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話狗

安黎

論起動物與人的親近程度，狗首當其沖。豬羊兔等，盡管也被人飼養，但都只能拘囿于屬于自己的圈欄之中，絕不可在主人享用的客廳游來蕩去，向主人耳鬢廝磨地撒嬌，甚至蹲坐或匍匐于主人的臥榻之旁，目擊或偷窺主人的隱私，唯有狗擁有這樣的特權。主人赤身裸體地換衣服，顛來倒去地清點錢數，小心翼翼地藏匿金銀珠寶，及至放縱于床笫之歡等，從來都不刻意回避狗，這使狗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記在了心里。然而狗的嘴巴比保險柜還要牢靠，從不向外泄露主人的些許秘密。狗不像鸚鵡那樣多嘴多舌，說三道四，它對主人所表現出來的忠心耿耿，遠非三心二意的狐貍等動物能夠比擬。

狗介入人的生活，無疑與人的不安全感有關。狗最初被馴化，其主要的意圖，是要它來為人來看家護院的。在天荒地老的原始歲月，在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人作為動物界相對柔和的一個分支，與其他兇猛的野獸比鄰而居，顯然處于無比兇險的境地。在敵強我弱力量懸殊的境況下，人別說妄想著統治地球，即使節節后退，想要保全自己，都未必能夠如愿。也許，在那些嗜血的動物眼里，一群群的人，不過是一堆堆有待于吞咽的肉食品而已。然而人畢竟不枉為人，其智力水平，絕非四蹄動物能夠相比。人取己之長，克彼之短，依靠謀略與動物進行不懈地周旋與較量。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動物，在一輪又一輪的智力競賽中，紛紛敗下陣來，于是人也就漸漸地化被動為主動，化守勢為攻勢。人采用的對策，就是拉攏一部分動物，孤立另一部分動物，借力打力，以毒攻毒。在人的運籌帷幄下，動物們遭到了分化，走向了分裂。兇而不惡的一些動物，比如狗等，經不住人的腐蝕引誘；強壯而乖順的一些動物，比如牛等，懼之于人揮舞的皮鞭，都大批量地歸順于人，不但成為人捍衛自己的鐵桿盟友，而且成為人養活自己的日常幫手。

狗拉不了犁，推不了磨，就連狗肉，在人的眼里，也低賤得“上不了席面”，即便如此，在千千萬萬的動物里，狗依然被人相中和利用。人之所以中意于狗，皆因摸透了狗的秉性：小腦發達，嗅覺靈敏，既能在主人大難臨頭時奮不顧身地勇猛沖鋒，又能在主人百無聊賴時討巧賣乖。過去，保家護主屬于狗的主業，而陪伴主人消除寂寞則是由主業衍生的副業。然而現在，情況發生了逆轉：城里人養狗，十之八九，已不再寄望于狗能對自身安全肩負責任，而是期冀于狗能給自己帶來生命的陪伴和精神的愉悅。當然，狗在不同人的手里，用場也各有千秋——在愛慕虛榮者那里，狗是炫富之物，他們給狗披金戴銀，牽著價格不菲的名貴狗招搖過市，其意在于顯擺自己生活的奢華與富有；在愛心表演者那里，狗是演示愛心的道具，他們把狗像嬰兒一樣地擼在懷里，在大庭廣眾之下與狗親吻，甚至在早已架設好的攝像機前，不懼危險地爬上高速路，攔停運輸狗的陌生車輛，以顯示自己多么地慈悲和仁善。

狗是人類的朋友，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人對這等“朋友”的評價，從來就不單向，而是褒貶不一。狗在無知無覺間，稀里糊涂地一次次地卷入人舌戰的漩渦。愛狗者，爹親娘親地渲染著狗的諸多優點，仿佛狗就是世間的尤物圣物；而厭狗者，則針鋒相對，把狗貶斥得活像賣友求榮的小人。事實的真相是，不管論戰者的言辭如何，哪怕是那些頌狗者，骨子里都是瞧不起狗的，更別提與狗平起平坐了。人創造了很多與狗有關的成語，無一不蘊含對狗的蔑視。而人罵人，則更喜歡將對方貶損為狗。然而狗不管這些，它重溫飽而輕尊嚴，對人浸入骨髓的偏見置若罔聞，該吃還吃，該喝還喝，該叫還叫，該搖尾巴還搖尾巴。人的涂彩或抹黑，皆無法改變狗的我行我素。

狗管不了人間之事，只關心自己是否食有肉，行無礙。仿佛現實中的人一樣，狗既有光彩熠熠的優點，也有與生俱來的缺陷。就優點而論，單狗的忠誠度，足以讓諸多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人羞慚——狗不像貓那般嫌貧愛富，而是不管主人富有或貧窮，健康或殘疾，飛黃騰達或鳳凰落架，皆對其不離不棄，絕對地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