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沂蒙革命根據地減租減息運動中,始終交織著黨員和農民群眾在情感、心理、利益訴求等方面的互動與博弈。通過實事求是的調查研究、細致深入的思想宣傳和動員、實實在在地保障廣大群眾切身利益以及努力糾正減租減息運動出現的偏差,最終實現了對廣大農村社會的有效治理,在沂蒙革命根據地構建起了良好的黨群關系,催生了偉大的“沂蒙精神”。
關 鍵 詞:沂蒙革命根據地;減租減息運動;黨群關系
中圖分類號:D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207(2018)12-0057-10
收稿日期:2018-10-26
作者簡介:王成娟(1981—),女,山東沂水人,中共臨沂市委黨校基礎部講師,研究方向為政治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8年山東省人文社會科學課題“沂蒙革命根據地減租減息運動中的民眾動員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8-ZX-YM-09。
與以往學者多關注于沂蒙革命根據地減租減息運動的內容、性質、政策的制定過程和影響以及注重考察黨的領導作用等的研究不同,本文以黨群關系構建作為切入點,著重考察沂蒙革命根據地減租減息運動中的黨員和群眾在情感、心理、利益訴求等方面的互動與博弈,以期昭示黨群之間“生死與共、水乳交融”的“沂蒙精神”的歷史背景和時代價值。
一、價值觀念的博弈:減租減息運動的開展
減租減息政策是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對于提高農民政治經濟地位,贏得農民對民族解放戰爭的支持至關重要。1942年前,在沂蒙革命根據地開展減租減息運動初期,減租減息政策實施的效果和作用并不明顯,理應團結在一起的廣大黨員和群眾卻時常處于游離甚至是博弈的狀態。1940年11月11日,山東省臨時參議會公布的《山東省減租減息暫行條例》(以下簡稱《條例》)規定:“凡是建立起抗日民主政權的地區,必須實行減租減息。減租為照原租額減少五分之一,減息為年利率一律不得超過一分五厘。”[1]《條例》公布后,沂蒙革命根據地在工作有基礎的區、鄉、村開始進行試點,但一段時間內卻“沒有認真組織群眾貫徹執行”①。這其中除了沂蒙革命根據地初建,軍事斗爭、政權建設等各項工作繁雜而緊迫的客觀因素外,主觀因素主要是各級黨組織的政策宣傳工作還停留在表面上,并沒有從觀念嵌入的角度發動、啟發農民群眾的階級意識。1943年8月,中共中央山東分局在《五年工作總結及今后任務》中提出:“(山東分局干部)在工作執行上主觀主義仍很嚴重。對群眾對社會缺少認真的調查研究,故脫離群眾實際要求;不能根據不同地區不同對象及要求去進行工作,故工作一般化、公式化。”[2]
實際上,喚醒農民的階級意識是推動階級斗爭的前提,是需要作出艱辛努力的。沂蒙山區歷史上長期處于地少人多的貧瘠狀態,土地的占有情況呈現極端兩極分化的狀態。以莒南縣大店、筵賓、溝頭的3個區12個村莊為例:地主有169戶,富農有173戶,二者戶數相加占總戶數的13.73%,但卻占有69.32%的土地②。土地集中程度之高,由此可見一斑。沂蒙山區普遍盛行封建土地租佃關系,與此相對應的是“指種地”“干拔工”“拍牛客”等苛重變相的額外剝削,因佃戶租種地主土地以被剝削為代價,所以不得不付出更多的財力或勞力。“指種地”,也稱棉花地、白代地,是指佃戶要為地主毫無報酬地代種一定數量的土地;“干拔工”,是指凡遇地主家修墻、婚喪嫁娶、探親、上墳填土、打更、運輸等事,地主都要向佃戶拔工,離地主家近的還要為地主掃雪、挑水;“拍牛客”,是指佃戶出一切農本,地主出牛出料,最后佃戶和地主四六分成。[3]租佃關系是一種剝削關系,但實際上卻交織著地主與佃戶之間的錯綜復雜的依附關系。據莒南縣團林、壯崗及贛榆縣金山區對勞動力的調查顯示:“地主缺乏勞力31%,富農約缺5%,中農略有盈余,貧農余45%。”[4]在佃戶人工剩余的情況下,獲得地主在種地、農具、種子、牛力等方面的“照顧”就形成了表面上的互惠互利、互幫互助的關系。如拔地,指的是無地的農民,托人與地主說通租種土地,至多不過一二畝,一季后即歸。雖然拔地租額很高,但能向地主拔到地種的農民,一般都是地主及掌柜的給面子的人,否則是很難辦到的。[5]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些租佃制度,除了拔地以外,租期一般都很長,地主們信奉“伙計不可久留,佃戶不可常退”的道理。因此,大部分農村地區的租佃關系非常穩定,有的佃戶五六輩子都給一家地主種地。至于一般的中小地主和家庭缺乏勞力而出土地者,都是實行種子對半負擔,收獲后平半分糧,沒有額外剝削。所以大部分農村地區的租佃關系十分復雜,使得農民群眾階級意識淡化、階級關系非常模糊。
從更深層次的農民思想意識上看,在舊中國,農村是按照群落和血親宗族意識,而不是用階級意識來看待他們與地主的關系的。[6]沂蒙山區也是一樣,農民有較強的命運、家族及鄉情觀念,而階級意識于他們而言則完全是陌生的。在許多農民的意識中,繳租不僅是一種經濟上的負擔,同樣也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租田、交糧是天經地義的,“地主給咱地種,咱給人家交租是應該的”“地主憑地,窮人憑力。”[7]農民群眾普遍認為土地是地主的,“地主養咱窮人,人家不給咱地種,不都餓死了嗎?”[8]甚至有的農民把自己的窮苦生活都歸于命不好。莒南縣大店區60多歲的老佃戶王成,干了六輩子佃戶,仍舊衣不蔽體,在工作組來刨窮根的時候,卻把地主的剝削歸到“人家命好呀。”③農民的這種思想意識給減租減息運動的開展帶來了一定的困難。
1941年,中共中央山東分局、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決定開展減租減息運動,“切實做到二五或五一減租,分半減息,改善農民生活。”[9]但由于各地黨組織沒有從根本上把減租減息作為群眾運動的主要工作,或者“把減息當成運動,缺少深入調查”;[10]或者“主要是領導機關利用行政命令方式去推行”,[11]以致減租減息“還是一個宣傳口號,實際并未認真進行”。[12]在這種情況下,減租減息在推行中遇到了許多困難,甚至一度出現了僵持局面。如根據莒南縣減租減息之前農村盛行的“對半分糧”的租佃制度,按照“五一減租”的規定,地主和佃戶實行四六分成,但實際情況是許多佃戶根本沒有種子,地主在種糧時出全部的種子,但分配糧食時由于廢除“雙除種”改為“單除種”,地主預先出的種子收益無法落實,因而不樂意。[13]更有甚者,“馬掌柜威脅群眾,黑夜將減租送回”。[14]又如在減租前,佃戶不需要負擔公糧,但是減租之后,佃戶和地主同樣要承擔公糧任務,由此佃戶也“不愿意減租”。①
在這場階級意識和傳統道德的博弈中,如何落實減租減息政策,讓農民群眾獲得實實在在的物質利益,對廣大農民群眾進行意識形態的滲透與嵌入,啟發農民群眾的政治自覺,建設黨主導的黨群一體的良好政治文化,形成廣泛的減租減息群眾運動,取得民族解放戰爭的勝利和推動傳統社會的深層變革,成為黨組織面臨的緊迫任務。
二、農民群眾動員與價值的認同:減租減息運動的深入發展
減租減息在沂蒙革命根據地普遍、真正地得到貫徹實施始于1942年。1942年2月, 劉少奇受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的委托,到山東省檢查指導工作。在劉少奇的指導下,中共山東分局專門給各級黨委及組織部門作出指示,指出減租減息工作“是今后山東全黨的戰斗任務……從各級黨的委員會到每個黨員,都要直接間接參加這一工作,要把這一工作當做一切工作的中心。”[15]在這個過程中,山東黨組織利用其卓越的群眾動員能力,進行了細致入微的階級意識灌輸,引導沂蒙鄉村對社會道德傳統進行變革,并且在鄉村動員中表現出了極大的包容性、靈活性和革命性,從而得到了廣大農民群眾的政治認同與價值認同。
(一)進行階級意識教育以啟發農民覺悟
只有在群眾中進行深入持久的宣傳,使群眾真正懂得減租減息的土地政策,才能使他們徹底覺悟,才能使他們在政治上取得進步。首先,要改變傳統宗法社會農民“不能忘本”“知恩圖報”的傳統道德觀念。針對相當一部分農民群眾“知恩圖報、租地交租天經地義、合情合理”的認識,各地黨組織派出的工作組反復進行“誰養活誰”的階級教育,尤其結合現實事例提出:“為什么刮大西北風還穿不上棉褲,為什么過年還吃不上包子,為什么春天吃樹葉子”[16]等問題,以啟發農民的階級意識,使他們懂得被剝削和壓迫的道理。在農民的斗志被激發起來以后,黨創造性地改變了農民“不能忘本”“知恩圖報”的傳統道德觀念,引導農民樹立階級意識。通過減租減息運動是拯救人民于水火、解決群眾溫飽問題進行生動的階級意識教育,由此堅定了農民“知恩圖報”就要跟黨走的信心和決心。顯然,“不能忘本”“知恩圖報”的傳統道德觀念,已經成為啟發農民階級覺悟的催化劑。黨的政治話語體系和思想體系開始走進農民的思想意識之中。其次,消除“安分守己”“怕報復”的小農思想顧慮。對于習慣于安分守己的農民群眾而言,他們追求是的“安全第一”的生存法則,而不是最大化的收益。[17]雖然對于“雙減”的積極分子,地主公開進行恐嚇報復占極少數,但更常見的是地主巧妙運用政府土地政策的條款,抽去貧雇農租種的土地,這對于農民來說是最大的災難。[18]針對這種情況,“雙減”工作組把發動群眾、組織群眾和團結開明的地主士紳結合在一起。中共山東分局明確規定:“在實行減租減息之后,必須注意交租交息,于保障農民的人權、政權、地權、財權之后,又須保障地主的人權、政權、地權、財權。”同時,對地主分而治之:對于開明的地主士紳,從感情上團結他們,從政治上幫助他們進步;對于中間的士紳,要多方接近進行宣傳教育;對于壞的地主,必須在孤立起來以后才打擊他,打擊之后,如果地主表示悔改,仍要團結、教育他。[19]這些舉措消除了農民的思想顧慮,同時實現了團結抗戰之戰略目的。
(二)發揮基層支部的戰斗堡壘作用
1942年5月4日,根據中共中央指示,中共山東分局將減租減息發動農民群眾作為根據地建設第一位的斗爭任務,“山東全黨的領導及黨政軍民的一切工作,今后均須圍繞著并貫徹的完成這一中心任務”。[20]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也相繼頒布了《山東省租佃暫行條例》《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關于減租減息增加工資工作的指示》。上述決定及條例規定:各級黨委須以主要力量做好減租減息工作,尤其在這一過程中要整理發展支部,發揮基層支部在群眾中的戰斗堡壘作用。“只有整理與改造了黨支部工作并真正建立村支部對農救會及各救會的領導,才能保證減租減息改善雇工待遇的完成。”在支部大量發展起來之后,“為了鞏固這一發展和勝利,黨應辦理訓練班,教育干部,并在這些基礎上適當的發展黨員。”[21]在黨支部工作的過程中,“要以合法斗爭為主,多采取老百姓講道理的方式……在農民與地主斗爭起來的時候,政府要進行調解,勿過早勿過遲,總以不使農民吃虧為標準”。[22]通過基層黨支部建設,使黨組織領導農民群眾在減租減息中由博弈走向互動和合作,并在地主與農民斗爭過火時扮演了最高“仲裁者”的角色。
(三)發揮農救會直接領導減租減息運動的核心作用
減租減息運動除了黨和政府的組織引領導作用外,最重要的是號召全體農民黨員積極參加農救會,“只有這樣,黨的工作才能變成群眾性即有廣大群眾為基礎的真實工作。”[23]為此,黨注重發揮工農青婦等群團組織尤其是農救會在發動、組織群眾方面的重要作用。農救會作為人數占絕對優勢的群團組織,在減租減息運動中始終處于統領地位。1942年6月,《大眾日報》發表社論《減租減息增加工資以后》中指出:“如何組織農民,教育農民,武裝農民呢?首先就是成立農救會,健全農救會,啟發與提高農民的階級覺悟,相信農民自己的力量……只有這樣才能使農民認識自己改造自己,進而勇敢的參加一切經濟的政治的和武裝的斗爭。”[24]在實際工作中,農救會發揮了越來越重要的組織和領導作用。如1942年5月,山東濱海區在“雙減”運動中“團結了數千個農民積極分子,比較普遍地建立了雇工工會或雇工小組,建立了許多農救會的組織,”[25]打開了動員與組織群眾工作的大門。1942年6月,濱海區莒南縣大店區周圍20余村的千余名貧苦農民在農救會領導下結隊游行,要求地主租地。斗爭有理、有利、有節,經過激烈談判與協商,地主當場表示將1500畝土地分租給486戶貧農,并按照“雙減”協議訂立了租約。[26]通過農救會的斗爭,農民看到了組織的力量,加入農救會就成為農民自覺自愿的行動。[27]農民由一盤散沙走向團結,由分散走向組織,從而打破了農村傳統的權力體系框架,成為黨領導下的革命力量。
(四)圍繞生產運動建構新型黨群關系
之前的減租減息運動沒有得到深入開展與部分干部的群眾觀念薄弱有關。干部思想沒有打通,群眾觀念不強,沒有掌握住群眾立場,因此就不能關心群眾的疾苦,不能認真地站在群眾利益的觀點上去為群眾作打算。不少干部認為“生產勞動是農民日常要做的事,農民自己會動起來,無需要我們去多管閑事”“又如許多干部在生產運動中認為勞動不光榮,勞動是恥辱,甚至強調自己工作重要,對生產勞動表示抗拒(個別地區公安干部),或者對生產勞動敷衍了事,認為自己動手單純為了對外影響,不一定要堅持下去。如有的干部每逢集期在路邊開荒,表示風頭,沽名釣譽。有的背上糞筐覺得害羞,到村外拾糞不愿背筐,進村叫通訊員替他取回。”[28]為此,中共山東分局注重糾正基層干部的思想偏向,在開展減租減息運動的同時,開展大生產運動,動員全體黨政軍民,一面打擊敵人,一面實行生產,建構以生產為切入點的黨群、干群關系,使減租減息運動得以深入推進。
從1942年開始,在劉少奇以及中共山東分局和各級黨組織的領導和推動下,減租減息運動在沂蒙革命根據地取得了初步成效。從1942年6月到1943年10月,山東(缺魯南和冀魯邊)在減租方面,有4735個村、370057畝地實行了減租,平均每畝可減租31斤11兩;在增資方面,有4435個村72958個雇工得到了增資,平均每個工人可增糧食工資165斤;在減息方面,因材料不完整,無法統計。其他在借糧還糧、救濟春荒等工作上都有很顯著的成績。[29]正因為減租減息的普遍性推動,農救會及各救會進一步獲得新發展與整理。[30]據1943年10月的統計資料顯示:山東省有群眾組織的村莊占全區村莊的62%,有組織的群眾( 只包括工農青婦救會員)占全區人口的32%。[31]總之,通過廣泛而深入的群眾動員工作,廣大農村地區的干部群眾開始建立起密不可分的黨群關系,由此鞏固了黨在鄉村治理中的組織基礎,并最終匯聚成民族解放戰爭的磅礴力量。
三、農民群眾動員的復雜性與曲折性:減租減息運動中出現偏差的糾正
隨著減租減息運動的深入發展,合理的減租減息政策平衡和協調了農村各階級之間的利益關系,提高了廣大農民群眾對黨的情感認同、價值認同和政治認同。然而,就總體而言,1942年之前,沂蒙革命根據地除了魯中區全部完成,濱海區完成所有村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外,[32]并未徹底、普遍地推進,群眾參與也不充分,這主要是由于減租減息中出現了偏差以及對農民群眾的動員存在問題而引起的。
(一)事先調查研究不深入
減租減息運動是動員和組織群眾的一項基本工作, 具體執行時需要對群眾的實際情況作深入的調查研究,但在實際工作中主觀主義仍很嚴重,“不能根據不同地區不同對象及要求去做工作,故工作一般化、公式化;不能掌握情況的變化,及時改變工作,形成等工作、坐工作,故不能實事求是;只是原則與計劃的空喊,故陷于粗枝大葉,政策動搖不穩。”[33]有些領導干部動員與調查特別不夠,大小地主無分別,小地主與農民無分別,減租時一律看待,定租期多為五年太長,帶著絕大的勉強性。[34]有些干部習慣于憑主觀意識開展工作,而不是從實際出發分析具體問題,有些工作和“雙減”工作相比可能更迫切,比如土匪猖獗地區的防匪防盜、春荒之年的借糧救濟,等等。只有先解決農民群眾迫在眉睫的問題,減租減息之路才能“走得通”, 但工作團的很多同志習慣于把上級的一些要求生搬硬套,“沒有掌握住群眾的規律,沒有真正抓住群眾的切身要求。如在減租減息增資之后的主要任務,應當是發展農業生產,可是我們沒有真正去做。”[35]再如有的地區對減息工作不重視,沒有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硬說農村沒有息借關系,因而減息工作也極少有成績。又如在工作開始及在工作中,對農村極少進行精細的調查研究,不了解一定地區的農村特點,一味主觀提出斗爭,過早過遲的發動斗爭,忽視大多數群眾的迫切要求,因而只能領導極少數的先進積極分子打先鋒,[36]嚴重貽誤了減租減息工作的推進。
(二)農民群眾動員不深入
主要是深入農民群眾不夠,組織動員農民群眾工作粗放或者不注意耐心、細致地啟發農民群眾斗爭的自覺性,包辦代替。有些同志忽視對農民群眾的政治動員與宣傳工作,尤其不敢向農民群眾作正面的階級教育工作;而對地主的謠言與欺騙,事先沒有足夠預見和揭發,事后則窮于應付。[37]因此, 農民的積極性沒有很好地調動起來,個別地區如濱海地區組織起來的群眾僅占人口的10%左右,魯南更差。還有一半乃至大半地區沒有開展具體工作,有些群眾組織是形式的、有名無實的群眾團體,離真正把群眾組織起來還有很大的距離。[38]更有甚者,很多農民因自身顧慮,畏首畏尾,到了晚上偷偷將已經減掉的租糧如數送還給地主。
(三)部分地區“左”傾錯誤泛濫
在對農民群眾運動的引導上,各地普遍出現了“過左”“過火”的傾向,甚至使用了打人、捆人、侮辱其自尊心等經濟斗爭以外的手段。在領導斗爭過程中,有的農救會成員專門打著燈籠找尋斗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捆了一個,接著又是一個,對地主是不留余地的。在要求上也有過火的,如短工原工資每工自一元至二元增至四元五元,以至致部分短工失業,雇工工資有增至兩倍三倍者,也有工人違約多要資金,未能予以正確的改正等。有的則對各式各樣的地主一視同仁,“如在工作一開始,有些同志便對地主與雇主無論賢愚,不分大小,一體斗爭,一體打擊,真是‘鐵面無情,而且氣勢洶洶,客觀上促成地主與雇農的團結。但自己在下層行動的統一上,又未很認真做些艱苦實際的工作,所以不但一般富農覺得為免惹禍,袖手為上;一部分中農也覺得我們的氣焰逼人,而害怕多事;在大部分貧農都未來得及動起來時,便領起少數農民雇工的積極分子,很起勁的東碰西撞孤軍奮斗,一直到最后的失敗。”[39]“左”傾錯誤的泛濫,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農民群眾參加減租減息運動的積極性。
(四)一些干部官僚主義作風嚴重
有不少根據地的干部習慣于坐機關、發號施令,官僚主義作風嚴重,過分注重個人的地位與待遇,講究吃喝穿用,缺乏艱苦奮斗的作風。有的干部“表現在對群眾的態度立場還不能明確,至今未克服從縣里區里來的現象,似乎只為了完成工作任務而動員群眾。”[40]有一些干部“在村里打垮了地主的優勢,站在統治地位的時候,即命令群眾,站在群眾頭上欺壓群眾,認為比群眾高一頭,而不去如何從解放群眾當中去團結群眾、提高群眾。”[41]還有很多干部缺乏勞動觀念,習慣于高高在上,站在一邊說漂亮話,不肯親自動手,也不懂得親自動手的深刻意義。[42]
(五)不恰當地長期使用工作團的工作方式
上級黨組織長期派出工作團的工作方式弱化甚至代替了其他各機關團體的組織作用尤其是基層黨支部的作用,這直接導致了基層黨支部的許多重要工作處于削弱或停滯的狀態。工作團工作方式的泛濫也致使各種群團組織的作用沒有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如農工青婦各救工作中的互相聯系與配合,應是減租減息增資工作勝利的基本保證,但這一方面卻又做得特別不夠,如有些干部職工只強調增資工作,有些青年干部卻到沒有減租減息增資地區去活動了,婦女則以‘放足及整理村組織為工作中心,配合減租減息增資工作則沒有重點提。”[43]這樣的狀況,直接導致了農救會的減租減息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孤立狀態。
上述在減租減息運動中出現的以上偏差,大多屬于個別的或部分的,而且一般是暴露在工作的開始階段,但在很大程度上卻削弱了減租減息運動的作用。“這些缺點和錯誤有些雖然也很嚴重,但與我們過去完全不做或未認真與真正地去做所犯的錯誤有本質的不同。前者是脫離群眾不可求藥的官僚主義與機會主義,后者則大多屬于實際工作中的問題,它會不斷地在工作中被克服。”[44]換言之,減租減息運動是一個交織著各個階層利益博弈的過程,在初期甚至中期出現這樣那樣的偏差并不奇怪,因為減租減息運動需要在實踐和不斷摸索中前進。當然,這些偏差是必須要不斷被克服的,偏差糾正的過程就是黨群關系深入構建與優化的過程。
四、黨群關系的深入與優化:減租減息運動的完成
減租減息運動出現的偏差,體現了構建良好黨群關系的曲折性和復雜性,而這些艱難曲折也時時挑戰著黨的協調能力和靈活應對的政治智慧。在這個過程中,黨群之間的互動與博弈是復雜的,也是發展的。作為人民利益的忠實代表,中國共產黨通過不斷完善政策,改進工作作風,提高組織協調能力,得到了農民群眾的充分理解與支持,最終取得了減租減息運動的勝利。
1943年10月,為了貫徹落實中共中央北方局“繼續發動與深入群眾運動”的指示,中共山東分局群工會議作出了“徹底完成減租減息政策, 立即開展查減運動”的決定。[45]1943年10月10日,中共山東分局經研究確定以莒南縣、沂南縣為“查減”斗爭試點縣,組織“查減”工作團進駐大店區。通過“查減”斗爭,黨和群眾經過艱難的互動博弈、相互妥協和不斷調適,最終由逐漸接近走向契合。
(一)在調查工作上,進行詳盡的、解剖麻雀式的調研
“查減”斗爭中的關鍵一環就是進行細致的調查工作,在“查減”斗爭中,“調查是斗爭中首要的工作,沒有詳細的調查,就無法布置領導斗爭。”[46]為了最大程度的摸清事實,一般調查、一般了解必須與具體調查、具體了解相結合,以大店區的“查減”斗爭為例,除了平時的了解之外,主要采取了以下幾種方式:會議調查——召開大店附近佃戶、村干部及積極分子會,進行階級教育;具體調查——深入佃戶住區及基本群眾中去調查;典型調查——有目標地選擇典型調查;歷史調查——從傳聞中、追憶中、家譜中及年代變化中,找有年紀的老人及“大店通”了解。[47]正是在詳盡調查的基礎上,黨員干部慢慢認識到了農村的土地關系是相當復雜的,各地的租佃制度也很復雜,具體的政策也不能一概而論。正是通過對各村土地狀況作了立體的、全面的、解剖麻雀式的調查研究,才把準了農民的心脈,破解了減租減息運動中切實存在的難題。
(二)在宣傳教育上,組織“斗爭會”引導農民確立自己的階級位置
“減租運動需要動員貧困階層,強調階級的分野。”[48]組織“斗爭會”,引導農民認識到地主出租土地不過是為了榨取佃戶的勞動價值,明白“究竟是誰養活誰”的道理,這樣才能使它們從根本上拋棄傳統的道德觀念,從而奠定下一步階級斗爭的基礎。“說理”“訴苦”“算賬”等都是開“斗爭會”立竿見影的方法,臨沂地委明確指出:“由訴苦到控訴地主的苦,將農民低級的苦提高到階級的苦,少數人的苦成為廣大群眾的苦,群眾才能發動……訴苦就成為運動,由低到高的發展,成為自覺的訴苦,地主的罪惡得到揭發,群眾就起來了。”[49]莒南縣大店區在1944年5月19日和5月28日兩次斗爭大會之后,斗倒了地主代表莊英甫、莊景樓,解決了找撥工錢、回地等問題,使群眾情緒達到頂點,掀起了參加群團組織的熱潮:“從前咱就像在霧露頭里一樣,斗了這兩回就看著咱行啦!”“到了翻身的時候了!再不參加什么時候參加呀!”75歲的張應慶也說:“我年紀大了拿不動重的拿輕的,查路口、看井還行!”[50]必須指出的是,無論是“說理”“訴苦”,還是“算賬”,都只是宣傳教育的具體手段,目的是使黨能夠獲得最廣泛的貧困階層的支持,把“階級”“斗爭”的意識潛移默化地滲透給農民,最終為發展農民群眾組織奠定基礎。
(三)在組織動員上,充分發揮黨支部和各種群團組織的作用
首先,整理發展黨支部,發揮黨支部在群眾中的核心作用。在黨支部中發動黨員宣傳地主的罪行,鼓動農民的斗爭情緒,并在支部中提出有力的號召:“看誰積極領導斗爭!看誰給基本群眾解除痛苦,使基本群眾更相信黨,誰就是好黨員好干部!”[51]其次,整理發展群眾團體。如在農救會中,重新登記會員,清洗地主、富農、流氓及投機分子,糾正過去“全莊都在會”的現象。專門召開斗爭大會,撤換了“過去在地主家當狗腿子”后來“投機到農救會里當會長”的大店區東村農會長宋桂山。[52]然后,成立農、工、青、婦委員會,推選新會長,提高會員的積極性。在動員內容上也是靈活機動的,如婦救會動員老媽媽參加:“咱娘們家什么事都不懂,整天守著鍋臺守著磨;參加會,常聽道理心里也洪明洪明。”是很容易打動家庭婦女的心的,對那些常受欺壓的對象:“參加了農救會就是一家人一樣,誰也不敢欺侮咱了。”[53]
(四)在切身利益上,讓廣大農民群眾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
給予廣大農民群眾看得見的、實實在在的利益,引導他們參與減租減息,是動員群眾最有效的方式,因為相比于空洞的動員技術,“利益認同” 更受一般農民歡迎。[54]大店區在連續開了兩次斗爭大會之后,馬上進入了解決群眾經濟利益問題的環節:成立善后委員會,根據中共中央和山東分局指示處理減租、退租、減息、高利貸、利漲準折等具體問題,各種超經濟剝削如“白代地”“干撥工”的賠償以及貪污、霸占財務的退賠等。大店區在“查減”斗爭工作總結中認為:“只有從群眾的切身利益出發,才能是自覺自愿的參加,才不會是空架子,才能象潮水似的涌到群眾團體里來,組織群眾的大多數。”大店區農民群眾正是在兩次斗爭中看到了自身的力量,才自愿地加入到群眾團體里來。正如他們自己的譬喻:“咱就像一把筷子,束在一塊就折不斷了!”[55]所以,組織農民群眾的大多數,是建筑在農民群眾從斗爭中體會到有組織的好處而自覺自愿的基礎上的,絕不是抄名冊或憑空號召的,任何時候都不能看輕或疏忽最廣大農民群眾的切身利益問題。換而言之,制定合理的減租減息政策,平衡協調群眾利益關系,進而帶來了廣大群眾的價值認同、政治認同,也是沂蒙根據地減租減息工作成功開展的重要原因。
大店區“查減”斗爭經驗在山東各革命根據地推廣后,群眾運動高漲起來。[56]1944年,據濱海區沭水、臨沭和莒南縣11個村3124戶的調查,“雙減”斗爭后,地主富農從占總戶數的13.4%降為10.5%,所占土地由占土地總數的68%降為39%。[57]土地占有關系的變化引起了農村階級結構的變化,農村中地主和貧雇農的占比明顯減少,中農階層慢慢擴大,農村階級結構由兩極分化向“中間大、兩頭小”的格局調整,良好的黨群關系慢慢形成。而良好黨群關系的構建對于進一步鞏固革命根據地政權乃至以后的土地改革創造了極為有利的前提和條件。
結 語
中共山東分局在《五年工作總結及今后任務》中總結到:“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必須認真進行基本群眾的動員與組織工作,必須把我們的抗戰事業放在千百萬有了覺悟,有了優勢的群眾的政治基礎上,我們才有了依靠,我黨我軍才有戰斗力,根據地才能鞏固,我們才能勝利。”[58]需要指出的是,黨要將千百萬農民群眾動員組織起來,是一個極其艱難曲折復雜的過程,這其中必然交織著黨與農民、地主與農民、地主農民與各階層之間在情感、心理、利益訴求等方面的互動與博弈。黨的政治思想建設、組織建設以及作風建設也在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中日臻純熟,贏得了民心。黨讓農民群眾有飯吃、有衣穿,農民群眾站起來擁護共產黨,這就是沂蒙革命根據地良好黨群關系構建的內在邏輯。隨著減租減息運動的完成,農民群眾的思想、行動開始慢慢聚攏,一個一盤散沙的社會慢慢變成了步調統一有組織的社會,初步實現了基層社會組織能力和動員能力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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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牟春野)
Interaction and Game:Mobilization of Peasants in the Movement
of Rent Reduction and Interest Rate Reduction
in Yimeng Revolutionary Base Area
Wang Chengjuan
Abstract:In the movement of rent and interest reduction in Yimeng revolutionary base area,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through a long period of policy practice and exploration,has found a way of connecting rent reduction and interest reduction policy to serve the reality,that is,propaganda,mobilization and organization of farmersundefined masses. This process is always intertwined with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Party members and the peasant masses in emotional,psychological,interest demands,and so on,and the difficulties and difficulties of the game.The Party carries out practical and realistic investigations and studies,meticulously and deeply propagandizes and mobilizes the thinking.The protection of the vital interests of the broad masses and the efforts of the movement to reduce rent and interest have finally achieved effective governance of the vast rural society,thus establishing a good political ecology in the Yimeng revolutionary base area,Gave birth to the great Yimeng spirit.
Key words:Yimeng revolutionary base area;rent reduction and interest rate reduction movement;party-mass rel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