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隱喻：管窺徐州方言與地域文化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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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

人類從誕生之日起，就追求譯解自身的生命密碼，語言正是生命之匙。索緒爾對語言符號的定義是：語言學的符號不是把一個事物與一個名稱統(tǒng)一起來，而是把一個概念與一個有聲意象(the sound image)統(tǒng)一起來。這意味著，在語言符號(能指)的背后，世界(所指)被展現(xiàn)出來。對語言符號的探究，其本質(zhì)是對語言所隱喻的人類存在方式的探究。語言隱喻所具有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也反映出人類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生存構(gòu)成了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從而產(chǎn)生了差異性的話語表達及話語指歸。

徐州自古為華夏九州之一，在中國版圖上，徐州“五省通衢”，是溝通南北、承東接西的交通要塞。解放初期，徐州隸屬山東，后又劃歸江蘇。其地理位置不南不北，亦南亦北。

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徐州自古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200余次。秦末，劉邦從徐州起義反秦，后與項羽“楚漢相爭”；三國時，徐州地區(qū)也是群雄逐鹿的主要戰(zhàn)場。《三國演義》中詩云，“九里山下古戰(zhàn)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恰似虞姬別霸王。”形象說明了徐州戰(zhàn)事的頻繁。從方言分類上來看，徐州方言屬于北方方言、華北東北次方言，徐州向南是江淮官話及吳語的分布區(qū)。徐州實際上處在不同方言類型的過渡地帶。其語音系統(tǒng)接近北京音，聲調(diào)變化較為簡單，方言詞匯豐富。徐州的自然地理深刻影響著徐州方言系統(tǒng)與地域文化，二者相生相映，形成了特色較為鮮明的文化系統(tǒng)。

一、徐州方言中的“徐州性格”

徐州歷來是軍事重鎮(zhèn)，也是全國著名的“武術(shù)之鄉(xiāng)”。戰(zhàn)爭在徐州留下了眾多遺跡，尚武之風在徐州自古蔚然。戰(zhàn)爭與武術(shù)浸潤了徐州的地域文化，甚至讓徐州人的性格充滿了“火藥味”。耿直、豪爽、擔當?shù)刃纬闪说赜蛐愿竦墓残蕴卣鳎成湓谡Z言上，也使徐州方言用語簡短、有力、剛勁，“言有盡而意無窮”。主要體現(xiàn)為：

1.言簡意賅，粗獷豪爽

徐州方言中，單音節(jié)詞匯較多。與普通話相比，徐州方言往往用單音節(jié)詞來表達普通話中雙音節(jié)詞的意義。如“辦”，本義為“辦理、治理”，普通話的表述一般都是辦理。在徐州方言中，“辦”的意義更為豐富，帶有強烈的情緒色彩。如果兩人一言不合動手，徐州人說“把他辦了！”意思就是把這人直接給“收拾”了；酒酣耳熱之際，端起酒杯，普通話說“干了”，徐州人也偶爾使用“辦”，雖然同樣表達“干了”的意思，但后者更有膽氣，更為直接；處理某件比較棘手的事情，普通話會用“處理”這樣正常的表述，徐州人就一個字“辦”，顯示決心和勇氣。再如“搭”，意義為“接觸”，“一搭眼就看出這人怎么樣”；還有喝酒時的“透”(“喝干了”的意思)；答應朋友拜托自己幫忙時就一個字“管”；諷刺人時用“罵”字，都直截了當表達意思，毫不拖泥帶水，顯示出豪爽的性格。

2.直截了當，情深義重

歷史典籍記載中，多有“齊魯青徐”“江淮青徐”“青徐海岱”的說法。徐州的地理位置北接齊魯，西連中原，南接吳楚，東鄰淮夷，是多元文化的匯聚區(qū)。2006年9月，易中天教授在徐州參加“海峽兩岸楚漢文化研討會”時認為，徐州文化是在南北方荊楚文化和齊魯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形成的，楚人重情、齊魯重義，在徐州融合，從而造就了徐州人粗獷豪爽、重情厚義的人文性格特征。徐州琴書是用徐州方言演唱的地方曲種。在《王天寶下蘇州》唱段中，“你看他入洞房吃交心，王天寶吃罷交心酒……”徐州方言“交心酒”在普通話中就是“交杯酒”。“交杯酒”帶有鮮明的儀式特征，而“交心”顯然比“交杯”在表達上更為直接，在語義上更為廣闊和深入，滲透了心理意識層面對婚姻的進一步理解和祝愿。這一方言詞投射的語言風格也體現(xiàn)出徐州地區(qū)人民重情的性格，形成一種審美意象和人文載體。正如康德所說，它從屬于某一概念，但由于想象力的自由運用，它又豐富多樣，很難找出所表現(xiàn)的是某一確定的概念。這樣，在思想上就增加了許多不可名言的東西，感情再使認識能力生動活潑起來，語言也就不僅是一種文字，而是與精神(靈魂)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

3.語義剛勁，敢于擔當

徐州柳琴戲《李雙喜借年》中有一句唱詞，“小少爺又朝針線筐里一瞟眼，小丫頭幾樣針線活才叫不瓤”。“瓤”是“瓜、柑橘等內(nèi)部包著種子的部分”，唐代詩人白居易《荔枝圖序》一詩中有“瓤肉瑩白如冰雪”之句。在方言中，“瓤”被引申為“柔軟、軟弱”。徐州方言中說某人本領(lǐng)不行時習慣用“瓤”字來評價。而“遇事不能瓤”“別做‘瓤’人”等日常語言透露出剛勁意味，表達出遇事不軟弱、敢于擔當?shù)木瘛＿€有一個常用詞“玩”，本意指投入某種游戲或文娛活動，而在徐州方言中派生出眾多語義，其中就有“較量”的意思，如“想打架，我還玩不過你嗎？”把“較量”輕描淡寫與“游戲”等同，體現(xiàn)出徐州人勇敢又自信的性格。諸如此類的方言用語與上文中提到的徐州人的尚武精神密不可分，與徐州深受戰(zhàn)爭文化的影響密不可分。

二、徐州方言中的“徐州審美”

劉邦建漢后，當時的中國煥發(fā)出強大生機，在審美理念上呈現(xiàn)出大氣磅礴的包容氣概。漢大賦恢弘瑰麗，在題材上鋪陳漢王朝的遼闊疆土、壯麗山川、繁華都市、巍峨宮殿，禮贊自然和人的創(chuàng)造之功；漢建筑弘大氣派，未央宮“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力求空前絕后，顯示出包容、自信的審美風度；漢樂氣象磅礴，承繼開國氣韻，將人的生命精神與天地同構(gòu)，與時代融會貫通，激蕩成洋洋大觀，“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其文化精神對后世的審美理念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作為漢文化的發(fā)祥之地，徐州地域文化中的審美特質(zhì)與其一脈相承，徐州方言更是展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地貌。

1.大氣張揚

以上文中所舉的“玩”為例，“他玩了一個集郵協(xié)會”，這里的“玩”是組織、成立的意思；“這個活，他玩的不錯”，句子中的“玩”是“做”“干”的意思；“這筆買賣，他玩了五千萬”，“玩”在這里成了“賺”的意思。無論是做什么，都是“玩”，舉重若輕，有大氣概。在撲克牌游戲“八十分”中，有一項規(guī)則，南方人叫“改主”，徐州人直接叫“反了”，生動體現(xiàn)出歷史文化在今天的流觴。徐州方言中“跑”，并非“跑步”的意思，而是指“走”，如“買個東西得跑老遠”；“冒”，在徐州方言中是“多”的意思，如“這個月花錢花冒了”。這些方言略帶夸張的色彩，與漢開國之初的審美相契合。這一點從現(xiàn)存的漢畫像石藝術(shù)可以相互映照，漢畫像石所表現(xiàn)的人與物的瞬間動作姿態(tài)，充滿了力量和氣勢，造型夸張，神彩飛揚，都蘊含著大氣張揚的審美精神。

2.活潑靈動

漢代文化藝術(shù)傳神寫心，表現(xiàn)夸張多變的心靈世界，體現(xiàn)人之鮮活的感性生命和充沛的精神活力。徐州方言善于用形象化的事物來進行比擬，使所指具有了生活化的存在。如“帽尖兒”，指的是撲克牌中的“A”；“凌眼”，指的是“冰窟窿”；“麻爪子”，意思是“慌了手腳”；“壘尖”，指的是“滿的冒尖”，“你看你盛飯盛得都壘尖了”；“鳳凰頭”，指頭上隆起毛的雞；“剔明锃亮”，意為“光彩奪目”。這種生動的語言充滿了生活氣息，它讓詞語穿越了事物之間的界限，使之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與聯(lián)想，產(chǎn)生了活潑的效果。從中也可以看出徐州人性格中多姿多彩的一面。其他如“大佯兒地”，指“大模大樣、大大方方”的意思：“盡管去，大佯兒地，別害怕。”這種語言也體現(xiàn)出了徐州地域文化中所承繼的樂觀自信的生活態(tài)度。

3.崇高進取

漢高祖劉邦為布衣皇帝，為后世一切有志者樹立了建大功、立大業(yè)的人生榜樣。徐州方言中很多詞匯體現(xiàn)了徐州人追求挺身而出、努力奮斗的審美理想。如“囊氣”一詞，“囊”指的是“豬的乳部肥而松軟的肉”，引申為“虛弱、懦弱”。徐州人說“做人沒囊氣”，就是“有骨氣、有膽識”的意思。徐州人還講，做人要“有種”，不能當“孬種”“憨種”。陳勝“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種”在當時的語境中是“貴族”的身份延續(xù)，不信命、能“有種”，是為了激發(fā)“沒種”的平民揭竿而起，去爭取尊貴的資格。“有種”在語言的繁衍中逐漸演變?yōu)槿艘卸分荆矣谠陉P(guān)鍵的時候挺身而出等含義。不僅與徐州尚武仗義的性格相貼合，而且在特定的語境中生發(fā)出“家國擔當”的崇高美學意味。

三、結(jié)語

國學大師錢穆說，各地文化精神不同，窮其極限，最先還是由其自然環(huán)境有區(qū)別而影響其生活方式，再影響其文化精神。徐州方言，基于徐州獨特的自然地理，在歷史文化的軌道上繁衍，深刻影響著徐州地域人們的思維、行為，構(gòu)成了徐州地域文化的語言地圖。在這張地圖上，語言符號背后所隱喻的文化指歸，通過復合解讀而逐漸敞亮。而這，恰恰是方言與文化之間的映射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