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凋的石蓮花

傅百良

每次放假回到家中，總不忘拿起手電頭頂夜色往后園里走。在后園的墻角下，秀挺著三株石蓮花。懷著油然的親切與敬意，躬下身子細致地除去一個月以來長的雜草；舀一瓢清水滋潤那厚實的青根。看著健碩青翠的石蓮花，記憶的浪潮突然翻涌，你的形象也漸漸地明晰起來。

嚴師更是慈母，是你在我印象中是熠熠生著光輝的。那時我十一歲，剛從村小轉上鄉小。在第一節語文課上，我毛遂自薦做了你的語文課代表。在我喜于自己的成就時，你給我下了一道命令：“交一份你的漢字書寫。”我非常不解為何你的神情如此嚴肅，不過是寫一份字嘛！

第二天語文課后，你把我叫到你的宿舍里。一路上，你走在前面，我在后頭跟著，心中像開了花，為即將到來的“贊譽”而激動。

你的宿舍并不大，但一切都布置得儼然精巧。更引起我的注意的，是在窗前一個破舊的掛著幾條裂玟的白瓷花盆里，安然地生長著一株石蓮花。一株陪伴你每一個日夜的石蓮花。

“這是你認真寫的？”你仰起臉來看著我，黑框眼鏡中透著嚴厲。

“是的。”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心虛地應了一聲。

你把一疊作業本中的第一本攤開在我面前。我剎時窘極了，臉通紅，頭幾乎垂到了地上。紙上是一片刺眼的紅色，每個字的旁邊都有一個訂正的方正楷字。

“你拿回去好好練練，明天再交一份給我。”你似乎意識到了我的極尷尬處境，摘下眼鏡，把桌上另一份謄抄好了的方正楷字遞給我，我懷著一種不安，默默地離去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你的房間外總有一個身影，跑去時握著一張黑白紙，回時手里捧著一份紅楷字。也總有窗外稚嫩的石蓮花，努力地吸收陽光和雨水，安然地拔節，添葉，生長。

這天，我照例跑著到你的宿舍，你拿著紅筆，微躬著腰仔細地改了一會兒，嚴肅地對我說：

“比以前稍微工整些。不過還缺些氣度。”

“過幾天學校舉辦一個書法比賽，想去么？”

“這……就我嗎？”我有點遲疑。

“嗯！就你去吧，一個月以來你付出的比別人多。”你注視著我。頓挫的話語給了我一種信念。

比賽的日子到了。但你告訴我不要帶筆。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到了辦公室——比賽地點，你微笑地朝我揮手，從抽屜中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遞到我手上，湊近我的耳邊，輕聲地說：“放松就好，平時怎樣寫就怎樣寫。”我點點頭。打開盒子，是一只閃著亮光的鋼筆。我滿懷熱切的感激，眼眶忽然濕濕的。在淚霧迷蒙中，你的身影熠熠閃現著慈母的光輝。

我只拿了第三名。窘愧與不安充盈了內心。這天晚上，心中黑夜般壓抑，我拿著比賽寫的漢字，來到你的宿舍。你見我垂著頭，怏怏不樂，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地端起窗前開得正盛的石蓮花，狠心地把它連根撥起。我頓時不知所措，滿臉驚詫。你說：

“就算是把它的根也剪了，它照樣能活！它的命硬得和石頭一樣，風吹雨淋只能讓它更好地活！”

你把它捧到我的手心里，要它在我的心中扎下根，扎下堅定與勇毅。

六年級了，我被分在了一個脾氣暴厲的老師班上。更難過的是，你不再教我語文了。

每次挨過批評，心里總不是滋味。從你窗前經過，又總是欲行又止。在窗前的花盆中，也只是散亂著幾片干癟的石蓮花瓣。那時的天空不再淡藍，爽朗的笑聲不再響起。我整日地徘徊又整日地哭泣，像極了一只受了欺負而有家不敢回的小貓。

這天下完晚自習，你站在房門前叫住了我。

“餓了吧！”你隨即從廚房里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你脫下眼鏡，輕輕地撫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在溫暖的沉默里，我含著淚水噎下了最后一個餃子。

“石蓮花長得怎么樣了？”你認真地問道。

我抹干了眼淚，清了清嗓子，一切悲傷儼然到了九霄云外。

“長得可好哩！”我每天都為它澆水，它也成為了我最好的陪伴。

“它枯萎過么？”

“老師，您不是說石蓮花是永不凋謝的嗎？”

“是啊！石蓮花本就是永不凋謝的花朵。”你語重心長地望著我。

我走到門口將要離去，回過頭看見你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僂著的背影，忽然心頭一顫，但什么也沒說出。只發現白瓷花盆里散落的石蓮花瓣上，一抹新生的綠色正昂然挺立，迎著瑟骨的寒風呼嘯。

“石蓮花是永不凋謝的……”我思索著，不知不覺中到了宿舍。坐在床前良久，潔白的月光微微地籠罩著床頭，摸摸肚子，暖烘烘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輕松地睡了。

月光下，石蓮花正拔節，生長，閃現著鮮嫩盎然的光彩。

我的小學生涯就在這樣的幸運中度過了。

這天小考，第一場考完數學，我在驚慌中跑出了考場，與同學怯怯地核對答案。你拿著數學卷子從我身邊經過，我滿懷期待地叫住了你。

“干什么！還不快去準備下一場考試！”你頓挫地訓道。我只好悻悻地回到考場。

考試結束了，我沒能再見到你。沒能和你好好地道個別。

幸好，在我后園的墻角下，已有三株不凋的石蓮花深深地扎下了根。它扎進了深厚的土層里，扎進了我的噴涌著熱血的心里。

那該是一股永恒而悠揚的力量吧——你的謹嚴與慈愛。

［點 評］

文章選取了與老師相處的兩三件小事，語言、動作等細節突出，一個外在嚴格、內心溫和的老師躍然紙上。文章的核心石蓮花的象征義一目了然，語言平實簡練，雖不華麗，但卻極為準確生動,情感豐富而真實。