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學的諸多定義中,關于真理的科學或者對真理的追求,是人們普遍較為認可的結論。此處的“真理”,顯然不是從直觀經驗出發就能得出的所謂關于外部客觀世界的反映,而是超越經驗常識的思考,是在思想中對時代的把握。事實上,哲學與其所處時代的互動關系,始終是每個時代的哲學家都不可回避的重大思想議題。哲學本身具有強烈的時代意識,因而與時代變革休戚相關。正如馬克思所說:“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因此,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在內部通過自己的內容,而且在外部通過自己的表現,同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1](P220)這個論斷充分表明,哲學家和哲學理論工作者研究哲學體系在其內部邏輯演進過程的同時,更要探究哲學外化并作用于現實世界的過程。也就是說,哲學究竟以關注怎樣的重大時代問題的方式,引領和指導人們改造現實世界的實踐活動。
20世紀70年代末,在中國思想界和理論界開展的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亦稱“真理標準大討論”),充分印證了馬克思的上述論斷。這場思想運動不僅為哲學的自我反思和自我發展注入了強勁的動力,促使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根本轉變,而且還極大地解放了人們的思想,為改革開放的進程與發展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發生的全部重大哲學事件,都是改革開放的先聲,都可以視為哲學與時代互動的典范,在改革開放已歷40年的今天,重溫這些事件的時代背景、問世歷程和具體內容等,仍具有重要的思想史價值和實踐意義。
按照通常的理解,由基本的或主要的哲學問題引起的,有哲學家和哲學理論工作者廣泛參與的,對特定時代的哲學發展產生重大影響或在未來時期可能引導哲學取得重大進展的事件、活動和事實,統稱為哲學事件,包括關于重大哲學問題和基本哲學命題的討論、圍繞其開展的主要學術活動、對重要哲學思潮所做的反思或批判、重要哲學流派的形成與發展、重要哲學出版物的問世和與哲學研究相關的重要學術組織的建立等。一言以蔽之,哲學事件就是哲學的特定發展階段或某個哲學思想背后的“故事”。可見,哲學事件既是哲學發展的特殊背景和必要條件,又是人們理解特定哲學思想的形成及發展的重要線索。
這里很清楚,真理標準大討論是圍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命題來展開的,因而能夠歸到哲學事件這個范疇。同樣,圍繞這場思想運動開展的主要學術活動,諸如《光明日報》編輯部于1978年5月11日以特約評論員的名義發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1978年7月17—24日召開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院研究所和《哲學研究》雜志編輯部主辦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全國性研討會,新華出版社于1979年7月出版的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編寫的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通俗講話)》(以下簡稱為“通俗講話”)一書亦不例外。“通俗講話”等,也都可以看作哲學事件。
在上述哲學事件中,《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作為真理標準大討論的“揭幕者”,產生的社會影響和歷史作用,是同一時期其他任何學術活動或出版物都無法比擬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其他活動或出版物在這場大討論中沒有發揮重要作用。事實上,正是廣大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的普遍參與,才使得這場大討論成為影響深遠的重大哲學事件。就“通俗講話”這本小冊子而言,不應因其討論命題的常識化、寫作風格的通俗性、論述邏輯的簡明直接等,而斷然將它排除出哲學事件之外。相反,應當看到它在將真理標準大討論的影響力普及到基層民眾方面發揮的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該書是當時全國最暢銷的圖書之一,它前后共印刷2300多萬冊,光是解放軍在全軍范圍內進行“討論補課”就將它作為教材翻印了500多萬冊。[2]各地(市)、縣報紙普遍轉載,部分省(直轄市)報紙也紛紛轉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地方廣播電臺在黃金時段反復播放這本小冊子中的內容,聽眾總量數以億計,成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被人們譽為“新時期的‘大眾哲學’”。僅從產生的實際影響力這一點出發,就可以直接將“通俗講話”單獨歸為重大哲學事件的行列,而非重大哲學事件的組成要素。
在將“通俗講話”歸為哲學事件后,接下來就要探討它的時代背景,以更好地理解它能夠發揮如此巨大作用的原因。我們知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它反映著理論同實踐的關系的一個方面,本來屬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常識。那么,這樣一個抽象的哲學命題,為何能在億萬民眾心底掀起一場思想解放的“巨浪”?這只有從特定的社會實踐的歷史背景上才能得到理解。另一方面,在因社會變革的需要而將哲學推向如此矚目地位的同時,具體的歷史背景也制約著歷史見證者的視域。當時的人們對破除教條主義和思想僵化的熱情,遠遠超過了對哲學基本原理的普遍關注,這就更要求我們對當時的時代背景有較為完整而清晰的把握。
根據既定的結論,真理標準大討論是出于新形勢下思想“撥亂反正”的需要而進行的反對“兩個凡是”錯誤思想路線的斗爭。這個立足于整個社會發展高度的結論無疑是準確的,但往往又會給后人即歷史的未經歷者理解這段歷史帶來一定的困難,甚至形成這樣的錯覺:正確的思想能夠輕而易舉地戰勝錯誤的思想。至于錯誤的思想究竟錯在何處,正確的思想如何被人們所接受等,都是未經歷者無從感知的。某個特定思想在剛剛誕生時,很可能無法為人們接受,也無從辨識正誤。可以把正確的思想終究會戰勝錯誤的思想視為前提,但前提只是包含可能性,也就是包含潛在的必然性和現實性,它要轉化為現實和必然還有短暫或漫長的歷程。比如,馬克思經過長達二十多年的思想論戰和實踐斗爭,才消除蒲魯東主義在羅曼語地區的影響。這樣看來,我們決計不能只接受正確思想的形式,還要理解它的作為本質的內容本身,包括它產生的時代背景在內,從而在形式與內容相統一的基礎上達到對現實的準確理解。當然,在描述特定思想的時代背景方面,也不能只采取宏觀敘事,而是注重微觀敘事。從哲學事件的角度來探討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的各種具體事件,也應當如此。
回溯“通俗講話”的時代背景,尤為需要引入革命導師這個概念。革命導師有著極高的甚至絕對的權威,他們講過的話及其著作中的內容,哪怕是只言片語,都會被絕大多數人直接等同于真理。可是,革命導師所講的話必然有其特定的社會境遇。用今天的一個普遍共識來說,任何理論都是它所處時代的產物,都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由此,必然引申出這樣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對于革命導師講過的話,是必須生搬硬套,還是從實際出發,在完整準確地理解其精神實質的基礎上加以運用?質言之,就是如何正確對待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問題。一旦處理不好這個問題,勢必造成一系列嚴重后果和惡劣影響。例如,形式主義和教條主義盛行,把作為科學理論的馬克思主義變為宗教信條,將革命導師變為頂禮膜拜的神像;在判斷是非曲直和思考具體問題時思想僵化,只是一味照搬照抄,而不是從實際出發,接受實踐的檢驗;在遭逢現實問題時畏首畏尾,不敢堅持真理;更有甚者全然不顧現實發生的各種變化,固守革命導師說過的只言片語,不假思索地句句照搬,把堅持實踐標準妄加定性為“砍旗”的“彌天大罪”,等等。不只是如此。強調實踐標準在當時不可避免地被誤解為一元論,從而使人們產生關于它的根本質疑:強調實踐的重要性是否會貶低理論乃至思想的重要性,是否會進一步引起對于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懷疑?
更為重要的是,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新時期總任務亟須解放思想。當時面臨的一系列新情況、新問題,包括如何趕上世界先進水平、必須引進國外的先進技術和資金等,根本無法在革命導師的著作中找到現成答案。如果凡是革命導師說過的話都必須照辦,那么,這是否就意味著他們沒有說過的話(如實現四個現代化)就不能做?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解決上述新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解放思想。只有這樣,人們才能敢于說真話,敢于說心里話;才能做到從實際出發,根據現實的具體情況逐一解決。這樣看來,人們在真理標準問題即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問題上發生的爭論,絕不僅僅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一個現實問題。
總而言之,時代變革在呼喚思想解放和哲學出場的同時,也使得當時的人們更多地傾注于以某個哲學命題為代表,破除思想的束縛,而不是這個哲學命題本身的形式。
以上討論的時代背景是整個真理標準大討論的背景,是“通俗講話”的“大背景”。我們還需要闡述其具體的“小背景”,要將與之相關的其他哲學事件梳理清楚,進而引出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的重大哲學事件的問世歷程,表明哲學如何在思想中把握時代和時代精神。
張德成以筆名“張成”發表的《標準只有一個》一文,盡管只有1000多字,但字字珠璣。該文在區分真理和真理的標準的前提下,指明“馬克思主義是真理”決不能直接推論出“馬克思主義就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強調真理的標準只有一個,即人類的社會實踐。在收到此文的幾十封反對信后,《人民日報》編輯部邀請邢賁思撰寫《關于真理的標準問題》一文,對當時的兩種主要觀點——真理的標準應當是實踐和馬克思主義;不承認馬克思主義作為真理的標準就是對它的貶低與侮辱——作了解釋和回應。1978年5月11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光明日報》上正式刊發。6月24日,《解放軍報》發表題為《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的評論員文章,從理論的角度系統回應對實踐作為真理唯一標準提出的諸多質疑與責難,包括不可知論、懷疑論以及其他哲學怪論。
與此同時,國內理論界紛紛組織開展關于真理標準的討論。1978年6月和7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和《哲學研究》雜志編輯部,共同先后組織召開兩次百人以上規模的全國性理論研討會。與會學者們取得了一系列成果:論證了“檢驗真理的標準只能是社會實踐”這一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觀點的正確性;辨析了重新討論真理標準問題的原因及意義;指出了在真理標準問題上產生疑問的原因就在于將不同的問題混淆起來,或者將相互聯系著的原理割裂和對立開來,諸如將理論的指導作用與實踐標準對立起來、將認識的條件和方法與檢驗真理的手段混淆起來,將邏輯證明與實踐檢驗對立起來,將知識的相對性原理與相對主義混淆起來等;討論了如何說明理論的指導作用和實踐標準之間的具體關系,歷史的實踐和當前的實踐之于檢驗真理的不同作用,實踐標準與邏輯證明的關系,實踐標準與確定性和不確定的問題,等等。[3][4]上述兩次理論研討會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對深入推動真理標準大討論起著重要的作用。一石激起千層浪,全國各地理論界紛紛召開真理標準的討論會,部分會議還邀請參加過上述兩次理論研討會的代表傳達會議情況。
《哲學研究》雜志編輯部不僅對上述會議作了深度報道,還在1978年第7至9期上連續刊載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答讀者問”專欄,學者們并未采用純粹的概念辨析和抽象的邏輯推演等方式,而是用大眾化的語言深入淺出地擺事實、講道理。這種處理方式無疑對引導基層民眾轉變認識從而解放思想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正是由于在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立場堅定、觀點鮮明和方法得當,《哲學研究》雜志的威信大增,在當時一度達到200多萬份的發行量。此后,《哲學研究》雜志編輯部還主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討論集》上、下冊,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分別于1979年5月和10月出版,僅初版就印刷發行5萬多冊。《國內哲學動態》(《哲學動態》前身)也于1979年1月正式復刊,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內部刊物變為公開發行的刊物,并在其初刊號中對整個真理標準大討論中涉及的基本問題和主要觀點作了系統性的綜述。[5]
從學術問題上升為現實問題,進而演化為思想解放運動,真理標準大討論的普及,注定不會是一個一帆風順的過程,更不是理論工作者開展若干極具影響力的學術活動便能一蹴而就的。從根本上說,這場運動的深遠影響力絕非只憑一篇文章就能達到,而是解放思想以保證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必然需要。在當時,有的地方直到最后時刻還以“不急”和“看看再說”的態度來對待這關涉思想解放的根本性問題,甚至還出現了地方性的“兩個凡是”。為此,中宣部召開會議,提出在實現普遍真理同社會實踐相結合,即實現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同實現“四個現代化”相結合的過程中,力爭讓思想理論宣傳工作走在其他實際工作的前面;提出大力推進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并且把關于它的宣傳推廣到基層干部和群眾中去。在這種情況下,新華社地方廣播組進行了多次討論,決定效仿艾思奇《大眾哲學》一書,邀請專業的理論工作者將真理標準問題作通俗表述,以便廣大人民群眾能夠聽清讀懂,充分了解這場大討論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鑒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在當時理論界的重要地位,以及在推動真理標準問題討論時發揮的重要作用,新華社地方廣播組的趙慎應和蔣涵箴走訪哲學所,同趙鳳岐、夏澍、蔣國田、陳中立、董誼思等人召開會議,最終討論確定24篇講話和每篇不超過1500字的寫作方案,以適應地方廣播的特點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接受能力。具體內容包括: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原因和重要意義;真理的客觀性;發現和掌握真理的方式;檢驗真理的標準;檢驗真理的過程;真理和有用的理論的區別;“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的錯誤性;關于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正確理解;尊重實踐和堅持實踐第一;思想解放潮流的不可阻擋性;堅持實踐標準的現實意義,等等。這一通俗講話在播出后,立即在廣大人民群眾中引起極大反響,最終在廣大受眾的要求下結冊,于1979年7月由當時剛剛成立的新華出版社出版,成為該社建立以來出版的第一本書。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通俗講話”之外,在此之前(1978年11月)還有一個真理標準問題的“理論版”,即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學習》節目廣播《理論和實踐問題廣播講座》。這個“理論版”將真理標準問題涉及的主要觀點系統地整合起來,分為十三講播出,與“通俗講話”相得益彰,共同推動了整個真理標準大討論的發展。
綜觀哲學事件在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的作用,不難得出如下結論:它們以大眾化為切入點,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化、中國化和大眾化的統一,彰顯出真正的哲學作為時代精神之精華這一根本特質。回顧和反思這些哲學事件,給我們帶來的首要啟示是如何正確把握哲學與時代的關系。
自近代西方啟蒙運動以降,歷史進化論的時代觀,即一種線性的時間觀念的進步意識,逐漸成為主流。相應地,人們把時代看作走向進步的歷史環節,它不僅意味著不斷解決問題而與過去決裂的歷史進步,還意味著不斷面臨新問題而在通向未來的過程中包含的各種可能性。如此一來,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問題,就演變為哲學的歷史性從而哲學的本質問題。進言之,追問哲學與時代的關系,關涉當前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這個重要前提。只有在追問上述問題的過程中,才能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根本特質。否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化很可能由于缺乏根基而淪為空談。
表面看來,哲學的歷史性本身包含著一個內在的矛盾,也就是真理的永恒性與歷史的暫時性之間的矛盾。關于這個問題的解答,可以追溯至黑格爾。黑格爾認為,他之前的哲學家大多將哲學的產生歸結為人的頭腦或神的啟示,與它所處的具體時代無關。作為哲學目的的真理,由于超越時代而具有永恒性。于是,就會產生這樣的矛盾:若以真理的永恒性為前提,則真理不會展開為變化無常的范圍而形成歷史;若把歷史“講述”的東西理解為只在一個時代存在、而在另一個時代被其他東西取代的事物,那么,在這樣的歷史中必然不會發現真理,因為真理絕不會消逝。
黑格爾不僅以上述方式表述這個矛盾,而且從哲學與時代的內在關系出發來消解它。他指出,哲學在同時代和時代精神的關系上,表征著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從內容上看,作為一個時代精神的思維和認識,哲學在本質上是時代的產物,要受外在歷史條件的支配。思想雖然摧毀了外在的必然性并意識到自身處境,但還沒有達到完全的現實性。在一般情況下,一個民族的精神文明只有達到一定階段才會產生哲學。這種產生同時也是消滅:“當哲學自身產生出來時,是以自然的階段作為它加以否定的出發點的。哲學是在這樣一個時候出發:即當一個民族的精神已經從原始生活的蒙昧混沌境界中掙扎出來了,并同樣當它超出了欲望私利的觀點,離開了追求個人目的的時候。”[6](P54)而從形式上看,哲學作為知識,即對時代精神實質的思考,是以這個實質為對象的。而時代精神的實質又是普遍精神在一定階段上的特殊表現。這樣一來,哲學便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貫穿于一切時代中的普遍精神,從而能夠超越特定的時代,成為人類文明的活的靈魂。
由此可見,黑格爾是在時代精神的現實性與超越性相統一這個前提下,強調了哲學的重要性。當然,這種超越性的限度仍在于解釋世界,是在現實世界已經改變的基礎上所作的體系化形式的解釋。誠如黑格爾所言,哲學在教導世界應當如何存在時總是“來得很遲”:“哲學作為有關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現實結束其形成過程并完成自身之后,才會出現。概念所教導的也必然就是歷史所呈現的。這就是說,直到現實成熟了,理想的東西才會對實在的東西顯現出來,并在把握了這同一個實在世界的實體之后,才把它建成為一個理智王國的形態。”[7](P14-15)
借鑒黑格爾的上述理解,馬克思雖然在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問題上也強調哲學作為時代精神精華的重要性,但是突破了黑格爾哲學的局限性,更注重哲學沖破單純解釋現實世界形成的封閉體系,實現改變現實世界的作用。如果說黑格爾旨在說明“密涅瓦的貓頭鷹”要在“高盧雄雞的鳴叫”之后才能起飛,讓哲學去把握法國大革命開啟的世界歷史新時代的精神,那么,馬克思則認為法國革命的時代精神本身就已經構成一種新的哲學,“一切內在條件一旦成熟,德國的復活日就會由高盧雄雞的高鳴來宣布”[8](P18)。這種真正的哲學沖破了封閉體系的“外殼”,以“世界公民”的姿態屹立于世。“各種外部表現證明,哲學正獲得這樣的意義,哲學正變成文化的活的靈魂,哲學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學化。”[9](P220)上述意義上的哲學不再是充斥著各種晦澀語言的封閉系統,也不再是現實性與超越性相統一基礎上形成的靜態邏輯架構,而是開放的結構遞換與動態的內容更迭。
馬克思深刻認識到,在本質上作為人與世界關系的活動的實踐,是重新把握和理解哲學與時代關系的重要環節。這里的實踐準確地說是歷史性實踐,究其實,包括哲學在內的人的全部思維及其形式具不具有客觀的真理性,從根本上說絕非理論問題,而是實踐問題。馬克思對此指出:“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8](P500)然而,馬克思主義哲學誕生前關于哲學與時代關系的諸多認識,普遍將其歸結為理論問題而不是實踐問題,且存在極度抽象的還原論傾向。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皆是如此,它們在以哲學的方式觀照時代、把握社會歷史時,都先將形形色色的經驗事實抽象為物質和意識這兩類,再進行二度抽象。準此產生的建構哲學體系的一般方式是:確立先驗的基本原則—選擇核心概念或基本判斷—作概念或判斷間推演—得出結論。這樣一個靜態的、僵死的邏輯架構,無疑是對實踐的極大限制和阻礙,因為它把全部實踐發展的結果都歸結為不斷證明既有結論的注腳。其中,唯心主義只強調主觀性或能動性原則,從觀念或自我出發來構建體系,用它們的發展來規范人與社會的發展,并以此說明實踐。而舊唯物主義則只堅持客觀性或直觀性原則,以純粹的物質為起點來建構體系,用它的發展來規范人與社會的發展,以此來詮釋實踐,并將認識理解為簡單的反映論。
與上述純理論化的處理方式和還原論傾向不同,馬克思主義哲學始終在“傾聽”實踐的“呼聲”,將“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同時也是人與其所處的現實世界的關系”,理解為隨著實踐的進程而不斷改變自身形式的生成過程。除了從實踐出發來說明物質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還將人類實踐已經達到的范圍看作人與社會發展程度的決定因素。實踐格局的時代性轉換,將必然導致新的哲學結構的更迭。與之相適應,哲學的功能和哲學家的社會角色也會發生變化,即不再局限于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是真正去改變世界。
秉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根本特質,“通俗講話”從實踐的維度解答了哲學的歷史性問題。它以闡釋真理的客觀性為起點,論證作為唯一標準的實踐對真理的檢驗過程就是發展真理的過程,并以此來否定和糾正真理的永恒性這個錯誤觀點。例如:“凡是不符合客觀實際的認識、看法和想法,都不能稱為真理。這就是說,真理是客觀的,不是誰想怎么說,就都能成為真理。”[10](P8)“我們說,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但是,這種檢驗,往往不是檢驗一次就能完成的,而是要經過多次的反復,也就是要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也就是修正錯誤、發展真理的過程。”[10](P24)這些論點看似通俗淺顯,實則包含著關于哲學的本質的“大道理”。“通俗講話”通篇貫穿著一條“紅線”,即堅持實事求是和大膽解放思想,而這是當時的社會實踐昭示的時代精神所在。正是基于實踐發展的需要,在思想中把握到了上述時代精神,“通俗講話”才能產生如此廣泛和深遠的影響力。僅憑貼近大眾的通俗語言風格,而沒有契合時代精神以適應實踐發展的需要,必然無法達成上述結果。
歷史一再表明,社會大變革的時代一定是哲學大發展的時代。包括“通俗講話”在內的整個真理標準大討論,在把握了實事求是和解放思想這個時代精神之后,使哲學事件最終演化為哲學觀的變革。它直接影響著哲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對實踐問題的持續關注,經由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爭論、選擇論與反應論之爭,開啟了實踐唯物主義的哲學建構。后者在中國社會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巨大變遷過程中,無疑起到了改革的“開路先鋒”和“破冰船”的作用。
時間推續到21世紀的今天,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改革創新也已成為時代精神的核心。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改革創新始終是鞭策我們在改革開放中與時俱進的精神力量。”[11](P4)此時,哲學以切中現實和改革創新的面貌出場,必須緊扣新時代中國特色主義的歷史性實踐與指導思想,這也是繼承與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在要求和應有之義。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社會歷史的發展是包含各種不同階段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的歷史性實踐活動會不斷向前推進,從而使得在特定歷史階段中概括、凝練出新理論的重要性,愈發凸顯出來。按照這種理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作為一種歷史性實踐,其展開過程應當始終與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的最新成果,以及不斷豐富和發展著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指導相伴相隨。因此,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進程,從根本上離不開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導。這一判斷同時也是我們基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理論對所處時代的準確理解。在這個時代中產生的和需要的真正哲學,必然構筑于如下基石之上:認真學習領悟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把握其精髓及要義,從而深刻理解新時代本身以及它的性質和轉變。如若不然,就只會產生脫離時代的、與馬克思主義哲學背道而馳的經驗哲學。
如果說前文主要是從馬克思主義哲學時代化的維度,反思和對照真理標準大討論中的哲學事件帶來的啟示,那么,接下來就要圍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和大眾化來闡釋這一問題。這種探討模式看似宏大和老套,且極容易陷入空洞的循環敘述,但“舊瓶”中所裝的“新酒”才是關鍵。不斷對已有定論的基本問題“打破砂鍋問到底”,不正是哲學思維方式的典型特質和根本魅力所在嗎?
從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出發,不難發現哲學的時代化、民族化和大眾化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個命題的不同側面。準確地說,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問題就是哲學的歷史方位問題。換句話說,哲學在歷史發展中的特定位置。這個特定位置既是時間的,又是空間的。時間賦予哲學以發展的各種可能的空間,空間則將哲學發展的結果在形式上固定下來。對于已經世界化的哲學而言,其空間位置即為它在特定民族的具體表述。在黑格爾生活的普魯士王國,就是讓哲學說“德語”;在當今中國,就是讓哲學講“漢語”。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和大眾化,最直白的一種解釋就是:用中國人的日常語言來表述馬克思主義哲學中蘊含的深邃思想。
哲學與語言在本質上都是人類思維活動的產物,從而為這兩者的結合提供了可能性,這一點不難理解。難的是如何發現可能性中包含的必然性。在實現哲學思維和民族思維融合的過程中,“言不盡意”或“言過其實”可謂是常態。把握好“言”“意”的關鍵在于,找到這兩者之間具體的內在一致性,將敘述形式中包含的內容與試圖表達的思想“無縫對接”起來。不僅如此,哲學的理性邏輯給人們的理解上帶來的“溝壑”,很容易就會被感性直觀的語言表達填平。在這一方面,馬克思無疑起到了典范作用,并且使之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特色。他在《資本論》中經常“引經據典”,信手拈來諸多神話故事,旁征博引莎士比亞、歌德、巴爾扎克等文學巨匠的作品,運用隱喻的手法來詮釋具體觀點。在此凡舉一二。
為了深刻地闡釋機器的否定辯證法,描繪機器大工業生產方式下工人的勞動狀態,馬克思借用了恩格斯在《國民經濟學大綱》中使用的“息息法斯的苦刑”這一古希臘神話典故。相傳,科林斯國王息息法斯慣于玩弄詭計,甚至欺騙神靈,最終因惹怒眾神而被罰這樣一種苦役:推滾一塊巨石上山,但每當就要到達山頂時,巨石就會重新滾回山下,不得不重新開始。如此反復,永無止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同樣存在相似的場景。隨著機器在工業生產中的大量使用,工人被固定在生產流水線的特定位置上,一遍一遍地重復同一個簡單的機械過程。這樣的勞動重負,不正如同巨石一般反復落在疲憊不堪的工人身上嗎?
在馬克思看來,機器不是使工人擺脫勞動,而是使工人的勞動毫無內容。甚至減輕勞動也成為折磨人的手段。在息息法斯式苦刑的工作狀態下,工人的神經系統受損,其肌肉的多方面運動也受限,進而被奪去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動。不僅如此,息息法斯式的苦刑使工人身陷一座“人間地獄”,一個類似于但丁筆下的地獄的世俗形態,甚至比后者還為嚴重。假使但丁還活著,恐怕會發現他想象的最殘酷的地獄也趕不上資本主義社會的這種場景:“一大群不同職業、年齡、性別的各種各樣的工人,爭先恐后地向我們擁來,簡直比被殺者的鬼魂向奧德賽擁去還要厲害。即使不去參看他們腋下夾著的藍皮書,我們也可以一眼看出他們勞動過度。”[12](P294)
由此可見,運用人們所熟知的神話、俗語、諺語等來闡述哲學觀點,不失為實現哲學的民族化與大眾化的有效形式。這樣的做法在“通俗講話”中隨處可見。例如,論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顯然要以辨明實踐與真理的內涵為起點。從字面上很容易得出這樣的認識:真理就是真的、合乎實際的認識。為了形象地說明真理的這一定義,“通俗講話”借用了《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孫悟空七十二變,雖然也可以說是反映了人們的愿望,但那終究不是真理,因為不管是人還是猴子,都不可能想變什么就變什么。”[13](P8)通俗講話”中還指出,從真理的定義可以直接推導出它的客觀性:真理必須是人們對客觀事物及其規律的正確認識,這表明實現真理的客觀性既要有客觀存在的事物,又要使人們對客觀事物的反映要正確。
誠然,通過日常語言詮釋哲學思想具有諸多益處。可如果運用不好,也容易導致嚴重的后果。這種做法一定程度上將表達哲學思想的方式復雜化了,將其擴展為“語言的形式—語言的內容—哲學的思想”。一旦上述過程的某個中間環節出現斷裂,特別是語言的形式無法準確承載其內容時,勢必將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淖,只追逐作為形式的各種修飾與辭藻。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與大眾化的過程中,形式主義同經驗主義一道,構成實現哲學思維與民族思維融合的“大敵”。它們輕則使哲學思想的闡釋失去任何意義,使哲學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功能失效,重則給改造世界的社會運動帶來災難性的損害。大眾化絕不意味著庸俗化。試想,如果“通俗講話”為博聽眾與讀者注意而使用各種接地氣的語言,甚至夸夸其談,根本不再“講事實,擺道理”,那么,它必然達不到讓真理標準大討論“進人心、入人腦”的效果。
馬克思、恩格斯早就意識到形式主義給傳播與發展整個馬克思主義(包括哲學)帶來的危害。面對法國工人黨內部派系將思想淪為斗爭工具的做法,馬克思甚至發出 “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這些人所謂的)馬克思主義者”[13](P586)這樣的怒斥。恩格斯則引用德國詩人海涅的名言“我種下了龍牙,收獲的卻是跳蚤”,來諷刺當時法國的所謂“馬克思主義者”。可以說,這一表述切合了馬克思的思想精髓。“種龍牙”是古希臘神話中較為有名的一個。相傳,勇士卡德摩斯曾憑一己之力屠殺毒龍,并在女神雅典娜的指引下,將有毒的龍牙埋在地里。很快,一群全副武裝的戰士從地里長了出來,他們互相廝殺,直到只剩下五個人才住手。后來,在這五名“龍牙武士”的幫助下,卡德摩斯建立了承載著人類文明的一座新城,將它命名為忒拜城。英語俚語中至今還保留著“種龍牙”(sow dragon’s teeth)的用法,意指“引起爭端”。由此不難發現,恩格斯的本意為:馬克思在他所處的時代掀起了足以引發人類思考自身命運的思想大論戰,從而能夠像卡德摩斯那樣得到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建設者;然而,他收獲的卻是只關注作為形式的斗爭或論戰而忽視思想、如跳蚤一般上躥下跳與人不停爭論是否為正統的“狂熱分子”。對此,馬克思又怎能不深惡痛絕呢?
思想本身始終重于作為其載體的形式。鑒于此,我們需要在更深的層次上探究實現哲學思維與民族思維融合的方式,甚至有必要做一些肯定性的前提批判。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和大眾化是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實踐長期發展的結果。然而,當我們滿足于這個前提式的結果,并圍繞它找出各種現實條件而停滯不前的時候,只是在做類似于“存在即合理”的解釋,從而陷入由各種解釋組成的循環論證。這種做法顯然是與馬克思主義哲學背道而馳的。稍微比較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維方式與中國式思維,就會看到它們在歷史觀和辯證法方面具有一致性。例如,馬克思主義哲學將現實的個人視為歷史的“劇中人”與“劇作者”,強調社會歷史發展的階段性和規律性;中國式思維強調個人作為“歷史的人”應當學會把握貫穿于整個社會歷史中的“道”,以史為鑒、知古鑒今。再如,《周易》闡述的一切事物都隨著“時”與“位”的變化而變化,不正是與唯物辯證法關于事物發展過程的解釋如出一轍嗎?
若循此再做進一步的考察,就會發現一種更為“有趣”的高度相似性。馬克思的哲學思想發展大致經歷由創立唯物史觀,再到批判和改造辯證法,最后實現邏輯學、辯證法和認識論的統一。同樣,百余年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和大眾化進程,也包括從接受唯物史觀到闡釋矛盾辯證法和發展認識論這樣的順序。從早期的共產主義者在《新青年》上譯介唯物史觀,再到毛澤東的《矛盾論》和《實踐論》,直至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等,清晰地表征著上述發展路徑。這一高度相似性的表象,是由科學的思維過程決定的。從認識世界到改造世界,某種程度上就可以簡化為從揭示規律到運用規律。
需要指出的是,找到合適的方式以實現哲學思維和民族思維的結合,只是中間環節,遠沒有達到終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化、中國化和大眾化的最終目的在于其成果能夠擺脫外部反思式的“學徒狀態”,形成“自我意識”或“自我主張”。“這個獲得自我主張的一個最基本標志,就是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能夠深入到中國的社會現象當中去,通過對中國社會現實的研究、理解和把握,來推進我們自身的哲學社會科學。”[14]近40年前的“通俗講話”承載著解放思想和實事求是的時代精神,深入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初進程,發出思想先導之聲,以大眾能夠接受的語言形式,完成了我們自己的哲學的表達,它給我們帶來的最大啟示正在于此。以此為鏡鑒,當今中國的哲學,一方面應當深入社會現實,研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社會主要矛盾及其變化,給人們提供世界觀和方法論層面的指導;另一方面,闡發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世界歷史意義,即它不僅僅是一些具體的路線、方針和策略,而且是一種思想體系和基礎理論的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