦的“聚焦亞洲”展映單元就是以亞洲電影為策略而發展的必然產物和激發行動者興趣的重要轉譯:一個旨在為亞洲和意大利及歐洲同行構建緊密聯系與影響力的類型片電影市場。一如歐洲電影節協作聯盟(ECFF)強調“致力于發現自我表達和規劃獨一無二的身份”的目標和使命。
法克爾結合了人類學中“成長儀式”(rites of passage)和強制通過點的概念,提出了電影節作為“成長站點”這個概念。她認為電影節通過提供一系列的儀式(展映)和標志性的事件(典禮與頒獎),有助于影片和導演在電影世界里尋求文化身份定位,實現其社會意義及地位的提升或逆轉。
遠東電影節秉持著作為亞洲電影新人被關注和完成跨越的重要成長站點,一系列機制持續性地發掘新作和培育新人,通過電影節展映等一系列文化活動和節日事件使他們獲得關注和認可。該電影節更期待能在一個更長遠的自洽性循環中,通過對亞洲電影和電影人的挖掘、推介、亮相和培育策略,彰顯其獨特視野,調整歐洲電影節體系慣性規定,賦予自身更高的文化品牌辨識度,實現作為國際電影節體系中的重要節點價值,讓電影節網絡中某些行動者原本不利的因素借由這一獨特定位的“成長站點”轉換為得以進一步積累的文化資本。
遠東電影節從第一屆的懵懂探路至今,不斷證明其發揮著作為一個亞洲電影批判性贊揚的強制通過點。電影節上的影片并不是一閃而過的浮光掠影,而是處于不斷轉換與被轉換之中的行動者,是遠東電影節努力發展的堅實基礎與印證。電影節保有充滿生氣和令人興奮的形式,不再滿足于發現的簡單喜悅,而是在電影節上向觀眾提供包羅萬象的綜合體,創造出一種新的文化產業概貌。正如法克爾所言,電影節就是成長站點,發揮著行動者通往文化合法化(被認同)的作用?!俺砷L站點”的時空特性使電影節作為電影網絡的重要“節點”而存在。在每年四月底的一周時間內,意大利北部小城烏迪內的影劇院成為東西方文化自由交匯的空域,以遠東電影節為通過點萌發出改寫世界電影史的欲望,亞洲新影片與各個時代的舊作一起促進研究與合作,書寫著圍繞全球化語境的當代“電影命運共同體”。
法克爾同時指出“成長”是指暫時的維度,是電影節等級體系的任務分割,以允許導演在一段特定時間的網絡中“走向成熟”。盡管國際電影節自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數量不斷增加且日趨產業化,但這一網絡或體系卻并未崩塌的原因就在于電影節任務分割十分嚴格:作為在意大利的聲望僅次于威尼斯電影節的遠東國際電影節位列其中,行使其獨特任務及文化價值:電影節能成為真正的娛樂和文化交流的橋梁。遠東電影節是人們縱覽潮流概貌、發掘新秀、消除世界對亞洲電影隔閡的行動者網絡節點。另一方面來說,這種等級化的任務分割保護了電影節獎項和展映單元的文化價值。
意大利遠東國際電影節作為旨在聚焦亞洲電影的公眾型電影節,與歐洲傳統三大A類電影節(戛納、威尼斯、柏林)龐大且嚴密的藝術體系及國際聲望不可分庭抗理。再加上較為年輕、宣傳力度薄弱等因素導致在中國內地影人心目中的認可度遠不及圣丹斯電影節、蒙特利爾電影節、多倫多電影節等這類中小型的國際電影節。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及“一帶一路”愿景的提出,中國必將在更大層面上與所涉沿路國家之間開展電影節展和交流合作活動,拓寬多方文化視野,建構多元共生的電影文化景觀。因此,作為國際電影節重要節點的遠東電影節是中國本土民族電影和商業類型片提高海外認知度、獲得投資合作機遇,實現中國電影產業繁榮、電影格局整體飛躍的必經成長站點,也是實現“全球電影共同體”主旨的行動者網絡。因此,值得中國影人的深入關注和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